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皇後單獨召來薑恒透漏此事,並非硬派的意思,是想看她本心願不願意插手這件事。

來年儲秀宮新人學規矩事件,當然是太後和她這個皇後全權來定,位份上足夠的熹妃和裕妃都自然而然要跟著搭把手。

倒是薑恒這個信嬪:論起來是主位,跟著參與些重要宮務,算是一種抬舉,也是增加她在未來新人裏的威望。

但這事兒又很微妙:信嬪現在基本取代了當年的年貴妃,成為了專寵的寵妃,要是她參與這件事,一點小事做的不到位,說不定都會有閑言碎語發酵起來,說信嬪恃寵而驕,作為寵妃果不其然要打壓新人。

故而皇後今日特意召她過來,提前跟她透個信兒。

也是想看下信嬪的反應:若是她歡天喜地急於參與些決策性宮務,那皇後就分她一部分權,要是信嬪怕事不願連累了自己名聲,露出為難之色,那就不讓她參與就是了。

誰料自己說完此事,就見信嬪臉上依舊是笑眯眯的,竟一時看不出信嬪的傾向。

薑恒其實隻是激發了‘社畜機製’,對領導擺出了標準下屬臉,根據以往職場經驗,領導當麵說了什麽,哪怕是極不願意的委任和工作,也最好保持微笑聽完,組織好語言後再一總拒絕。

要是隨便想個理由填過去被領導有理有據駁回來,那再想擺脫這個任務就難了。

而皇後倒是為信嬪這份定力有些微驚。

她一直覺得,信嬪是個性子好也命好的人,天然乖巧,在性格上正好介於熹妃的沉穩和裕妃的活潑之間。也是從前皇後從未跟薑恒討論過什麽宮務正事,基本就是團體會議裏的提兩句,私下裏基本也都是為了敏敏的事兒才會說話。

這頭一回單獨交代大事,卻發現信嬪在沉得住氣這方麵,竟不下於熹妃。

於是皇後索性直接道:“你心裏知道這件事就是了,回去想想再說。內務府關於明年選秀的草擬才遞上來,這事兒一點也不急。”

薑恒也於此時體會出皇後應當是來示好提醒她的。

於是謝過皇後,才打同樂院離去。從皇後宮裏出來,還在回去的路上,薑恒便開始腦寫起了預案,怎麽能名正言順跟這事兒脫鉤不沾邊。

然而她的預案,都沒有用武之地。

皇上在根上就將這件事抹過去了。

每三年一次的選秀,若國無大戰大喪,是不可能不辦的,滿蒙漢八旗的適齡姑娘們,若不經過選秀,根本沒法自行嫁娶。

除非如康熙十二年到二十年那般,朝廷忙著平三藩,選秀耽擱了兩回,屬於皇室不可抗力中止選秀,姑娘們才能在超過十八歲後,由各旗都統匯總了該旗下超齡秀女報上禦前,皇上禦筆勾準,方可自行聘嫁,流程嚴格。

況且比起八旗的姑娘們,其實那些個皇室宗親王孫公子更盼著三年一次的選秀——等著娶媳婦呢。

康熙爺能生,那一堆兒子的婚嫁大事自己生前沒管完,就全都歸雍正爺這位兄長來管了。先帝爺的皇子裏從老十六開始,今年都還不到二十歲,沒了阿瑪做主,可不就得靠著自己皇帝哥哥從選秀裏擇名門淑女指婚嗎?

這是未婚的小兄弟們,還有未婚的大侄子們!

跟皇上年齡差不多的兄弟們,孩子可都是大個位數起步的量,有的兩位也打不住,到了娶親的年紀,可不是都伸著脖子等秀女指婚嗎?

