選本
今年秋天,在上海的日報上有一點可以算是關於文學的小小的辯論,就是為了一般的青年,應否去看《莊子》與《文選》以作文學上的修養之助。不過這類的辯論,照例是不會有結果的,往複幾回之後,有一麵一定拉出“動機論”來,不是說反對者“別有用心”,便是“嘩眾取寵”;客氣一點,也就“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問題於是嗚呼哀哉了。
但我因此又想到“選本”的勢力。孔子究竟刪過《詩》沒有,我不能確說,但看它先“風”後“雅”而末“頌”,排得這麽整齊,恐怕至少總也費過樂師的手腳,是中國現存的最古的詩選。由周至漢,社會情形太不同了,中間又受了《楚辭》的打擊,晉、宋文人如二陸、束皙、陶潛之流,雖然也做四言詩以支持場麵,其實都不過是每句省去一字的五言詩,“王者之跡熄而《詩》亡”了。不過選者總是層出不窮的,至今尚存,影響也最廣大者,我以為一部是《世說新語》,一部就是《文選》。
《世說新語》並沒有說明是選者,好象劉義慶或他的門客所搜集;但檢唐宋類書中所存裴啟《語林》的遺文,往往和《世說新語》相同,可見它也是一部鈔撮故書之作,正和《幽明錄》一樣。它的被清代學者所寶重,自然因為注中多有現今的逸書,但在一般讀者,卻還是為了本文,自唐迄今,擬作者不絕,甚至於自己兼加注解,袁宏道在野時要做官,做了官大叫苦,便是中了這書的毒,誤明為晉的緣故。有些清朝人卻較為聰明,雖然辮發胡服,厚祿高官,他也一聲不響,隻在倩人寫照的時候,在紙上改作斜領方巾,或芒鞋竹笠,聊過“世說”式癮罷了。
《文選》的影響,卻更大。從曹憲至李善加五臣,音訓書類之多,遠非擬《世說新語》可比。那些煩難字麵,如草頭諸字,水旁山旁諸字,不斷的被摘進曆代的文章裏麵去,五四運動時雖受奚落,得“妖孽”之稱,現在卻又很有複辟的趨勢了。而《古文觀止》也一同漸漸的露了臉。
以《古文觀止》和《文選》並稱,初看好象是可笑的,但是,在文學上的影響,兩者卻一樣的不可輕視。凡選本,往往能比所選各家的全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冊數不多,而包羅諸作,固然也是一種原因,但還在近則由選者的名位,遠則憑古人之威靈,讀者想從一個有名的選家,窺見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所以《昭明太子集》隻剩一點軼本了,《文選》卻在的;讀《古文辭類纂》者多,讀《惜抱軒全集》的卻少。凡是對於文術,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並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
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博覽群籍,采其合於自己意見的為一集,一法也,如《文選》是。擇取一書,刪其不合於自己意見的為一新書,又一法也,如《唐人萬首絕句選》是。如此,則讀者雖讀古人書,卻得了選者之意,意見也就逐漸和選者接近,終於“就範”了。
讀者的讀選本,自以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筆的精華的,殊不知卻被選者縮小了眼界,即以《文選》為例罷,沒有嵇康《家誡》,使讀者隻覺得他是一個憤世嫉俗,好象無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不收陶潛《閑情賦》,掩去了他也是一個既取民間《子夜歌》意,而又拒以聖道的迂士。選本既經選者所濾過,就總隻能吃他所給與的糟或醨。況且有時還加以批評,提醒了他之以為然,而默殺了他之以為不然處。縱使選者非常胡塗,如《儒林外史》所寫的馬二先生,遊西湖漫無準備,須問路人,吃點心不知選擇,要每樣都買一點,由此可見其衡文之毫無把握罷,然而他是處州人,一定要吃“處片”,又可見雖是馬二先生,也自有其“處片”式的標準了。
評選的本子,影響於後來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還遠在名家的專集之上,我想,這許是研究中國文學史的人們也該留意的罷。
(十一月二十四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