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知幾史通伍補注篇雲:

亦有躬為史臣,手自刊補,雖誌存賅博,而才闕倫敍,除煩則意有所恡,畢載則言有所妨,遂乃定彼榛楛,列為子注。若蕭大圜淮海亂離誌,羊衒之洛陽伽藍記,宋孝王關東風俗傳,王邵齊誌之類是也。

顧廣圻思適齋集壹肆洛陽伽藍記跋略雲:

予嚐讀史通補注,知此書原用大小字分別書之,今一概連寫,是混注入正文也。意欲如全謝山治水經注之例,改定一本,惜牽率乏暇,汗青無日,爰標識於最後,世之通才倘依此例求之,於讀是書,思過半矣。

於是吳若準洛陽伽藍記集證即依顧氏之說,分析正文子注,群推為善本。吳氏自序其書雲:

古本既無由見,未必一如舊觀,而綱目麤具,讀是書者,或有取乎?

然吳本正文太簡,子注過繁。其所分析疑與楊書舊觀相去甚遠,唐晏因是有洛陽伽藍記鉤沉之作。其洛陽伽藍記鉤沉自序雲:

昔唐劉知幾謂洛陽伽藍記「定彼榛楛,列為子注」。斯言已逾千歲,而世行本皆刊於明代,子注已雜入正文,無複分別,亦竟無人為料理出之,此書遂不可讀矣。近者之江吳氏創始為之畫分段落,正文與注,甫得眉目。然究嫌其限域未清,混淆不免,雖少勝於舊編,猶未盡夫塵障。鄙人索居海上,偶展此書,覺有會於心,乃信手鉤乙。數則以後,迎刃而解,都已盡卷,未敢謂足揆原編,然較各本則有間矣。

故唐本正文較之吳本溢出三倍,似可少糾吳氏之失。但唐氏之分別正文子注,其標準多由主觀,是否符合楊書之舊,仍甚可疑。近人張宗祥君之洛陽伽藍記合校本附錄吳本及唐本所分正文,並記其後。略雲:

昔顧澗蘋先生欲仿全氏治水經之例,分別此書注文而未果。吳氏聞斯言於其舅朱氏,集證本遂起而分之。然極簡略,恐非楊氏之舊。如楊氏舊文果如吳氏所述,則記文寥寥,注文繁重,作注而非作記矣。楊氏具史才,當不如此。唐氏複因吳氏之簡,起而正之。然第五卷原本注文,且誤入正文,則亦未為盡合也。蓋此書子注之難分,實非水經注之比,苟無如隱以前之古本可以勘正,實不必泥顧氏之說,強為分析,致蹈明人竄改古籍之覆轍也。

張君於唐氏所定第壹卷城內永寧寺條正文東西兩門皆亦如之一節下附案語雲:

「東西兩門皆亦如之」者,言與「南門圖以雲氣雲雲」種種相同也。今「圖以雲氣」四十一字作注文,則「皆亦如之」一語,無歸宿矣。

於第伍卷城北凝圓寺條「所謂永平裏也注」之「注」字下附案語雲:

衒之此記本自有注,不知何時並入正文,遂至不能分別。此「注」字之幸存者,自此至下文「不可勝數」句,當是凝圓寺注文。鉤沉本以此下一句為正文。

又於其附錄之鉤沉本正文城北禪虛寺條「注即漢太上王廣處」句下附以案語,重申其說雲:

此處「注」字幸存,即漢太上王廣處六字,明係注文,不得誤入正文。

寅恪案,張君之合校本最晚出,其言「不必泥顧氏之說,強為分析,致蹈明人竄改古籍之覆轍」,可謂矜慎。於楊書第伍卷,舉出幸存之「注」字,尤足見讀書之精審,不僅可以糾正唐氏之違失已也。然竊有所不解者,吳唐二氏所分析之正文與子注,雖不與楊書原本符會,而楊書原本子注亦必甚多,自無疑義,若凡屬子注,悉冠以「注」字,則正文之與注文分別瞭然,後人傳寫楊書,轉應因此不易淆誤。今之注文混入正文者,正坐楊書原本其子注大抵不冠以「注」字,故後人傳寫牽連,不可分別,遂成今日之本。張君所舉之例,疑是楊書原本偶用「注」字,後人不複刪去,實非全書子注悉以「注」字冠首也。鄙意衒之習染佛法,其書製裁乃摹擬魏晉南北朝僧徒合本子注之體,劉子玄蓋特指其書第伍卷惠生宋雲道榮等西行求法一節,以立說舉例,後代章句儒生雖精世典,而罕讀佛書,不知南北朝僧徒著作之中,實有此體,故於洛陽伽藍記一書之製裁義例,懵然未解,固無足異。寅恪昔年嚐作支湣度學說考,載於前曆史語言研究所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紀念論文集中,詳考佛書合本子注之體。茲僅引梵夾數事,以比類楊書,證成鄙說,其餘不複備論。