選秀是勢在必行的。

內務府關於選秀工作的啟動草擬書,一式三份,皇上、太後、皇後各遞了一份。

畢竟次年二月底秀女就要入宮參選的話,這會子內務府就要開始準備了:光前期各旗的統計和確認工作,就要三個月不止。

而皇上先將內務府的折子留中不發,這夜批完折子後就往太後住的月壇雲居來。

晚膳後涼風習習,太後正在繞著小花園的石子路散步。

見皇上到了,太後就命人上茶,留皇上說話:“正好你來了,哀家還要跟你說來年選秀之事。”

除了選秀,太後還惦記著弘時。

她已然知道皇上是不喜歡弘時這個長子的,而弘時這孩子實在也不大爭氣。但太後在孫輩上,就跟天下所有隔輩溺愛的祖母一樣,基本處於盲目樂觀狀態:孩子不懂事?那就是還沒長大呢!等娶了媳婦就好了!

於是打齊妃犯錯起,太後就在借著年節留意滿八旗中的親貴之女,想著給弘時娶一房好媳婦,讓兒子跟孫子的父子情分緩和一下。

這是頭等要事。

皇上見太後命人煮茶,顯然要長談,倒是也合了他的心意,母子二人拾階而上,在最高的月亭處坐下來。

太後所居的“月壇雲居”,是圓明園最為開闊地勢也最高的院子,取如明月於雲中之意。

就因太後住在這兒,薑恒自打到了這圓明園,已經瘦了好幾斤了。生完敏敏後,哪怕努力控製也仍舊上浮了一點的重量,就通過這些日子爬山將敏敏送給太後消耗掉了。

雖然上下出門費勁了一點,但這處月壇雲居到了夜裏,月色真是極佳。

以至於母子二人坐下,一時都沒有開口,俱是望著皎皎明月,各有心曠神怡,將凡俗之事忘卻之感。

直到茶水果品上來,皇上才揮退宮女:“去給皇額娘添一件披風,這裏不必你們伺候。”

親自給太後斟茶。

太後看著皇上,滿眼的疼愛幾乎從眼中溢出來:“打端午前,皇上就為各地夏收之事操勞忙碌了許久,前些日子又鬧出宮中清查阿芙蓉的事兒來,皇上可是又見瘦了。”

皇上迎著太後的目光,也露出幾分笑意:“朕夏日總比冬日稍為清減,皇額娘不必憂心。”

太後呷了一口茶,這才緩緩起了個頭:“說起這阿芙蓉的事兒,哀家聽說原是弘時先帶進宮來的,還讓齊妃誤食了,好在你沒入口。”

見皇上提起弘時來就要皺眉,太後就歎道:“弘時這孩子,不可你的心,哀家都知道。然這都是齊妃沒教好的緣故,她自己就素性焦躁,把個孩子也教的不穩重起來。”把鍋扣在齊妃身上後,太後又適時拋出自己的娶媳婦論:“等明年選秀,皇上給他挑個上佳的福晉細細勸著就好了。”

皇上對弘時的婚事早有計劃,一定給他挑個厲害的蒙古格格製住他,且不一定要出自蒙古王公的親女,可以出身旁支略低一點,但有主意有脾氣的才好。

於是皇上便道:“皇額娘放心,弘時總是朕的兒子,朕已經開始給他挑福晉了。”

說過弘時事,皇上就提起關於選秀的另一件事:這次選秀應選盡選,挑些合宜的姑娘給適齡的宗親指婚,尤其是幾個幼弟,更要請太後費心挑福晉以備大婚,好安皇阿瑪在天之靈。

太後都邊聽邊頷首。

說到這兒,皇上卻話音一轉:“但後宮裏人已經盡夠了,朕就不留人了。”

太後當即就驚訝了,原本要喝茶的手,舉到半空中都懸停住忘了繼續抬。

隻三連問道:“什麽?後宮不留人?這怎麽行?”

