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

司馬珂府,東花廳。

司馬珂端坐正中,謝安跪坐於右,整個大廳之內,空空****的就隻有他們兩人。

謝安因其才學和見識俱佳,年齡又跟小皇帝相仿,再加上其又是司馬珂的拜弟,以致司馬衍愛屋及烏,對其甚為賞識和信任。又因此時陳郡謝氏的聲望日隆,謝安的資品也自然不低。短短的一年半的時間,謝安便從右第七品的殿中監,遷為右第六品的尚書郎,再遷為右第五品的散騎侍郎。

散騎侍郎,原本隻是個閑散之職,並無職掌,但是司馬衍借機讓其待在左右,每日到太極西堂伴駕,參與議政,逐漸成為天子身邊的紅人之一,其寵信程度更在張桓和司馬無忌之上。

自司馬珂加徐州刺史以來,兩人見麵的次數就逐漸少了很多,此次也是兩人今年來的第一次私下聚會。

兩人的案幾上,都擺放著豆腐、豆芽、土豆燉羊肉和蒸餾酒,隻是司馬珂的案幾上更多了一些羊肉等肉食。

謝安夾起一塊鮮嫩的羊肉,放到嘴裏,然後津津有味的滋了一口蒸餾酒,這才舒服的感歎一聲:“難得在賢兄府上享受此般美食,萬般富貴皆不如也!”

司馬珂瞪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賢弟如今深得帝寵,應多多參悟政事,他日平步青雲,也好助為兄一把。”

謝安又滋了一口蒸餾酒,這才疑惑的問道:“如今賢兄已官拜左將軍,爵封曆陽縣公,都督中央軍事,京口之兵也即將歸於賢兄所轄,不出幾年,封王便指日可待。愚弟能幫賢兄甚麽?”

司馬珂看了他一眼,將酒樽的酒一飲而盡,緩緩的說了道:“我欲北伐,還需賢弟與何司徒及陸司空等人,助愚兄掌控江南之局!”

謝安怔怔的望著司馬珂,許久,才微微歎了一口氣道:“賢兄這是何苦?北伐之事,費力不討好,賢兄如今年方十七,再熬個數年,便可封王,何苦如此折騰?自來北伐者,如祖逖、劉琨,易攻難守,就算打到鄴城,又如何?終究是後繼無援,守不住,最後還得退回江南,白白耗費錢糧……”

司馬珂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賢弟的眼界太淺了。中原之地,數以百萬計的同胞尚在慘遭胡虜**和屠戮,生靈塗炭,白骨千裏,愚兄每每思之,便夙夜難眠,豈是為個人功名所計?愚兄他日北伐,當每攻一地,必治一地,步步為營,逐步推進,直至長城下。而非如他人那般**,看似所向披靡,攻城略地快,撤逃得更快!”

謝安的神色也變得肅然起來,歎道:“賢兄此番想法甚佳,隻是莫說南方士族,便是北方的僑姓高門,亦雄心減退,北伐之事,也隻是喊喊而已。如今若無南北士族的支持,北伐恐怕難以為繼啊。”

司馬珂沉聲道:“事在人為,賢弟何必如此悲觀失望。故丞相王公曾提及興辦太學之事,我已向陛下薦舉賢弟全力征辦此事,一旦愚兄占據了江北之地,便需大量賢才協助治理,還須賢弟提供之。同時陛下擬於下半年推行土斷之策,以增加朝廷賦稅,此事亦須賢弟全力征辦,敢虛報及抗旨者,格殺勿論!”

謝安頓時一驚,問道:“土斷事關重大,可乎?”

因王導的建議,在東晉廣置僑郡,流寓的僑郡縣境界無定,並享有優惠的租稅徭役政策,北來僑民漸獲安定,生產亦得到發展。但僑人居處分散,版籍混亂,難以管理,為逃避賦役,有的僑人隱匿不報戶籍,有的則向世家大族尋求庇護。而士族廣占田園,嚴重影響了朝廷財政收入。

曆史上的司馬衍,於341年下詔實行土斷之製,命令廢除僑置郡縣,王公以下至平民百姓均以土著為斷,將其戶口編入所在郡縣,注入白籍,以示與土著黃籍區別,加強了對僑人的戶籍控製。實行土斷,設立白籍之後,官府根據戶籍賦稅,征兵役,但實際上由於世家大族的抵製,土斷僅僅隻是對於那些普通的僑人有效,世家大族依舊隱匿不報,也就成了一紙空文。

司馬珂道:“如今有仙豆、仙薯可種,百姓口糧亦增加,不至毫無活路。陛下擬將黃籍按十五稅一不變,白籍寬放至二十稅一。我知世家大族必當反對,但若人人隻顧家族利益,不顧國家,這天下,還有什麽希望?”

謝安點搖了搖頭,又道:“雖然有仙豆及仙薯,百姓口糧將為之增加,但錢幣不足,賦稅便是難上加難……”

司馬珂一看謝安便說到點子上了。

兩晉立國以來,除了沈充鑄過像榆莢大小的沈郎錢,就再沒鑄過錢幣。由於沈郎錢實在太輕,時下最流行的貨幣還是東吳的比輪錢,其次是漢時的五銖錢。由於錢幣不足,確實給交易帶來巨大的麻煩,也給經濟發展帶來巨大的阻礙。

司馬珂笑笑道:“我已向陛下薦舉,請司徒何家主導鑄金錢,爾等謝家鑄銀錢,吳郡陸家鑄銅錢,如何?”

