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馬縣還餘一百多戶,在外未遷,你早就知道。當年你本該請奏朝廷,管與不管,也要看旨意,但你怕朝廷指責你辦事不力,於是瞞報,現在謊稱不知,是也不是?”張睿狠狠道。
“當然不是,本官並不知情。何來罪呼?你一個小小百戶可有證據?若是沒有,持刀挾持朝廷命官,又該當何罪?”胡知府冒著汗爭辯。
“還不招認?一張紙入了你府,你當然是隨手燒掉,怎麽會查得出來!但你以為這就完了?我隻需查雲川衛至大同府的驛站記錄,便知伯柒這些年寄給大同府書信幾封,又是何人接收!到時候這接收之人若查實,確實是你府上,你胡知府作何解釋?”張睿狠狠說道。
胡知府嚇傻了,他哪裏想得到,這種小到不能再小,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情,居然成了眼前這小子,扼住自己喉嚨的把柄!
他為官這麽多年,見過各種地方大員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收受賄賂、懶政、怠政如家常便飯。自己謹小慎微,也沒有大把大把的撈過錢,不知比那些人好了多少倍。
而且自己多少也有過政績,這點小事也算是個應奏不奏的罪?如果這也罰,那麽全天下的官員都可以治罪了。
“就算是本官未奏關外百戶人的事,也是小過而已。我任大同知府多年,立過不少功勞,朝廷也不會把我怎麽樣的!”胡知府氣急道。
“剛剛胡知府還聰明,怎麽這麽一會兒,就變傻了呢?”張睿笑出聲來,竟然“刷”的一聲收刀入鞘,又變回那玩世不恭的態度,繼續說。
“還不明白嗎?你剛剛當著我的麵抵賴,祁千戶可是也看到了。我們錦衣衛可不吃三法司那一套。
錦衣衛南鎮撫司辦案,上達天聽,北鎮撫司昭獄,鞭斥魍魎。你究竟是未奏遺事的小過,還是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的大罪,隻看我們哥倆怎麽說罷了。
你在朝中什麽朋友救不了你。看你這般對抗錦衣衛,那隻有請大人去昭獄走一趟了。”
錦衣衛的昭獄,那是進去了之後九死一生的地方,自開國以來,有多少忠臣烈士在裏麵冤死,又有多少奸臣逆子在裏麵淩遲,沒有幾個人出來過。
進了那地方之後結局如何,胡知府心裏是有數的,把柄被這個閻王抓在了手裏,他是徹底慫了。
“請...請二位,錦衣衛大人手下留情,下官知錯了,知錯了啊!”胡知府跪在地上忙磕頭痛哭。他今天一天流的眼淚,怕是把下半輩子的眼淚都流幹了。
“你聽好,明天派衛所士兵三百,車馬駱駝各三十,去把照馬縣一百多戶人接回來。然後找塊好地方妥善安置,最好是能放牧的地方。這樣一來,你的案子,咱哥倆看心情查辦!”張睿拿了一串葡萄靠在椅子上慢慢吃了起來。
“這...這...”胡知府難受得要命。現在似乎向左是死,向右也是死。左死右死都得死。
“你傻啊,堂堂一個知府,屯田令還是可以自己發的啊,明天一大早讓同知擬文書,就說即日起,大同邊軍擬屯田三千畝收流民百戶耕作,然後錄了照馬縣眾人的名諱,再均分各縣,讓他們按流民報上來,不就得了嘛。”張睿幽幽地說。
胡知府聞言,快速思量著。小眼睛動的如豆子一般快。很快便說。
“此法麵上雖然可行,但是,還是存在不小的風險。”如果所有人都乖乖聽話,這個方法自然是沒問題的。但上下要交代那麽多官員,文的武的都有。要保證都聽話不亂說,還是要費點周折。
“那就看胡大人是願意蹲昭獄,還是願意擔點風險了。”張睿瞪他一眼,嚇得胡知府趕忙又拜了起來。
“可辦!可辦!能為二位大人辦事,下官情願肝腦塗地。”去昭獄裏九死一生,按照張百戶的方法幹,起碼使喚的都是自己下屬,依照自己多年來的經營,應該不會出太大問題。
胡知府不傻,知道當務之急是送走麵前這兩個閻王爺。
“早這麽識時務,不就好了。你且去辦吧,要快!”張睿笑道。
胡知府聞言趕緊一拜,小跑也似的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看著胡知府落荒而逃的樣子,張睿哈哈大笑。
“你看給那狗官嚇的!”張睿對祁威遠說。
“我也嚇的不輕。”祁威遠喃喃道。“人家可是四品地方大員,你敢把刀架他脖子上。你怎麽知道伯柒是不是的真的寫了信寄給大同府?我就說了兩句你就信了?”