太後的反應皇上也早有準備,他也不直接答話,反而一揮手,將亭子下站著的蘇培盛叫上來。

蘇培盛捧出幾份折子來。

皇上拿起最上頭的一本親手遞給太後。

太後卻猶豫著並不曾接:順治帝可是在宮裏立過鐵牌道後宮不得幹政的。

康熙爺雖說跟順治帝這位阿瑪相處的時間並不多,自己又是孝莊太後教導過得朝政的,但成年後卻對‘後宮不得幹政’這一條貫徹的異常到位。甭說她們這些有兒子的嬪妃了,就算是他曾立過的三任皇後,也是沒一個敢置喙前朝事兒的。

皇上見太後不接,便又往前遞了遞誠懇道:“這幾封折子不涉軍機機密大事,且也都是好幾個月前的折子,早處置過了。兒子請額娘閱看,隻是想借這事跟額娘敘明,兒子素日都在做什麽,又到底想做什麽樣的皇帝。”

聽得出皇上這是發自肺腑貼心之言,太後這才接過來。

她將掛在壓襟荷包裏的折疊金絲西洋老花鏡拿出來,看起皇上遞給她的第一份折子。

這是浙江督撫覺羅氏滿保上的折子,皇上之所以挑出這一份給太後,不但因這份是尋常庶務不涉軍機,更因為這位覺羅滿保是正兒八經的紅帶子,愛新覺羅氏,按說是最能跟皇室一體同心的。

可就連這樣身份的官員,也私心頗多。

這是十一月裏的折子。

奏的是因冬日北方河道結冰,許多浙江的船隻能被迫留在山東河道無法返回之事。

這也是常有事,太後往下看去,隻見滿保還提出了解決方案:浙江糧道蔣國英預備先從漕運上支十五萬兩銀子,新造六百餘艘船應急。將來的五年裏再用這六百艘新船逐漸將漕運上已滿年限的老舊船隻共五百八十餘艘陸續替換下來,此項更換船隻便不再向戶部支領銀錢,以平賬目。

太後看過一遍,頗為不解問道:“哀家不通外事,但若要以後宮事兒來類比著瞧——一時舊物不湊手令挪了庫銀打造新的,倒不失為應急之法,難道這不行嗎?”

老舊船隻總要換的,提前支用出銀子造新船,既能解了冬日船隻不足的急用,又能用之與將來,難道不好嗎?

皇上頷首:“是,若隻看滿保上的折子,倒不失為靈巧不拘泥之法,朕隻怕還要賞他跟蔣國英!”

隨後皇上一點頭,蘇培盛就遞上另外的折子。

太後注意到,這些折子是裝在一種帶鎖木匣裏的,可見是密折。

太後取過細看後,不由勃然而怒:“這滿保和蔣英國竟敢如此欺瞞皇上?”

這幾封密折分別是蘇州織造高斌以及山東糧道黃奇峰等人上的。

山東糧道上的密折意在說明山東地段的河道雖結冰,但他們山東糧道早料著此事,所以早命浙江的船提早返航了。‘聽說’浙江糧道以船隻困於山東境地為由要建新船,他們實不知此事為何。又不敢擅揣,就密折報與皇上知曉。

這明顯是個不想背鍋的在拚命甩頭:浙江要銀子要船是自己的貓膩!我們啥也不知道,可別牽扯我大山東官場,請皇上明察!

而就在江南之地的高斌,折子則告狀告的更直白:蔣國英於糧道上有十萬兩銀子的虧空,故借口造船之事,上通浙江督撫滿保,意圖支取浙江漕運稅收填補自己的虧空!至於那六百艘新船並非新造,乃蔣國英派人勒索漕運上商戶民戶,逼取征用民船,稍加修造作偽以填塞數目。

太後抬起頭看著皇上。

皇上麵對著這世對自己全然隻有關懷的生母道:“額娘從前問過朕,為何要比皇阿瑪年間多增數十倍可上密折的官員數,每日看這樣多的折子,豈不是太勞累了自己——如今這就是答案。”

“若是山東糧道不能上密折,若是高斌等浙江官員不能上密折,那滿保的折子朕就會批複下去。”

