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東麵城樓。

由於鄴城城池寬廣,城內人口眾多,東麵跟南麵和北麵一樣,也是三個城門,還有五個掖門,合計八個城門。

城樓上,甲士林立,如臨大敵,一把把強弓硬弩架上了牆垛,瞄準了城下,隨時準備施射。

內城門口,擠滿了密集的人群,那密密麻麻的都是清一色的漢人,如同一片烏雲一般,綿延七八裏。

城內十七八萬的漢人,全部被聚集在一起,將整個東麵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這些漢人都是要被趕出鄴城的,其中有士族,有官員,有僮仆使者,也有普通的士民和黔首,各種身份都有,但是此刻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漢人。

羯人要將漢人趕出城去,以節約糧食的消耗,而漢人卻也並沒有怨憤,反而求之不得。誰都知道,鄴城是守不了多久的,沒必要跟著羯人一起耗著等死。更何況城外攻城的還是漢人的王師,羯人遣他們出城正是求之不得。或許有的士族舍不得,但是也隻能將能帶的貴重物品帶上,別的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不管如何,什麽也比不過命更重要,誰也不想跟羯人一起熬到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那一天。

所以城門的漢人,都是十分的配合,不但沒有吵鬧,反而主動的排起隊來,甚至對那些羯人報以鄙夷的目光。不管如何,打開門,迎接他們的就是生路,而羯人隻有死路一條。

而那些士族之家,雖然有點患得患失,在這個關鍵時刻,也聯合了起來組織這次的出城行動,避免十幾萬在一起哄搶出門,發生了踩踏事故。

“娘的,羯人再橫,橫不過我們漢人的王師,還不是得乖乖送我們出城!”

“嗬嗬,羯人……大將軍從不留羯人活口,你別看這些羯人現在耀武揚威的,再過數月便都是塚中枯骨了。”

“聽聞大將軍對新附的漢人,不但分田地,一應麥糧、家什等物全部配備,就是不知這麽多人,是否配備得了。”

除了個別的士族有些傷感之外,那些正在等候開城門的漢人,甚至在興高采烈的聊起天來。

隻是,他們不知道的,羯人不隻是將他們放出城門那麽簡單,在他們的身後的密密麻麻的數以萬計的全副武裝的羌人騎兵和步兵們,並不是為了監督他們出城的,而是讓他們在前麵做擋箭牌準備攻襲晉軍大營的。

城樓之上,石遵和張貉兩人,全身甲胄,身披大氅,冷眼望著城內的興高采烈的漢人們傳來的巨大的喧嘩聲,眼中露出一絲厭惡的神色。

對羯人來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同樣適用,若非是擔心造成大亂,石遵真想將這十七八萬的漢人全部殺掉。

石遵驀地抬起頭來,朝城內望去,見得在漢人的身後,兩萬多的羌人騎兵和步兵,陣列嚴明,殺氣騰騰,再往後則是數以萬計的羯人大軍也蓄勢待發。

石遵唰的拔劍而出:“開門!”

轟隆隆~

三道城門和五個掖門緩緩的打開,露出城門外的世界來。

漢人之中,有士族之家的親兵私曲們在維持秩序,見到城門大開,當即便高聲呼喝了起來:“一個個列隊出城,搶出城門者殺!”

隨著此起彼伏的呼喝聲,最先出門的赫然是各家士族的親兵私曲們,率先縱馬出城,奔往城外,一直奔出了上百人之後,才有漢人的黔首和士民們依次出城。

石遵站在城樓之上,望著漢人井然有序的出城,不禁有點發呆。原本在他的料想之中,十幾萬人出城,必然亂成一團,至少也得踩死數千上萬人。

“這群漢人的士族,還是有幾分本事的。”石遵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隻是漢人不亂,就全盤打亂了他的計劃。按照他的計劃,十幾萬漢人一窩蜂的往晉軍的東麵大營狂奔,才能衝亂晉軍的營盤,姚弋仲的羌兵才能跟在後麵趁亂廝殺,一舉擊潰晉軍。然後羌人再跟上殺過去,則司馬珂的晉軍就算不全軍覆沒,也得元氣大傷,乖乖的退回河南之地。

石遵心中頓時急了,當即下令喝道:“往城內放箭!”

