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王導今年以來,心情還算是不錯。不但從趙胤叛亂的陰影之中走出,又與司馬珂解除了隔閡,族中子弟也得到了晉升。更重要的是,不再用與庾亮爭鬥,不用時刻提防庾亮發難,使得他心頭也輕鬆了許多。

畢竟手握中央軍的是司馬珂,與庾亮又滅門之仇的也是司馬珂,庾亮鬥爭的矛頭也不再是他王導,而是集中精力想要對付司馬珂。

可能因為煩惱事少了,心情愉快,便多喝了幾杯司馬珂送的蒸餾酒,全身發熱,在這深秋的天氣,晚上睡覺時屢屢踢掉被子,雖然貼身的婢女起來幫他蓋了好幾次,還是受了風寒。

在這個醫術低、抵抗力差的時代,重感冒原本就是致命的病之一。何況他年事已高,又在去年落下了病根,故就此一病不起。用了湯藥依舊無效,耗了半個多月,反而越來越嚴重,逐漸到了粒米不進,奄奄一息的地步。

王導大概是自知大限已到,便派王恬去尋司馬珂。司馬珂和司馬衍,是他臨終之前最想見的兩個人。

對於王導,司馬珂總體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雖然其在司馬珂剛剛要組建羽林騎時,提出了反對意見,但是終究沒使什麽絆子。而後來的第二次曆陽之戰,王導雖然有見死不救之嫌,也是其自身實力不夠的原因,況且渡江鎮守曆陽,也是司馬珂自己誓死請纓而去的。司馬珂這一路加官進爵,理論上是需要王導的同意才可以,但是王導也一直並沒有提什麽反對意見。尤其是庾亮對自己發起的兩次彈劾,王導都是站在司馬珂這邊。

所以,在司馬珂的眼裏,王導雖然處處以個人和家族的利益為先,但總體還算個忠厚長者。司馬珂對其也算是比較尊敬。

司馬珂在王恬的帶領下,來到王導的臥房的時候,王導正昏睡在被衾之中,兩眼緊閉,滿臉的蒼白,沒有一絲的血色。

王悅和王曦靜靜的跪在床邊,王曦的臉上滿是淚痕,很明顯不知偷偷哭過多少次。

見到司馬珂進來,王曦靠近王導的耳朵,低聲道:“阿父,元瑾兄長來了!”

原本昏睡中的王導,驀地回光返照一般的睜開了眼睛,嘶啞著聲音,急聲問道:“元瑾何在,元瑾何在?”

司馬珂急忙近前,低聲道:“丞相,下官在此。”

王導顫抖著伸出手來,那雙原本白皙而豐滿的手,此刻變的如同枯槁一般,緊緊的抓住了他的雙手,司馬珂隻得任由他抓著,靜靜的聽候他說話。

王導嘶啞著聲音道:“元瑾……你年未及弱冠,大有可為……我去之後,你要多多扶持何充……相互扶持,則……朝中可安也……”

司馬珂急聲道:“丞相此乃小病,湯藥可除也,不必憂心。我與司空,皆當聽候丞相指示。”

王導嘴角**了一下,想苦笑一下都最終未笑出來,又繼續說道:“我自知……大限已到……元瑾勿要……多言,京口之兵……太尉有意交予你……你須好生……接管,切莫……被庾亮可乘……”

司馬珂見他說話這般艱難,不再囉嗦,當下朗聲道:“末將謹遵丞相吩咐。”

王導猛烈的咳嗽起來,一旁的王曦急忙向前拍著他的後背,婢女急忙遞過來溫熱的水,王導咳嗽了許久,喝了一口水,這才繼續說道:“庾亮為人……行事狠絕,野心……勃勃,元瑾一定要……當心……”

司馬珂連連點頭道:“下官明白。”

最後,王導道:“我一向看重元瑾,我去之後,還望元瑾……多多關照琅琊王氏,則……我死可瞑目也。”

這句話,才是他最想說的話,也是他說得最流利的一句話。

司馬珂臉上露出凝重的表情,語氣堅定的說道:“琅琊王氏不負下官,下官亦不負琅琊王氏,還請丞相放心。”

王導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血色,擠出一絲笑容來:“元瑾高義……老夫……放心了……”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喊聲:“天子駕到!”