“老祁啊老祁,我才二十八你都三十七了,你錦衣衛都當了那麽多年了,還真是癡長了我九歲。”張睿躺在椅子上邊吃邊笑。
“行,你張公子聰明,我老祁智力平平,我承認還不行嗎?你就別賣關子了。”祁威遠無可奈何地笑著說。
“你說得沒錯!伯柒給大同府寫信,不去細查,沒辦法確定是不是事實。”
“是啊。”
“所以並不是你說了我就信,而是胡知府本就知道照馬縣的事,也認識伯柒。”
“他什麽時候......”沒等祁威遠說完,張睿打斷他。
“因為他說謊,大同府奉旨內遷照馬縣,幾戶入了關,關外還剩幾戶,八歲小孩都會得算數,他豈能不知?他竟說絕不可能有百戶,最多隻有幾戶而已,明擺著就是不想讓你問他當奏不奏之罪。
你問他認不認識伯柒,他不正眼看你,緊張得一會摸下巴、一會撓胳膊,然後說不認識,說謊動作也太明顯了。他知道伯柒,也知道關外有照馬縣百戶人。所以你說的那些就自然是事實。”
“啊?”祁威遠嘖嘖稱奇。
張睿這識人斷真假的功夫,也不知道和誰學的,這次來雲川衛,讓官兵背默以往暗號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使用此法使得新混進來的冒名頂替的間諜,統統暴露無遺。
“要不要拜師和我學學啊?”張睿搭著祁威遠的肩膀哈哈大笑。
“你就得意吧你。”祁威遠也無奈地笑笑。他心裏想著,這小子天天這麽張狂,總有一天要找機會打擊他。
兩個人各懷鬼胎地笑了一會,笑完了,張睿看著祁威遠,收起了笑臉。
“老祁,你怎麽那麽楞呢!大半夜的,就一個人猛追出去,守軍布防圖丟了就丟了唄,命重要還是那個布防圖重要啊?我帶了200多個官兵,在沙漠裏追了你兩天兩夜,怎麽也看不見人。這次真的覺得你回不來了,沒想到你他娘命還是這麽硬!”
張睿拍了一下祁威遠的肩膀,衣服上立刻就炸出了一片灰。
“大同府是國家命門,這話不是你說的嗎,那拚了命也要搶回來啊!”祁威遠奇道。
“你死了,你妻女怎麽辦?傻不傻?”張睿說完伸了一個懶腰,有些困乏了。
“我為人父為人夫之前,是保衛大明的兵。怎麽能先考慮小家而不顧大家呢?你們張家世代忠良,你爺爺不教你啊?”祁威遠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數落張睿的機會,趕緊教訓了起來。
“忠個屁。”張睿吊兒郎當地說。“歇了吧追風手,明天好好給我講講你這一路,有什麽有趣的事。”張睿把頭扭得嘎嘎響,提了刀準備回自己的客房洗漱睡覺了。
“行啊,明天帶你見一個小孩,可生猛了,我的命都是他救的。”祁威遠笑道
“誰啊。”
“照馬縣撲快伯柒的兒子,伯生”
伯夫人
不知這浩浩****的六百人隊伍在沙漠和荒地上走了多久。隊伍最前麵,騎著烏馬小滿
的伯生,終於看到了雲川衛的城門。
伯生咧開大嘴,笑了,古銅色的皮膚襯得他牙齒格外的白。他一擺馬繩向後跑了幾步,對著一台馬車,喊道。
“娘,我看到雲川衛的城門了,我們就快入關了!”
車前簾被掀起,裏麵竟是一位濃眉大眼,長睫毛,鼻梁高挑的異族女子。她頭戴發飾,披著紅色的花邊頭蓋,著白色素衣長裙。
她的眼睛和伯生極像,眸子偏灰,又大又亮,皮膚白皙,有著讓人看不出年齡的美貌。這便是伯生的母親李萍蘭了。
“好,娘好多年都沒去過雲川衛了。”她的聲音完全沒有異族的口音,話音輕細。“想來最後一次還是七年前,和你父親帶你一道去城裏辦年貨。”
“是啊,買了米、麵、油、芝麻糕、豬肉餡、和比頭還大的牛心。”伯生微笑著回憶著童年的過往,有些沉溺。
“娘,你說以前的好日子,是不是要回來了?”