按照司馬珂和司馬衍的商議,銅錢不足是一個問題,更大的問題就是銅錢價值低,不適合大宗的交易,所以增加價值高的銀錢和金錢,以便推動交易流通。此時雖然金銀都是作為貴重物品,經常參與交易,但是並未形成製錢來固定價值,終究是不便。

鑄錢一事,不但獲利極豐,而且也能大大提高家族的聲望,何充、陸家、謝家三家參與鑄錢,便意味著三家將成為即將崛起成為東晉頂流的士族。同時,也意味著三家將與司馬衍及司馬珂綁定在一起。

謝安神色一震,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苦笑道:“賢兄這是非得綁架愚弟不可,待我回去稟報家父罷。”

司馬珂哈哈一笑,舉起了酒樽,對謝安道:“自賢弟當日與愚兄結拜之日起,便與愚兄捆綁在一起了,無處可逃!”

兩人正商議著,突然陳金急匆匆的入內稟報:“啟稟郎君,宮中謁者來傳,請郎君入宮覲見!”

司馬珂臉色微微一變,在建康城期間,他每天都會去太極西堂拜訪小皇帝,如今這麽急匆匆的讓謁者來傳自己,必然是有重大事情發生。

………………

公元337年。

這一年,慕容皝稱燕王,以龍城(今遼寧朝陽)為國都,招徠中原地區的漢族流民,組織屯田墾荒。

這一年,後趙居攝天王石虎已經想要稱帝了,但是當他穿戴袞冕去照鏡子的時候,居然發現自己的頭不見了。他於是非常恐慌,不敢稱帝,但不再稱居攝天王,而是直接稱大趙天王,因石邃戰死,故改立次子石宣為天王太子。

這一年,農曆三月,庾亮突然上疏兩份奏折,一份是照例彈劾司馬珂,說是宗室掌控重兵,有篡逆之嫌;第二份則是請求北伐。

這兩份奏折看起來主題完全不相幹,其實就是一件事。庾亮的意思很明顯,如果朝廷不同意削去司馬珂的兵權,便要起兵威逼,所謂北伐隻是起兵的噱頭而已。

還沒等朝廷回複,庾亮就已開始大規模調整轄區內的軍力部署。因為庾亮知道,若是純粹等朝廷回複,便會像之前兩次彈劾司馬珂一樣,如泥牛入海,無聲無息。

這一次,他是鐵了心要把司馬珂拉下馬,至少不能讓司馬珂掌控兵權,尤其是京口的兵權。

幾乎一夜之間,揚州以西的整個軍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庾亮任命二弟庾懌為雍、梁、秦三州都督,率五萬大軍鎮守魏興;五弟庾翼為南郡太守,率一萬大軍鎮守江陵;部將桓宣為沔北都督,率一萬大軍鎮守襄陽;任命部將毛寶為江西都督,率一萬大軍鎮守邾城。庾亮用毛寶直接取代了原江西都督王允之,而王允之全無還手之力。顯然,庾亮借口北伐,又把江西從王允之手裏奪了回來。緊接著,庾亮將不服從自己的江夏太守陶稱(陶侃的兒子)處死。

幾天後,庾亮派出兩支軍隊攻向成漢帝國的漢中、巴郡、江陽,其實進攻成漢隻是做做樣子,為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做好鋪墊。

沒過幾天,原本駐守魏興的庾懌突然揮師八萬向東南而來,直逼距離建鄴不遠的姑孰。雖然號稱八萬,實際也有四萬大軍。

姑孰城離建康城不過一百五十裏地,毫無疑問,庾懌的大軍就是要威逼建康城,衝司馬珂而來的。

與此同時,庾亮上疏請求親率十五萬大軍進駐江北曆陽郡和廣陵郡一帶。庾亮聲稱十五萬,但實際上,他轄區內最初所有各鎮兵馬加起來也隻有十萬大軍,各自兵鎮經過三個月的瘋狂征兵之後,的確兵力總和達到了十五萬,但分各路兵馬之後,他在江北其實隻有八萬兵馬,而且還有五萬的新兵。

通常情況下,隻有給敵人看的討伐檄文詔書才會有意誇大兵力,但庾亮給朝廷的奏疏也誇大兵力,毫無疑問是為了震懾郗鑒和京口之兵。

庾亮親率三萬大軍駐曆陽郡,號稱六萬;讓庾條率五萬新兵駐廣陵郡,號稱九萬。

庾亮的意圖很簡單,郗鑒不動,則江北的兵馬不動;郗鑒若動,則江北的大軍便揮師南下,直抵京口,進攻郗鑒的老巢。

而庾懌那隻兵馬,便是要威懾建康。同時庾亮駐紮在曆陽郡的兵馬,與姑孰城隻有一江之隔,與庾懌的大軍遙相呼應,增強對建康城的威懾力。

司馬珂手裏雖然有三萬多兵馬,但是中央軍的戰鬥力,曆來不值一提。司馬珂真正能投入戰場的不到兩萬兵力。

不管朝野將司馬珂吹得如何神乎其神,在庾亮眼裏,這個十七歲的宗室少年隻是運氣好而已,他不認為司馬珂有以少擊多戰勝庾懌的可能性。畢竟,他給庾懌的兵馬,都是六州兵鎮的精兵。

在庾亮看來,司馬珂已經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隻能乖乖認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