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治所宛陵城。

管事陳金也算是衣錦還鄉了。

昔日原主司馬珂尚未入京的時候,司馬家雖然有田有糧亦有錢,卻幾乎鮮有大戶人家來訪。因為司馬珂家當時已被朝廷貶為庶族,庶族身份本身就低士族一等,加之其又跟當時威權赫赫的庾家有隙,就算不計較其門戶之高低,那些大小的士族也怕惹上麻煩,自然無人來訪。

所以退隱宣城六年來,司馬珂原主稀少與人來往,平常接觸的大都是宅子裏的僮仆使者婢女之類的下人。唯一算得有身份的便是他的堂舅,其算是庶族的中等人家,也讀書識字,頗有學問,司馬珂的表字也是他取的。

府上大半的僮仆使者都在鍾山被庾亮所派的死士殺得精光,宣城的宅子裏也就隻剩下十幾個照看宅子的僮仆和婢女,以及代為掌管司馬珂家在宣城家產的堂舅在此暫住。

昔日時,陳金以司馬珂家管事出門,在普通的百姓麵前或許還能威風幾分,但是在那些地方上的豪門大戶家的管事麵前,舉止便是謙卑不已,似乎要低人三分。

然而,這次陳金回宣城,卻是以大晉宗室、龍驤將軍、曆陽縣侯府上管事的身份,其牛車之後,還跟著十餘名鮮衣怒馬的羽林騎,其中包括羽林騎都尉周琦,可謂威風凜凜。不過周琦等人,並未以本來的身份出現,這畢竟是幫司馬珂辦私事,全部換的常服,對外聲稱也是司馬珂家的護衛。

宣城當地的豪門大戶們,早早就得龍驤將軍府上的管事回宣城的到消息,不惜出宛陵城五裏前來迎接,隆重程度不亞於迎接一郡之守。

畢竟這些豪門大戶們,大都有家人在朝中為官,雖然品階不高,但是卻是對司馬珂之名如雷貫耳。而且司馬珂為了捐糧,要回鄉賣地的消息,也早已傳遍建康城中,宣城各家在京師為官者,早早便向家裏打了招呼。

司馬珂家的田地大都是上好的水田,原本就不愁賣,加上眾人為了討好司馬珂,爭相購買,出手的價格也不錯。

《漢樊利家買地鉛券》雲:“田五畝,畝三千並直萬五千。”

漢時良田大概三千錢一畝,但是東晉此時比起漢代物價飛漲,若按五銖錢,良田已到了三萬錢一畝,但實際上東晉主要使用東吳舊錢——比輪錢,一枚相當於五銖錢七枚,所以一畝良田實際價值四千三百錢。

一千五百五十六畝地,留給了堂舅一百畝地,中間又有小部分惡田,合計賣了五百二十萬錢。

若是全部用現錢交易,得裝一百多車,這自是不可能,大都以同價的黃金珠玉相抵,現錢隻有五十多萬,卻也要裝上十幾車。

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司馬珂在宣城的地產便已全部轉賣交易完畢,一切順利。

最後隻剩下司馬珂家的大宅子,比起建康城的宅子要大得多,占地數畝,值價兩百萬錢,也被宣城郡丞所購,三日之後交接。

…………

入夜。

司馬珂舊宅,花廳之內,燈火通明。

周琦、陳金和一個四十餘歲的文士模樣的中年人正在對飲,四周亦有婢女和僮仆伺候。

那中年文士,正是司馬珂的堂舅,名張瑜,讀過些許經書,琴棋書畫都略懂一些,在地方上也算是小有名氣。

按照司馬珂的意思,陳金將一百畝良田的地契轉讓給了張瑜。又拿出十數萬錢財,分給了餘下的僮仆和婢女們,就地遣散,各回鄉裏。

故此,無論是張瑜,還是一眾下人,都是十分感恩戴德,大廳之內也是一片其樂融融的祥和氣氛。

酒過數巡,陳金終究年事已高,不勝酒力,便讓兩個僮仆扶將去休憩,周琦和張瑜兩人,依舊在廳中對飲閑談。

周琦對司馬珂的堂舅自是十分敬重,以長輩尊之,而張瑜也得知了周琦的身份,也是以禮相待。

兩人喝得正酣時,卻聽張瑜醉醺醺的歎道:“想不到元瑾甥兒,昔日在宣城之時,不聲不響,足不出戶,如今卻拜將封侯,榮耀無比,隻可惜舍從妹已故,看不到元瑾今日之出息。”

