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阿依夏木奶奶的話,屋內的氣氛再次降至冰點,就連一直埋頭苦吃的方皎皎,此刻也放下了筷子抬起頭。阿依夏木奶奶的真情流露,如一記重錘砸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上,讓人不由得鼻頭一酸,心疼起麵前的這個平日裏總是與人為善的老人。

方穎也是當媽媽的人,聽著那質樸又泣血的話,早已眼眶泛紅的無比共情,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何在第一次見麵時,她會誤認為自己和方皎皎是一對母女。作為母親,看見孩子像個快樂的小豬羔子般,大快朵頤吃著飯的樣子,是最為歡喜的。她有多想再跟兒子一起吃一頓飯,看看兒子像方皎皎一般,享受著美食啊。

郝也許看著阿依夏木難過的眼神,在心裏將自己罵了百八十遍,要不是自己隨口提的那句話,也不至讓阿依夏木奶奶想起傷心事兒,跟亞西大叔吵起來,讓好好的重新開業的慶祝儀式,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麵。郝也許心中正懊悔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收到了方皎皎埋怨她多嘴,影響自己吃飯的微信。

“不好意思啊打擾你們吃飯了,這樣我去廚房在給你們加幾個菜,你們先吃著啊。”郝也許的手機鈴聲,將阿依夏木從悲傷的情緒中喚醒,她留下一句話後,轉身便鑽入了廚房中。亞西大叔見妻子離開,長歎一聲剛要起身卻身形一晃,被郝也許眼疾手快地扶穩後,又交代了夏利讓一句,讓他們幾個先吃,便追著妻子的步伐也走入了後廚。

方皎皎見兩位老人離開飯桌,伸著脖子往後廚看去後,便又拿起了筷子準備重新進入狀態開吃。夏利讓見方皎皎絲毫不受影響地又吃起來,有些不滿地開口:“你這人怎麽這樣,阿依夏木奶奶都這麽難過了,怎麽還能吃得下去?”

聽見夏利讓的話,方皎皎夾菜的手一頓,麵露不虞地開口:“我幹了那麽多活兒,解決了麻煩,當然能吃得下。”方皎皎說著起身將夏利讓麵前的餐盤收走,又隨手將筷子扔到一邊:“差點忘了,你還得趕緊去找個人打一頓在賠點錢,就不留你在這吃飯了,畢竟上次飯店被差評,阿依夏木奶奶難過的時候,你不就是這麽幹的嘛,賠償款還是人家出的。”

“你……”夏利讓被方皎皎這麽一說,立刻羞紅了臉不知如何反駁。見夏利讓敗下陣來,方皎皎挑著眉輕瞥了一眼他,接著又拿起筷子剛準備夾菜,可胳膊又被方穎拽住。方皎皎冷下臉盯著方穎,三番兩次被打斷吃飯,她此刻心情十分不好,翻了個白眼望著滿眼通紅的方穎不滿地剛要開口,可方穎的訓斥就先一步到來。

“你這孩子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阿依夏木奶奶都這麽難過了,怎麽還就想著吃東西?”

方皎皎將衣袖從方穎手中抽出,將筷子放回了餐盤上:“怎麽?你想讓我進去喊她一聲媽,給她當兒子?還是想讓我進去假惺惺地勸他。”方皎皎說著還演了起來,拿腔拿調地學著方穎的語氣開口:“別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你兒子現在肯定也是希望你好好的,現在飯店的事兒也解決了,以後的日子肯定是越來越好的。”

語畢,方皎皎又恢複了平日的語氣,冷笑著開口:“如果這就是你說的同情心,那我確實沒有,這些話在我看來都是廢話,既定事實無法改變,而我也沒有死過兒子,所以無法做到與她感同身受。你們這些人格高尚的人類,要是真想指責一個人的話,我建議你們選亞西大叔,畢竟聽起來他倆的矛盾更大。”

方皎皎連珠炮似地輸出完,便也不再理會眾人,自顧自的又吃了起來,而看著方皎皎無所謂的態度,方穎剛要再次發火,就被迪娜拉攔了下來,她柔聲開口:“阿依夏木奶奶剛才離開,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控,擔心影響我們的飯局,這才自己轉身離開,這時候還是讓她自己待一會兒吧,我們確實幫不上什麽。”

