賑災十萬火急,眾人大都是以未來的俸祿和食邑來抵捐,故此賑災當立馬執行,多拖一天,就不知多餓死多少人。

司馬衍便命司空何充主導賑災之事,左民尚書諸葛恢和度支尚書程延協助處理糧食運輸、賬目、分配以及其事宜,中領軍紀睦協助派遣軍馬護衛糧草安全,司馬珂遣羽林騎協助督導執行及維持秩序。

商議已畢,眾人魚貫而出。

滿腹怨氣的趙胤,一聽到司馬衍宣布眾人退下,當即騰身而起,怒氣衝衝的奔了出去。

司馬珂見狀,嘴角勾了勾,露出一絲笑意,當即也站起身來,跟了出去。

他看似走得不快,卻轉眼之間便追上了趙胤,輕輕的拍了拍趙胤的肩膀。

趙胤回頭一看,見得是司馬珂,不禁愈發大怒:“龍驤將軍意欲何為?”

司馬珂四個多月前還隻是個無官無爵的庶民而已,雖然現在與他官階和爵位相等,他心中依舊將司馬珂當做比自己低幾階的下官看待,見得司馬珂如此無禮,居然直接拍他肩膀,如何不怒。

事實上,司馬珂的確就是有意激怒他,就算是同階,除非是非常親密的同僚,否則直接拍肩膀也是無禮之舉。

司馬珂哈哈一笑:“趙將軍,有道是:‘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何必為區區千五百斛糧米壞了心境。”

趙胤怒道:“本將上有高堂,中有妻妾,下有嬌兒,自是財糧吃緊,不似龍驤將軍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無親無妻無子,又甚得陛下歡心,短短數月之間便平步青雲,衣食無憂。”

司馬珂調侃他,他自然也話裏帶刺,譏諷司馬珂孤兒一個,靠著拍小皇帝的馬屁獲得寵信,才步步高升。

司馬珂自是知道他在諷刺自己,臉上絲毫沒有半點惱怒的神色,依舊淡淡的笑道:“趙將軍身為右第三品大員,理當為諸將之表率,平素應多行善事,少飲兵血,否則遲早會遭報應。”

趙胤見司馬珂越說越不客氣,愈發大怒:“龍驤將軍,小心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將軍莫非不記得當年令祖西陽王之事?”

司馬珂笑道:“我好意相勸,看來趙將軍還是不識好歹,不知趙將軍自覺與石趙太子石邃、秦公石韜相比如何?”

說完哈哈一笑,施施然而去,氣得趙胤幹瞪眼,卻無言以對。

兩人一通爭執,走得甚慢,剛剛出了殿門,其他官員都早已離去。趙胤望著司馬珂離去的背影,正氣得雙拳緊攥,恨不得衝上去把司馬珂打倒在地。

“伯舒!”身後傳來一聲斷喝。

伯舒,是趙胤的字。

趙胤回頭一看,見得是丞相王導,趕緊施禮叫了聲:“恩相!”

王導望了望司馬珂離去的背影,又望了望趙胤,沉聲喝道:“你今日之表現,太令老夫失望了!”

趙胤依舊不服:“從未聞官員以俸祿賑災之事,此必司馬珂之詭計,以此嘩眾取寵,壞百官利益,博取陛下之歡心!”

王導又望了望司馬珂的背影,搖頭道:“司馬珂羽翼漸豐,不惜得罪百官,年輕人熱血氣盛,你須小心避讓才是,為何與其針鋒相對?”

趙胤滿臉疑惑的望著王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半晌才問道:“恩相何出此言?司馬珂不過一介乳臭未幹之小子,有何本事,令我等避讓?”

王導見趙胤這般表情,不禁心中暗自懊惱歎息,深感所托非人,這趙胤雖然出自武將世家,也有幾分武略,但品性根本就不是當中護軍的料。奈何王敦兩次叛亂外加蘇峻叛亂之後,導致王家親信的將領幾乎全部覆滅,否則哪裏輪得到趙胤、路永、匡術和賈寧之流的將領被他重用。

王導有點惱羞成怒了,沉聲喝道:“司馬珂連破羯趙,斬石季龍三子,如今更是手握重兵,你豈敢輕之?你此般輕敵,恐將死無葬身之地!”

趙胤見王導發怒,不再做聲。

王導見他不做聲,稍稍平息了一下怒氣,又惡狠狠的說道:“適才司馬珂顯然是故意激怒於你,如今你掌控王室六軍,職掌建康宮之宿衛,其恐怕其早已虎視眈眈中護軍之位,一旦尋得機會,必然發難,你豈無半點警惕之心?”