不得不說,石遵這一招,還真是毒。漢人再井然有序,一旦頭上有羽箭飛來,在這生死關頭,恐怕也得大亂。

城樓之下,一名身材魁梧,全身披甲,胯騎戰馬的漢人將領,正率著身邊的一群漢人士卒在指揮著身旁密密麻麻的人流向前行。

這個漢人乃是河北高家的私兵將領,名顏宇,出自一個沒落的河北士族,自幼習武,據說是三國名將顏良的後人,因武勇過人,故此被高家請來統領私兵。

顏宇自幼也曾讀經書兵法,知道這十幾萬人一旦亂起來,必然發生踐踏,則不知有多少人要被踩死在地,故此主動向高家申請,承擔了中門的出城秩序維持的事宜。在他和眾高家親兵的吆喝和指揮之下,出城的隊伍井然有序,一個接一個,快速而整齊,絲毫沒有半點亂象。

所以顏宇也很滿意,滿臉的都是笑意,他甚至已經憧憬了自己的未來。一旦出了城,便向高家請辭,去投奔大將軍司馬珂的麾下,跟隨王師一同馳騁疆場,與羯人廝殺戰鬥,哪怕馬革裹屍,也終究沒有辱沒先祖的名頭。

咻~

就在此時,從城頭上射下一枝箭來,一名漢人慘叫一聲撲地而倒,原本整齊有序的隊列頓時亂了起來,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望向那名倒地的漢人。隻見一枝羽箭正中他的咽喉,哪怕他已倒地,那羽箭的箭尾依舊在嗚嗚嗚的顫抖。

顏宇來不及去朝城頭望去,見得漢人的隊列已亂,急聲大吼道:“速速出城,不得停留,違令者斬!”

咻咻咻~

話音未落,又從城樓上射下來數枝羽箭,又是兩三名漢人被射倒在地,慘叫聲大起,鮮血流了一地。在這種密集的人群,羯人根本無需瞄準,直接往城下勁射,就能射倒一片。

顏宇抬頭朝城頭上去,隻見城樓上的羯人弓箭手,全部轉過身來,齊齊端著長弓,對著城樓下不斷的施射,一叢接一叢的羽箭,如同傾盆大雨一般向城樓下的漢人傾瀉而來。

此刻,任憑顏宇等人如何呼喊,已經無濟於事,在生死關頭,所有的漢人都保命第一,哪裏還聽得到其他的聲音,也顧不得什麽秩序不秩序。他們畢竟都是未經訓練的普通人,人性在這個時候,終究是自私的。

顏宇嘶聲大吼著,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城門口的漢人擠成了一團,半天才擠出幾個,然後又擠成一團。這一奮力狂衝,便有老人、婦女和小孩們被擠到在地,然後被壓在地上爬不起來,完全亂成一團,又不知多少人被擠壓而死。

顏宇見情況不對,當揮起馬鞭,朝人群拚命的揮舞而去,然而沒用,他越打,漢人越亂,最後隻得催馬一路撞了過去,最後實在擠不過去,便用長槍一頓亂敲,嘶聲吼道:“擋我者死!”

終於,硬生生的打傷刺傷了好幾人,才擠到了城門口附近,恰恰在此時,前麵擠在一團的漢人硬生生的擠過了一群人,顏宇催馬硬生生的跟著眾人一起,擠到了城門口。

顏宇手中的長槍一陣亂刺,擁擠過來的漢人被刺倒了好幾個,慘叫聲大起,這才讓出一片空間來,顏宇嘶啞著嗓子大吼道:“四個一組,並排出城,敢擠出者死!”

終於,在他的大吼和滴血的長槍的威懾之下,擠到城門口的漢人不敢亂衝,依次一個個快速的出了城門。

但是,其他的城門,就沒這麽好運了,那些士族之家的親兵們,隻能聲嘶力竭的大喊,但是最終還是被人群裹挾了出去。

一名騎將,眼見得前頭的漢人哭喊聲一片,不知多少老弱病殘者被踐踏而死,刹那間頓時成了人間煉獄。

那名漢人騎將,悲憤的抬起頭來,見得城樓上的羯人不斷的放箭,不禁怒發衝冠,當即從背上取下一把硬弓,搭箭在弦,對著城樓上射去。

箭如流星,城樓上當即被射倒一人。緊接著,那漢人騎將連連彎弓搭箭,又是幾箭,接連射倒幾名羯人。

終於,城樓上的羯人也發現了站在城門口附近的街道旁的那名漢人騎將,一名羯人校尉嘶聲吼道:“給老子射死那騎馬的漢人!”