“這事兒都賴我了,要不是我剛才嘴欠,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大好的氣氛都讓我給破壞了。”見郝也許懊惱的樣子,夏利讓悶悶地開口說著這事兒也不能全怪她們,畢竟她們都不是本地人,阿依夏木奶奶家裏的事兒,當年鬧得還是比較大的,本地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奶奶的兩個兒子都是戍邊戰士,都是因公犧牲的?”迪娜拉回憶著阿依夏木的話,開口詢問道。

夏利讓沉重地點點頭,看了一眼後廚的方向,小聲開口跟眾人講述起阿依夏木奶奶家,兩個被人稱作英雄的兒子。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隻有老大巴圖爾是戍邊的戰士,他在部隊一呆就是十多年,而老二艾尼瓦爾之前也追隨著哥哥的腳步,去當了一名戍邊戰士,但2013年時,艾尼瓦爾就選擇了隊伍,回到喀什成為了一名特警。

巴圖爾和艾尼瓦爾一直是父母的驕傲,而阿依夏木和亞西,靠著自己的小飯店,培養出了兩個保家衛國的漢子這件事兒,也總是被周邊的鄰居,用來教育附近的小孩兒,要向兩個大哥哥學習。

“巴圖爾大哥回來的次數很少,越是過年過節這樣的日子,他越是要留在部隊,就算回來探親每次也隻是呆上幾天就會離開,我現在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我幾歲的時候,他長得又高又壯的,經常喜歡把我抱起來,用他硬硬的胡茬去紮我的臉。”夏利讓的語氣中染上了一絲悲傷,接著又繼續開口道:“後來,我再次看到他時,又高又大的巴圖爾大哥,就變成了個小盒子。”

2013年時,夏利讓不過才7歲,他隻記得那天樓下有好多穿著軍裝的叔叔,都圍在了阿依夏木奶奶的店門口,他本以為是巴圖爾大哥受到了表揚衣錦還鄉,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上,就跑下樓想看看氣派的巴圖爾大哥。但卻隻看見了被圍在人群中的阿依夏木奶奶,滿臉淚水哭得幾近昏厥的樣子。

自從巴圖爾大哥去世後,艾尼瓦爾回家的次數就變得多了,他從部隊離開回到了喀什,那段日子是夏利讓最開心的日子,艾尼瓦爾與哥哥不同,他長相清秀,身材高挑,也不想巴圖爾大哥那樣,總是會故意惹哭自己。他總是會摸著自己的腦袋,像變魔術一樣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顆糖遞給自己,也會告訴自己,亞西大叔就是看起來凶巴巴的,但其實小時候還會因為他生病而偷偷掉眼淚。

可後來艾尼瓦爾哥哥成為特警後,回家的次數便少了起來,就算偶爾遇上時,他也總是神色匆匆,常常吃飯才吃到一半,就被一個電話又叫回了警隊。他還記得在飯桌上,自己憧憬的望艾尼瓦爾,跟他說自己長大以後也要當警察,成為一個像他一樣,能夠保護大家的人。

夏利讓始終記得,每次隻要自己一說起這事兒,阿依夏木奶奶就會敲著自己的腦袋訓斥他,說他連學校的課程都學不好,什麽都當不成,要是他能乖乖聽話,等自己老了以後就把這飯店傳給他,他還能有個營生。而每次這個時候,夏利讓就會不服氣地跟她爭執。

那時候的夏利讓還不懂得,阿依夏木奶奶那些話的意思,也不懂得為何每次一說起這個話題,阿依夏木奶奶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眼中總是充滿了悲傷。可後來在他慢慢長大之後,再也沒見過艾尼瓦爾哥哥,感受到他撫摸自己頭頂那掌心的溫熱時,他才終於明白了阿依夏木奶奶眼神中的悲傷。

那陣子街上總是亂哄哄的,阿依夏木奶奶甚至把自己接到了她們家,每天跟著她們一起生活,而她總是擔憂地望著門外。後來直到一天夜裏,睡夢中的夏利讓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廳,又看見了一群穿著警服的人,但人群中卻沒有艾尼瓦爾時,他的神誌瞬間清醒。