周琦笑道:“君侯天縱之資,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昔日如潛龍入淵,隱於波濤之內,一旦得其時,便得誌而縱橫四海,騰於宇宙之間。”

張瑜神情顯得十分落寞,道:“好一個縱橫四海,騰飛於宇宙之間,怕是假以時日,便忘了我這昔日同甘共苦的堂舅。”

周琦神情一愣,聽出這張瑜剛剛在陳金麵前表現的心滿意足的神色都是裝的,心裏終究還是不知足,便道:“君侯以百畝之地相贈,足見盛情,豈能相忘?”

張瑜冷笑一聲道:“他如果貴為一等侯,龍驤將軍,區區百畝之地,算得甚麽?搪塞打發貓狗乎?”

周琦不禁露出尷尬的神情,微微一笑,沒有接話,隻是勸酒。

那張瑜心中煩悶,酒越喝越多,話也越來越多,說到激動處,從懷中掏出一卷畫軸來,醉醺醺的對周琦說道:“還請明將軍回去將此畫交予我元瑾甥兒……富貴莫忘本,其冠禮還是我這個舅舅主導的,表字亦是我這個舅舅取的,如今豈可如此搪塞我?”

周琦疑惑的打開畫卷,便見得居然是一幅冠禮圖,畫中的張瑜,正給一個身著短打童子服的成童加冠禮,授予深衣、籠冠、大氅等成人之服。

周琦看到那畫中成童的模樣時,不禁愣住了。

畫中很顯然並不是司馬珂!

畫中的成童,雖然也算是俊美,但是看起來較為羸弱,麵目、身型和氣質都完全不同,哪有堂堂大晉第一美公子的半點風範?

周琦笑道:“先生莫非畫錯了,此非君侯。”

張瑜怒聲道:“此非我元瑾甥兒,又會是誰?莫非我連自己的甥兒都會畫錯?”

周琦小心翼翼的問道:“君侯何時加的冠禮?”

張瑜道:“便在去歲年中之時。”

周琦再次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那畫像,卻發現張瑜畫他自己的肖像畫得惟妙惟肖,躍然紙上,但是那司馬珂畫得的確是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這時,一名僮仆湊了過來,細細的看了一遍,笑道:“老郎君之畫,果然把我家郎君畫活了,居然像是活生生的人走進了畫裏一般。”

周琦的臉色,瞬間大變,眼中露出驚恐的神色。

他立即收起畫來,不再多問,便安排酒氣衝天的張瑜回臥房休憩,將那幅畫卷起來揣在懷裏,自回臥房。

一個婢女殷勤的端來洗腳水,小心的伺候著他。

周琦便和她閑聊起來,那婢女見得周琦這般貴人居然和她攀談,自是開心。

“昔日你等在伺候君侯時,可知君侯勇力如何?”周琦笑問道。

那婢女嬌笑道:“我家郎君,身子骨甚弱,連馬都上不得,可有甚麽勇力。”

周琦沉默了,許久又問道:“那張老郎君,家中之人可常來這邊府上?”

那婢女道:“除了老郎君本人,其他人不曾見得來過。郎君昔日在宣城之時,終日足不出戶,主母亦是如此,除了張老郎君,不見其他親戚來往。”

周琦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等到那婢女離去,周琦才從懷中掏出那幅畫卷,望著畫上的那個正行冠禮的成童,沉默了許久,這才自言自語的的說道:“在周琦的心目中,天上人間,隻有一個君侯,無論他原本是何人……”

說完便將那幅畫卷就在牛燈之上點燃,畫卷熊熊的燃燒著,最後化成灰燼,隻留下一縷青煙嫋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