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司空府。

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空郗鑒,年已六十七,在晉時已算是高壽,須發皆白,但是麵色紅潤,精神矍鑠。

擺在他麵前的,正是庾亮派人送來的書信。

郗鑒看完書信之後,望著“司馬元瑾”四個字,腦海裏搜索了許久,似曾相識,但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便問身邊的幕僚。

“司馬元瑾,故西陽王之孫,拜尚書郎、羽林騎都尉,封永康亭侯。”旁邊的幕僚說道。

郗鑒聽了幕僚的解釋,點了點頭,但是似乎仍舊感覺不對。

那幕僚又補了一句:“半月前,其曾贈美酒兩壇與明公。”

郗鑒驀地一拍大腿,想了起來,哈哈笑道:“好酒!”

說完,將那封書信扔給幕僚,道:“代我回信給元規,他身居高位,治軍不嚴,理當自省,豈可與小輩一爭高下。”

※※※

司徒府。

王導也坐在書房之內,在看庾亮的來信。

庾亮文筆一向不錯,雖隻是寥寥一兩百字,便將司馬珂擅殺屬下軍官的罪行和危害,描述成了滔天大罪,大有若不予以問罪,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軍將不軍之勢。

除此之外,信中還隱隱的含有司馬珂統領羽林騎,對王導不利的意思。

隻是可惜王導終究是洞庭湖的麻雀,見過大風大浪的,一邊飲著司馬珂送的蒸餾酒,一邊細細的閱讀了一遍,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若是一個多月前,司馬珂鬧出這種事情來,他肯定第一個抓住機會彈劾,隻是今非昔比。

他將那封書信,丟給一旁的王悅,問道:“長豫以為如何?”

他一心要培養王悅為自己的接班人,總是時不時的要考他一考。

王悅一看到司馬珂的名字,頓時猶豫了起來,隻得說道:“孩兒敬聽阿爺教導。”

王導知道他為難,點了點頭道:“陛下設立羽林騎,並非要對付琅琊王氏。羽林騎之於陛下,不過是要個安心。陛下要安心,為臣子的一定要讓其安心才是。否則君臣之間便有了隔閡,長久以往,於我王家不利,易被庾家所乘。”

王導微微歎了口氣道:“中護軍趙胤,遊擊將軍賈寧等人,目無法紀,朝中頗有微議,如今司馬珂統領羽林騎,也算是對其一種震懾,避免其有恃無恐,否則遲早生亂。”

王導當然記得,一年前手握重兵的陶侃,因為趙胤和賈寧等將領違法亂紀,差點要起兵討伐他,將他罷黜,幸虧老朋友郗鑒堅決不允,但是這件事也是對王導敲了警鍾。所以王導思前想後,覺得司司馬元瑾統領羽林騎,未必就是一種壞事。

王悅靜靜的聽著。

王導臉上露出譏誚的笑容道:“司馬元瑾與我王家曆來無冤無仇,但是卻與庾家仇怨極深。而我琅琊王氏最大的對手,也是庾家。如今庾亮要我去彈劾司馬元瑾,我豈會上當?再說陛下如今是鐵了心庇護司馬元瑾,我若再彈劾之,豈非是對抗陛下?庾亮小兒,當我王導是傻子麽?”

王悅恭聲道:“孩兒明白。”

王導又道:“不管如何,琅琊王氏終究是幫了司馬元瑾一個大忙,你須讓他知曉……平時若無事,多與其走動,帶上慧君。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他日我若做了古,你等與他隻可為友,不可為敵……你等終究是鬥不過他的。”

王悅急忙說道:“父親春秋鼎盛,必然長壽百年。”

王導淡淡一笑道:“長壽百年,你當為父是彭祖麽?”

王悅又問道:“庾征西之信,該如何回複?”

“不回,便是最好的回複。”

“孩兒省得。”

王導沉默了一會,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聽聞司馬珂今日跟孫綽等人在一起,又做了新詩?”