“一旦這樣的折子照行,滿保無事,蔣英國無事,甚至朕的浙江糧道也無事——蔣英國將虧空補了朕倒是不虧的。”

“但皇額娘,漕運上數百民戶隻怕要傾家**產。以蔣英國為人,必然不會去勒索那些有官場關係的漕丁,隻怕會去逼迫沒有靠山的升鬥之民。許多漕丁漕農一家幾代人就以一船為生計,若失船隻,舉家投水赴死者隻怕也不在少數。”

皇上將手覆蓋在密折的木盒上,盡量張開,像是希望自己的手能覆蓋到整個天下,能庇護他所有的子民。

可人非佛陀,隻手可覆天地。

“故而朕隻能將心耳神意付之於天下。若是朕於養心殿多批一刻折子,能救六百戶漕丁,朕如何能不去做呢!”

太後望著兒子,隻覺得眼睛酸楚。

她還記得先帝爺在時,皇上自稱天下第一閑人的樣子,正是為了不露出奪嫡之心讓先帝猜忌。

那時候這孩子一定心裏很苦吧。

哀民生之多艱,當時卻隻能袖手於民生之多艱。

太後不免摘了花鏡,拿帕子拭淚道:“皇帝的苦心哀家所知不能有萬一。但這些年哀家哪怕身在後宮,也聽了許多皇帝登基以來所籌措的大事。便如攤丁入畝、改土歸流,官紳一體當差,哪件不是千頭萬緒的大事?卻都是幾年間就料理了。”

“哀家自不能攔著你改動朝綱,但有時想想就心疼,都不知你是如何撐下來的,每日要批多少奏折見多少人,要將自己忙成什麽樣子。”

皇上隻露出一點疲倦的笑意。

皇額娘哪裏知道。

在四年內做完這些事,就已經是他控製後的結果了。前世這些事都是在他登基兩年內辦完的,期間甚至還加上了平定青海叛亂之戰。此世已然是盡量放緩節奏,把之前疏漏都彌補的結果了。

皇上麵容上當然是有疲倦的,但更多的是死生不改其誌的堅定:“朕隻想著內外一心,為國家萬民謀生謀安居。”

“皇額娘也知道,朕於酒色二字上實覺不過如此,很不必沉溺。”

“如今後宮人就不少,朕覺得信嬪相處著舒坦可心,若去後宮,便想著去永和宮才能真的放鬆歡喜一二。因而有永和宮一處,也就夠了,再多朕也無暇去的,徒增事爾。”

不必皇上多解釋,太後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後宮就有許多妃嬪未曾侍寢甚至未曾麵聖過,也是妥妥的新人,那麽明年再多選人進來也是一樣的,他照舊沒時間去召見去一一選看這些妃嬪合不合意。

皇上的心誌本不在此。

隻是此事太過突然,太後還是又喝了一杯茶,沉默了片刻後,才接受了這件事。

最後釋然一笑,直接問皇上道:“你不留新人這事兒,信嬪知道嗎?”背後還藏著一句,不是信嬪跟當年貴妃一樣,立誌要一直專寵吧?

其實太後直接把這話問出來,皇上倒是放心了:可見皇額娘也很喜歡她。直問出來才顯得沒有芥蒂,要是太後反而絕口不肯提信嬪,說不定才是心裏直接存了偏見。

皇上今日來跟太後將話說透,原就是發自肺腑的。

更不會讓妃嬪替自己擔事。

他待臣子都是明旨“天下後世或以為是,或以為非,皆朕身任之,於臣工無與也”,不讓臣子替自己背鍋。

何況信嬪是自己的人,他既然來跟太後說這件事,當然要慮著太後誤會是信嬪恃寵而驕不肯後宮進新人。

皇上搖頭:“她並不知道。朕隻是自己這樣想著,便先來與皇額娘說。”