此時的他,和那個時候的他,從外表和內心都已經完全判若兩人了。這七年來,他一直過著忍饑挨餓、擔驚受怕、刀口舔血的生活。
他已經從一個凡世的普通小孩,成長為地獄裏走出來的少年。他的情緒平靜如水,再大的生死,也不能激起波瀾,再長的血刀,也嚇不著他一分一毫。在他心中,隻有保護族人這一個念頭。
很快,他的族人將不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了,他的使命也似乎要結束了,他有些期待,又有些彷徨。
“過去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你不該想這些虛無的事,這樣隻會讓你變得脆弱。你父親的在天之靈知道了,會很失望的。”李氏搖了搖頭,嚴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是,母親。”隻需一秒鍾,伯生重新變回了那個堅硬的自己,臉上平靜如水。
“祁大人精忠報國,是一個和你爹一樣光明磊落的人。他說過要教導你,今後你好好跟著他,聽他的話,和他一樣報效國家,這也是你爹的遺願。”李氏眉眼之間露思夫之情,斬釘截鐵地說。
“是”
可是母親,孩兒已經不記得國家是什麽樣的,孩兒隻想守護您和族裏的兄弟姐妹。這些話伯生卻隻裝在了心裏。
母親這些年,早已從一個整日與書畫為伴的柔弱女子,成長為百戶人的一族之長。
母親從來沒有對人談及她的身世。她能讀書寫字,行醫問診。族裏人說,母親一定出身大富大貴人家,隻有這樣的人家,才會讓女子讀書學習,擁有這麽多見識。
父親在的時候,她教婦人女紅,教大家讀書識字講忠君愛國的故事。父親走了,母親從幕後走到了台前。
她拿出孫子兵法,拿出父親在世時設計的訓練和預警戰法,帶領大家訓練、生活、救治傷病之人。
母親知道好多好多曆史典故。她對伯生逐一說起唐宋兩朝的忠臣烈士,說起大明英明神武的洪武、永樂皇帝,也說起了正統皇帝的土木堡、忠臣於謙和北京保衛戰。
這些個故事讓伯生從小就充滿了對關內世界的向往和幻想。
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就這樣走著說著。這段最後的旅程,充滿了歡喜、回憶和不舍。兩人也都隱隱感覺到,未來的生活將會有很多的不同,有些許期待、喜悅,也有擔憂。
一架架滿載的馬車,揚起大片的沙塵。將近六百人的隊伍,充滿了歡聲笑語。男人大多騎著自己的馬,女人三五一群,坐在車上嘰嘰喳喳地聊天。
對他們來說,能有一個穩定的生活和放牧的地方,不用整天擔驚受怕,是他們向往已久的生活。
母子二人正聊著,隊伍後麵四騎追了上來。那正是村子裏裝備最好的四個大孩子。
“長母好。”四個孩子追過來,看到馬車裏的伯生母親,都在馬上恭恭敬敬地施禮。李氏看到他們也是心中歡喜,微笑著一頷首,算是回禮。
“伯生大哥,我們幾個都想好了。以後入了關想和你一起去從軍。”說話的是個蒙古族的大孩子蒙克,這個小兄弟身上奔騰著戰鬥的血液。他這麽想伯生一點都不奇怪。
“當兵是隨隨便便都能當的嗎?你們又不是軍戶。”伯生奇道。
“是哈桑說的。他前天送祁千戶的時候問了。祁千戶說,隻要我們幾個願意,他可以推舉我們去京營從軍,京營的兵都是招募來的,隻要有祁大人舉薦,我們肯定沒問題。
其他小兄弟,有意從軍的話,可先去衛所學習,到了年齡,祁大人說,也可一一推薦。”蒙克激動地說。
“是的是的,祁千戶還說,憑我們幾個馬戰的本事入選三千營問題不大,說不定日後立下戰功,還可以做軍官呢!”連續兩日來回奔波的哈桑此時依舊神采奕奕,也許是烤羊肉的功勞。
“你們幾個要是真做了三千營的騎兵,那還不神氣地上天了。”李氏看著這群孩子,終於展露出溫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