“艾尼瓦爾是我們警隊裏,非常優秀的同誌,為難來臨時他第一時間衝在最前方,用身體擋住了炸彈,救下了我們的許多同誌,是我們的英雄。”

夏利讓看到阿依夏木奶奶踉蹌了一下身子,接著整個人神情恍惚地跌坐在椅子裏,就算對麵的人一直在說話,她卻始終沒有回答,隻是不斷地摩挲著手腕上的手鐲,屋內的聲音落針可聞,夏利讓緊抿著唇,幾乎都能聽到自己的淚水,砸落在地麵上的聲音,卻始終沒有聽見阿依夏木奶奶的聲音。

亞西大叔見阿依夏木奶奶的狀態不好,盡管也充滿了悲傷,卻依舊強撐著跟那幾個警察道謝,感謝他們在這麽忙的時候,還特意前來告訴他們這個消息,接著又拿出一個袋子,裝滿了水果和烤饢塞在幾人的手中,讓他們帶回去吃。

亞西大叔送眾人到門口時,一直沉默著的阿依夏木奶奶終於緩過神來,聲音嘶啞地開口:“你們爆炸的地方,我能去看看嗎?我聽說……炸彈爆炸的話,會把人炸成一片一片的,我怕有哪個地方你們沒注意,我兒子還留在那地方。”

夏利讓捂著嘴,努力地忍住讓自己別哭出聲,卻看見門口的警察們早已紅了眼眶,躲在人群後的一個小警察,當即轉身跪了下來不顧亞西大叔的阻攔,衝著阿依夏木奶奶一邊磕頭一邊哽咽地開口:“我們都檢查得很仔細,每一個角落我們都沒有放過,您放心,我們絕對不會留艾尼瓦爾自己在那。艾尼瓦爾救了我,以後你和叔叔就是我的親爹親媽,我就是你們的兒子,隻要我還活著一天,我就給你們養老送終。”

那個叔叔夏利讓也是有印象的,起初他確實經常來店裏,還給他帶過糖果,他說他聽艾尼瓦爾說過家裏有個堂弟喜歡吃糖,可後來他對那叔叔就沒什麽印象了,因為那叔叔也因公殉職了。

不到三年的時間內,家裏的兩個兒子都因公殉職,對阿依夏木老兩口的打擊是巨大的,可當時所有人都在忙著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所以也沒有人在意這事,直到後來街上又恢複了繁華,部隊和特別都派人送來了功勳章,當地的電視台為了振奮人心,樹立典型來飯店采訪時,周邊的人們才知道了這間事兒。

也是得益於電視台的報道,一家兩個兒子,都因公殉職這事兒,當是在周邊還引起了不小的討論,眾人一邊為兩個生命惋惜,一邊同情阿依夏木老兩口。而亞西大叔無法接受別人的同情,因此每次隻要有人提起兒子,他都很不情願地讓那人閉嘴,並從來不肯談及兩個兒子的事兒,也是從兩個兒子去世之後,亞西大叔的煙抽得更多了。

“艾尼瓦爾哥哥去世之後,亞西大叔就提過要回牧場,但阿依夏木奶奶拒絕了,他說著不放心我自己在這邊沒有人照看,但我知道她舍不得這飯店,這飯店裏有很多兩個哥哥的回憶,就算周邊的人都知道阿依夏木奶奶家的事兒,也知道亞西大叔是個暴脾氣,所以從來不敢在飯店裏談論他兩個兒子的事兒。但隻要這飯店還在,就算沒有人可以訴說自己的想念,對於阿依夏木奶奶來說,這裏也是個念想。”

夏利讓一口氣講完了所有,端起杯中的奶茶一飲而盡,接著又哽咽著開口:“我知道這飯店,對於阿依夏木奶奶的意義,所以上次被人惡意差評的時候,我看見他們為了幾十塊錢,就能隨意造謠汙蔑時,才會沒忍住一不小心動起手來。”夏利讓眼眶微微翻紅,他想起了兩張記憶中模糊的臉,他為了保家衛國而犧牲的兩個哥哥。

“明明……明明巴圖爾和艾尼瓦爾,都是為了保護別人才犧牲的,可是……可是他們保護的就應該是這樣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