太後最後也是一歎一笑:“罷了。都隨皇上去吧。你不是先帝爺那等八歲登基的皇帝,哀家也不是孝莊太後那般能夠操心勞力的太後。幫不上你什麽,總不能還倚著長輩的身份,強令你做些什麽不樂意的事兒。”

“若是辜負了你為天下萬民的誌向,哀家才是對你不起。”

皇上這夜與太後剖心相談甚久,隻覺心中塊壘消除了不少。

談的是今生事,太後卻不知,皇上彌補的是從前多少年的深憾。

前世他比這要忙的多,也可以說不要命的多。

但人都不是石磨,能夠永恒的沒有情緒的轉著。有時候皇上也覺得疲憊深重,也覺得委屈,可並沒有長輩親人能訴說。

養心殿裏的佛堂,仿照乾清宮的偏殿一樣,掛著先帝和太後的像。

皇上有時累的緊了,就會去佛堂盤膝而坐,與阿瑪額娘說說話,訴訴苦。隻是他心中清楚,他對著傾訴的,是他擬想出來的愛護體諒他的父母。而並不是已經仙去的真正的康熙爺和孝恭仁太後。畢竟他真正的父母,一個是君心難測的皇上;一個是更偏心弟弟,在他登基後,甚至都不肯當太後的額娘。

從頭到尾,能聽他傾訴的長輩,也隻有捏造出來的慈愛虛像而已。

可如今,他終是有了會安慰他體諒他一切決定的長輩。

太後方才的眼淚,也是落在皇上心裏,填補了很多年前,他坐在兩張畫像前的傷感。

“去素心堂。”出了月壇雲居,皇上坐在轎輦上吩咐。

然而皇上到了素心堂後,卻被告知信嬪不在宮中,而是去金魚池看魚了。

皇上止住內監要去通傳請信嬪回來迎駕的步子,隻道:“朕過去。”

方才與太後說過話後,皇上並不覺得累,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開闊心境與一種親人體諒下越發要繼往開來奮進的激動。

也急迫的想跟信嬪說說話。

自己這樣的選擇,她能明白嗎?這樣來自於他的鄭重的長久信任,她會擔負起來,在接下來永遠不變地陪在自己身邊嗎?

前世的十多年印證過這裏的許多人,可唯獨她,是這個世界新鮮的。

皇上原本隻是漫不經心看過去一眼,卻又偏生撞入了眼中心中。

薑恒伏在欄杆上,並沒有讓人點燈聚魚,隻是就著夜裏道路上點著的宮燈,看著尾巴如扇的金魚隨意遊動,自己出神。

哄睡了女兒後,她出來散心兼思考明年選秀後的工作環境。

不知怎的,看著遊動的金魚,她思路逐漸跑偏,從明年有新人入宮這件事,偏到了皇上對後宮的近乎禁欲的冷淡上。

她原本以為自己不用到三年後新人入宮的時候,還在考慮專寵這個問題——她一直覺得懷孕那段時間,就足以替自己摘下專寵這個帽子了。

有孕的妃嬪會被撤掉綠頭牌,皇上應當去翻別的牌子。

可皇上竟然真的就一直沒有翻牌子,以至於她頭上的帽子帶的更牢了。

當然,這也跟皇上有很長時間不在宮裏有關係——她懷孕的時候,皇上正在計劃著一鏟子同時鏟走年羹堯和隆科多,往木蘭圍場去了好久。

鏟走這兩個根深蒂固的朝臣,前後也需要做足準備,根本就沒有功夫行走於後宮中。

薑恒記得,那段時間皇上探望她也不多。

她越發發散思維起來:其實就在她沒懷孕的時候,皇上的翻牌子也是很有限的,幾乎平均不到一月一次。所以敬事房張玉柱有段時間都愁的瘦變形了。

“大熊貓。”薑恒伏在欄杆上自言自語,皇上簡直像個大熊貓。

從數量角度看,皇帝跟大熊貓一樣都是稀有物種。此外,皇上還有一點跟大熊貓很像,據說大熊貓一年**一次,是標準的冷淡體質。

於是薑恒至今還記得在草原上皇上接連兩日過來的事情,因為那實在是太特殊了,簡直是破天荒!