趙胤一愣,隨後眼中露出不屑之色,依舊低頭不語。

王導說完這番話,抬頭見得遠處張桓出了太極西堂,往這邊走來隻得,恨恨的說了句“好自為之”,揚長而去。

趙胤望著王導離去的背影,眼中露出怒色,冷冷的自語道:“自從大將軍去後,老丞相是膽子一天比一天小,如同鼠輩一般,司馬珂小兒,我殺之若探囊取物,若非當年其年幼,早已成為塚中枯骨,有何可懼?”

可憐王導一向視趙胤為心腹,但這趙胤是真的沒底線,非但平日任意克扣部曲軍餉,對一手栽培自己的恩相王導也沒真正的尊敬過。

而趙胤這個奇葩,因為其當年率軍斬殺過宗室親王司馬宗一家,親自毒殺過司馬宗的子嗣,所以在宗室子弟麵前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不管現今的司馬珂如何強大,在他眼裏與當年被他掐著下巴強喂毒酒的司馬宗子嗣沒有區別。

……

烏衣巷,王導府上。後院,王曦閨房。

書案之上,鋪著一張潔白的蔡侯紙,王曦挽著袖子,露出潔白纖細如蓮藕一般的手臂,低眉垂目,屏氣靜心,輕輕的揮動手中的朱毫,一行行娟秀而不失大氣的筆墨,躍然於紙上。

一旁研墨的婢女,望著王曦那秀麗的書法,佩服得緊:“女郎若是男身,名聲肯定不比大郎君差,少不得要封侯。”

王曦嫣然一笑,露出雪白而整齊的牙齒,細細的端詳著那一行行詩句,眼中露出迷離之色。

“君不見,妾素手纖纖卷珠簾。

君不見,妾起舞翩翩步生蓮。

君不見,妾情思綿綿青絲綰。

君不見,妾望穿秋水倚朱欄。

君不見,妾梨花帶雨惹人憐。

君不見,妾女兒紅前迷醉眼。

君不見,妾輾轉反側夜難眠。

君不見,妾隻羨鴛鴦不羨仙。

……”

字字癡,人更癡。

那婢女望著自家女郎那迷惘的表情,心中便知道女郎又在想那元瑾公子了,想要寬慰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得低下頭來,輕輕的吹著紙上那未幹的墨跡。

許久,她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問道:“我阿父回來否?”

那婢女回道:“適才過來時,見得老郎主正在花廳之中飲酒,似乎頗有心事。”

王曦心頭一動,將那封詩句遞給婢女道:“吹幹了收起來,我去找阿父。”

……

花廳之中,王導正在喝著悶酒,麵色陰沉。

募捐之事,他並不反對,捐米八千斛,對王家也隻是拔了幾根毛而已。真正的問題在於,這次募捐,小皇帝司馬衍並未照例跟他商量,而是直接宣布。從今天的議事來看,很明顯司馬衍和司馬珂唱了雙簧,也就是司馬衍事先已經跟司馬珂商量過,連他這個丞相都蒙在鼓裏。

這種感覺,王導很不適應。

王與馬,共天下,無論是司馬睿還是司馬紹,抑或蘇峻之亂後的司馬衍,朝中之事,無論巨細,都會事先征求他的意見。

如今,小皇帝司馬衍實際上等同讓司馬珂替代了他的位置……

司馬衍一心要掌控朝政,正君威,興皇權。司馬珂壯誌淩雲,雄心勃勃,既要興皇權,又要打胡虜,少不得將來還要北伐。兩個熱血少年,聚在一起,商量著把持朝政,長此以往,恐怕他這個老丞相也要形同虛設了。壯年時他位極人臣,大權在握,晚年了反而被架空,確實有點難受。

其實,他已經過了花甲之年,所有的榮耀都經曆過了,原本也可以乞骸骨了。雖然說七十致仕,但是六十乞骸骨,功成身退,也是一樁佳話。

隻是,他卻放心不下。

王家的第二代之中,以王允之最為出色,但是依然不足以成為琅琊王氏的領軍人物,其他王彪之、王悅、王羲之、王恬等人雖然也很不錯,但是還是嫩了許多,不足以與庾氏對抗。

他更怕的是,他一旦隱退,朝中大權,必然全部落入司馬衍和司馬珂手中,兩個熱血少年,不知將掀起怎樣的一場動亂,就怕重蹈蘇峻之亂覆轍。

正思慮間,卻聽門外一聲嬌脆的聲音:“孩兒拜見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