“正是。”

“寫來我看。”

案幾上有磨好的墨,鋪好的紙,王悅當即揮毫而就,將司馬珂新作的那首“少年行.贈孫綽”寫了出來。

王導仔細閱讀了一遍,又沉默了許久才歎道:“少年人,血氣方剛,豪情萬丈,終究是好的,為父都羨慕了。”

※※※

征西將軍府衙。

庾亮端坐在大堂之內,手裏捧著小皇帝司馬衍的戒敕,滿臉陰雲密布。

小皇帝在戒敕裏沒有給他這個舅舅半點麵子,狠狠的批了他治下不嚴,導致庾成犯上作亂,要求其麵壁思過。

他感覺自己似乎失算了,萬萬沒想到親外甥居然會如此反應激烈,比當年蘇峻之亂時還要激烈。在他看來,司馬衍要掌控羽林騎,加強皇權的心情他能夠理解,但是宗室子弟那麽多,換一個不就得了。

他的失算不隻是在司馬衍那邊,其他公卿的回應,也令他大為驚訝。

光祿勳何充,接到密信之後,直接複信回懟,罵得很難聽。何充這個友堵一向脾氣古怪且火爆,他曆來禮讓三分。司馬珂是何充的下屬,如今動了司馬珂就是不給他麵子,庾亮也可理解,畢竟何充曆來就是脾氣古怪。

廷尉紀友,居然也複信回懟,就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昔日在朝中,他和紀友關係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很差,他不知道紀友為什麽會這麽激動。

王導那個老狐狸,不回信,不表態,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原本就沒報太多希望。

司空郗鑒,居然複信之中,以長者的身份,倚老賣老,不輕不重的點出他治軍不嚴,理當自省,令他更是鬱悶。

而最不理解的是,太常卿謝裒,昔日跟他在朝中關係一向走得比較近,居然也委婉的拒絕了他的彈劾,說什麽陛下初加元服,司馬珂是陛下欽點,若彈劾司馬珂便是有違聖意,勸他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此放過雲雲。

恍惚之間,庾亮有一股濃濃的挫敗感,難道自己遠離建康幾年,真的人走茶涼了麽,在朝中人脈居然如此之差?

此時,庾條走了進來,低聲道:“”前往建康打探者已回來,司馬珂此子不簡單……”

庾亮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問道:“其乳臭未幹,初到京師,能有何為?”

庾條道:“其不到京師不到三日,便在潘樓鬥詩擊敗長樂侯。”

庾亮神色一愣,問道:“莫非是做《天台山賦》的長樂侯?’”

庾條點了點頭道:“正是。不僅如此,不到七日時間,京中盡傳其為古今四大美公子,與宋玉、潘安、衛玠並列。”

庾亮愈發驚訝了,怒聲道:“其何德何能,安敢當此稱號?”

庾條道:“據聞那司馬珂的確極其俊美,甚至再現‘擲果盈車’之盛事……”

庾亮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同樣是俊男出身的庾亮,當然知道顏值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意義。二十多年前,他正是因為姿容俊美,舉止得體,被司馬睿所看重,才逐漸走向平步青雲的道路。

庾條接下來的話,更令庾亮震驚不已。

“更有甚者,有人道司馬珂能開五石弓,百步穿楊,例無虛發,有萬夫不擋之勇。”

庾亮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葬送在鍾山的幾十個精銳死士,不禁打了個寒戰。

庾條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京中還有傳言,更為荒唐。”

“講!”

“廷尉紀友,欲以嫡女婚配於司馬珂;司徒王導,亦欲以嫡親侄女婚配之;就連光祿勳何公,亦欲以嫡女與其婚配。”

“放屁!何次道隻有一女,年僅兩歲,如何婚配?”

“光祿勳署,人皆如是說。”

“何次道,脾氣古怪,瘋瘋癲癲,做不得數。”

不管如何,庾亮終究是明白了,這司馬珂遠遠比他想象中的難纏得多。隻是他想不明白,就算司馬珂再天資聰穎,如何在一個半月之間,做到滿朝公卿盡皆對其青睞的。

就算是昔日的西陽王司馬羕,也做不到這一點。

庾亮像個鬥敗的公雞一般,滿臉垂頭喪氣之色,隻是眼中的凶光卻是越來越盛。

庾亮天性固執,認定的事情就不會去改變,他要置司馬珂於死地,無論司馬珂有多厲害,也是決計不會放棄的,就像他當年決定要收拾蘇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