臥房內頓時一片嘩然,眾人紛紛站起,彎腰一拜:“拜見陛下,賀陛下萬年!”

司馬衍一身冕服,大步而入,見到**的王導這般神色,不禁哭喊了一聲:“丞相……”

病**的王導,見得司馬衍到來,眼中又露出亮光來,激動得直咳嗽,咳了一會才艱難的說道:“請恕老臣……病體難起……不能迎接天子。”

司馬衍終究是少年心性,抓著王導的手,兩眼一紅,眼淚便流了下來。

曾幾何時,在司馬珂未入京之前,王導便是司馬衍的全部精神支柱和依靠,一旦幾天沒看到王導,他便有一種六神無主的感覺。雖然隨著司馬珂的橫空出世,司馬衍跟王導逐漸越行越遠,但是司馬衍宅心仁厚,終究對王導有一種對長輩一般的眷念之情,此刻見到王導這般神情,忍不住悲慟流淚起來。

王導抓著司馬衍的手,也是百感交集,老淚縱橫,嘶啞著聲音道:“陛下……恕老臣不能……陪伴陛下……左右了……”

司馬衍一聽,頓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過了許久,王導才緩慢而艱難的說道:“元瑾文韜武略……勇冠三軍……朝廷兵馬……盡可托付之……他日定能驅逐胡虜……光複河山……司空何充才略器量出眾,聲望足以服人……必能總管朝政……老臣死後,希望陛下接納何充……如此……文有何充……武有元瑾……社稷無憂。”

何充有著多重身份,他是王導的親外甥,同時,他還是庾亮的妹夫,又對司馬珂有扶持之恩。王導這麽安排,無疑是希望讓何充平衡庾、王和司馬珂三者的關係。

司馬衍急聲道:“丞相所言極是,就依丞相之計。”

隨後,王導又竭盡全力,向司馬衍提出了一件最為功德無量的建議,就是要司馬衍建立太學,興辦學校。

曆史上的王導,在三年後才故去,在338年才提出興辦教育的建議。他從鞏固和有利於統治出發,認為隻有通過學校教育,才能使“父子兄弟夫婦長幼之序順,而君臣之義固矣”,以期使“文武之道墜而複興,俎豆之儀幽而更彰”。

說完這通話,王導幾乎已經是油盡燈枯,半天說不出話來,休憩了許久,才說出兩個字:“庾亮……”

司馬衍知道他的心意,急聲道:“丞相放心,隻要朕在,必不會讓舅父殘害忠良!”

王導終於徹底放心,臉上又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司馬衍見得王導已經疲累,不便久留,便道別而去,起駕回宮。

隨後,司馬珂也起身向王導道別,王導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瞪著王曦。

王曦會意,流著眼淚道:“我送送元瑾兄長。”

王導這才緩緩的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司馬珂和王曦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王導的病房,一路上並沒有什麽話,一直走到了府門口。

司馬珂對王曦笑笑道:“賢妹回去罷,丞相那裏還須好生照顧。”

王曦怔怔的望著他,突然淚如雨下,抽噎起來,柔嫩的肩膀不住的顫抖,哭得如同梨花帶雨一般。

司馬珂心頭一疼,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賢妹不必悲傷,丞相一定會好起來的。”

王曦被他這一摸頭殺,再也忍不住,不顧門口是否有人,一把頭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放心大哭起來。

司馬珂隻覺胸前一暖,不禁一陣意亂情迷,生出想伸手擁抱一下的衝動,最後還是忍住了,隻輕輕的拍著她的頭安慰著。

過了許久,王曦才抬起頭來,滿臉羞澀,柔聲道:“愚妹唐突,還望兄長見諒……”

說完,低著頭,紅著臉,轉身便往府內奔去。

司馬珂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轉身向係在門口的大樹下的西極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