隨著那羯人校尉的一聲令下,城樓上立即有十幾把長弓瞄準了那漢人騎將。

咻~

那漢人騎將又是一箭射倒一名羯人,正要去取箭時,突然覺得胸口一疼,隨即便看到一枝羽箭插在他的胸口,箭尾還在顫動著。

那漢人騎將強忍著疼痛,又彎弓搭箭,對著城樓上又是一箭,瞄準了一名身著甲胄的羯人隊主,箭鏃正中那羯人隊主的咽喉,那羯人隊主一聲不吭的便栽倒了下來。

咻咻咻~

接連三枝羽箭,分別射中了他的肺部、腹部和胸口,那漢人騎將把手中的長弓一扔,高聲喊道:“我張毅,七尺男兒,河北名將張公儁乂之後,殺胡而死,不負此生!”

咻~

又是一箭射來,正中他的咽喉,張毅怒目指著城樓上的羯人,口中噴出一股英雄血,栽倒於馬下。

漢人,從來就不缺熱血男兒,不缺仁人誌士,死掉一個,終究還是有千千萬萬的人站起來。或許,漢人會沉淪一時,或數十年,或數百年,但是五千年來,站在世界之巔的,還是漢人。

因為,漢人,從來就不缺英雄!

在羯人的箭雨之下,十幾萬人的漢人,哭天喊地的聲音一片,不知被壓死和踩死了多少人,所有的人都拚命的往城門口擠去。

但是,石遵卻突然喊停了放箭。

不是石遵這個羯人狂魔突然發了憐憫之心,而是他發現這般全部擠在城內衝不出去,出城的人更少了,半天才衝出一群人出來,更加無法達成擾亂晉軍大營的計劃。

隨著箭雨的停歇,那些維持秩序的將士們,又開始吼叫著,將漢人出城的秩序逐漸恢複正常。隻是,那被踩踏在地而死的漢人的生命,再也挽救不回來了。人們一邊罵著羯人,一邊將他們的屍體抬到了道旁。

終於,出城的人越來越多,城內的人群像潮水一般向城外湧去,然後又如同烏雲一般湧向了晉軍的東麵大營。

那片烏雲越湧越大,漸漸的,整個視野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漢人,將綿延數裏的晉軍大營全部擋住了。

石遵站在城樓上望去,看到那已經出城的數以萬計的漢人,絕大部分的漢人已經全數奔到了晉軍的大營門口,隻有少部分漢人往南北兩邊的方向湧去,心頭頓時安心了下來。

最後城內的人流越來越少,看起來不過一兩萬人而已,而兩萬多的羌人兵馬則緊緊的跟隨在他們的身後,隨時準備衝殺而出,石遵頓時安心不少。

終於,最後一波的漢人全數出城,而兩萬多的羌人,也在姚家父子的率領之下,抵達了城門口,等候命令。

石遵手搭涼棚,再次抬頭望去,隻見出城的漢人,已經完全將五六裏外的晉軍的東麵大營團團包圍了起來,甚至堵住了南北兩麵增援的可能,當即下令喝道:“傳令出城!”

城樓上的號旗揮動,得到命令姚弋仲當即纛旗一舞,五千羌人騎兵率先縱馬疾馳而出,隨後一萬五六千的羌人步卒,也吼叫聲如雷,殺氣騰騰的跟在羌人的騎兵的後麵,殺出了城門。

羌人出了城門之後,隨即迅速的在城門口集結,整頓隊列,隨後在姚家父子的率領之下,高聲呼喝著,轟然衝向那亂哄哄的漢人之中。

眼見得背後有兵馬殺來,前麵的漢人頓時一陣大亂,紛紛向兩旁退去,羌人以鋒矢之陣,向一枝利箭一般,在十幾萬的漢人的之中劈波斬浪,直奔晉軍的大營而去。

站在城樓上的石遵,見得羌人如此的勇猛和訓練有素,不禁暗暗罵了一聲:“姚弋仲這個老東西,果然前番都是不戰而逃,想保存實力,非得逼他一把,才肯賣力。”

眼見得前頭的羌人一路勢如破竹的殺進了晉軍大營,但是到了五六裏外的地方,就再也看不清楚了,隻能看到一片影子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眼看過了小半個時辰,就在石遵正在擔憂姚弋仲的羌兵是否能攻破晉軍大營之時,身旁的親兵將領突然喊了一聲“起火了!”

石遵抬頭望去,果然見得晉軍的東麵大營起了大火,那火勢轉眼便連成了一片,哪怕是站在五六裏外的城樓上,也是看的清清楚楚。

姚弋仲果然得手了,石遵心頭終於鬆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一騎斥候飛馬而入,登上城樓,直奔石遵麵前,高聲傳報道姚弋仲及羌人大軍勢不可擋,晉人望風而逃,如今已占領了晉軍的大營,正在四麵放火,焚燒晉軍營房和糧草輜重。

石遵一聽,當即不在猶豫,怒聲吼道:“出城,徹底擊潰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