梁僧祐出三藏記集柒支敏度合首楞嚴經記、捌支道林大小品對比要鈔序、支敏度合維摩詰經序、壹壹竺曇無蘭大比丘二百六十戒三部合異序等,俱論合本子注之體裁。茲節錄一二,以見其例如下。

支敏度合維摩詰經序略雲:

然斯經梵本出自維耶離,在昔漢興,始流茲土。於時有優婆塞支恭明,逮及於晉,有法護叔蘭,先後譯傳,別為三經,同本人殊出異,或辭句出入,先後不同,或有無離合,多少各異。若其偏執一經,則失兼通之功。廣披其三,則文煩難究。餘是以合兩令相附,以明所出為本,以蘭所出為子,分章斷句,使事類相從,令尋之者瞻上視下,讀彼案此,足以釋乖迂之勞。

竺曇無蘭大比丘二百六十戒三部合異序雲:

餘因閑暇,為之三部合異,粗斷起盡,以二百六十戒為本,二百五十者為子,以前出常行戒全句係之於事末,而亦有永乖不相似者,有以一為二者,有以三為一者,餘複分合,令事相從。

比丘大戒二百六十事(原注:「三部合異二卷。」)雲:

說戒者乃曰:僧和集會,未受大戒者出!僧何等作為?眾僧和聚會,悉受無戒!於僧有何事?答:說戒。僧答言:布薩。不來者囑授清浄說!諸人者,當說當來之浄!答言:說浄。

據上所引,魏晉南北朝僧徒合本子注之體例,可以推知。洛陽伽藍記伍凝圓寺條,紀述惠生宋雲等使西域事既竟,楊氏結以數語雲:

衒之按,惠生行紀事多不盡錄。今依道榮傳、宋雲家紀,故並載之,以備缺文。

觀今本洛陽伽藍記楊氏紀惠生使西域一節,輒以宋雲言語行事及道榮傳所述參錯成文,其間頗嫌重複,實則楊氏之紀此事,乃合惠生行紀道榮傳及宋雲家傳三書為一本,即僧徒「合本」之體,支敏度所謂「合令相附」及「使事類相從」者也。楊書此節之文如:

至幹陀羅城,東南七裏有雀離浮圖。道榮傳雲:城東四裏。

即竺曇無蘭大比丘二百六十戒三部合異序後所附子注之例。其「道榮傳雲:城東四裏」,乃是正文「東南七裏有雀離浮圖」之子注也。又楊書此節之

[迦尼色迦]王更廣塔基三百餘步。道榮傳雲:三百九十步。

其「道榮傳雲:三百九十步」,乃是正文「三百餘步」之子注也。其餘類此者,不勝枚舉。茲僅揭一、二例,亦如顧氏之意,欲世之通才依此求之,寫成定本,以複楊書之舊觀耳。夫史通所論實指惠生等西行求法一節,而吳唐二氏俱以此節悉為子注,張君無所糾正,其意殆同目此文全段皆是子注也。故自楊氏此書正文與子注混淆之後,顧氏雖據史通之語,知其書之有注,而未能厘定其文。吳唐張三家治此書極勤,亦未能發此久蔽之覆,因舉魏晉南北朝僧徒合本子注之例,證成鄙說,為讀是書者進一解,並以求教於通知古今文章體製學術流變之君子。

抑更有可申論者,裴鬆之三國誌注人所習讀,但皆不知其為合本子注之體。劉孝標世說新語注亦同一體材,因經後人刪削,其合本子注之體材,益難辨識。至水經注雖知其有子注,而不知其為合本。前人研治者甚多,然終以不曉此義,無所發明,徒資紛擾,殊可憫惜。茲特附及之於篇末。

(原載一九三九年九月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捌本第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