難道再世為人,就真的看破了紅塵,沒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不成?

薑恒眼前看著是魚,但其實已經浮現出皇上穿上熊貓裝慢吞吞翻個身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

“在想什麽?”

要不是欄杆高,薑恒隻怕要嚇得跌到金魚池裏去。

皇上的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實在是驚雷一樣。

她在心底在條件反射回答:在想皇上你轉世的代價是不是被沒收了欲望。當然這樣的死亡回答隻能在心裏想一想。

於是麵上隻是搖頭:“臣妾看魚看迷了。”

皇上莞爾,握住她的手腕將她輕輕拉起來:“夜裏石頭上冷起來了,別伏在欄上,仔細寒氣入體。”

薑恒聽他這樣細致關懷,想起他與自己常說起養生之道,腦中又浮出了另一個想法,皇上是不是前世嗑藥以至於磕出了陰影,所以格外在禁欲養生……

而皇上見她始終魂不守舍似的,還以為她是讓明年新人要入宮的消息給打擊了。

“是皇額娘……還是皇後,跟你提了明年秀女入宮的事兒?”

薑恒低頭回答道:“皇後娘娘與臣妾說了一回。”

她接著還想跟大領導表白一下,雖然自己帶著專寵的帽子,但絕不會打壓新人的態度:“娘娘還說讓臣妾跟著學點宮務,到時候新人進了儲秀宮……”

皇上見她這樣垂著頭說話,就打斷道:“明年不會有新人進宮。”

果然就見她極為驚詫抬頭,雙眸一瞬間亮的驚人,像是極晴朗的夜空中,星星忽然閃了一下。

皇上被這種態度熨帖到了。

而薑恒則是實實在在震驚了:難道,皇上你真的走上了禁、欲換壽數的道路嗎!

兩個人兩兩相望片刻。

皇上在她震驚的目光裏倒是漸漸平靜下來,接下來的話從容道來,像是風止雨落那樣自然。

“朕有許多想做的事情,隻覺得時間怎麽也不夠用。”

皇上順著金魚池的邊慢慢走著,示意薑恒跟著他。

而蘇培盛帶著人退遠了些。

“朕每日一睜眼,腦中就有無數事,睡前的時候,也總要想著明日該做什麽,盤算著近來該收到哪裏的折子,為何耽誤還未送到。”

“要不是身體扛不住,朕可能會一直在養心殿坐下去。”

皇上側頭對她笑了笑。

“故而朕實在累了,要暫時離了朝政的那些時刻,就隻盼著能有一處靜心安心。如今既已經有了你,也有了敏敏,朕見了你們便覺得煩惱全消,已然夠了,又何必給宮中多添人添事兒。”

人能夠消耗的精力和情緒都是有限的。

薑恒還記得她之前玩過一個模擬做皇帝的遊戲。

在遊戲裏,每天隻有十二個時辰,‘皇帝’選擇了見妃嬪就不能見更多的大臣,選擇征戰四夷刷軍功值就注定少了時間管理京城內政,選擇沉迷享樂就注定把控不住朝政。

遊戲尚且如此,何況是真實人生,遠比這些要累。

皇上之所以多少年來對後宅後宮都是單線寵妃模式,正是因為前朝在多線並行,還是極限多線並行。

而後宮僅有的單線,還時不時就像風箏線似的斷一下跑遠了,先去極限忙前朝的事兒。

這就是他的選擇。

皇上覺得薑恒跟他像真沒錯——薑恒當時在玩模擬皇帝遊戲的時候,就把勤政值刷的老高,但後宮美人收集度就很是荒蕪,一般都是為了‘身體健康數值’才會停止刷勤奮值,偶爾去後宮晃一下。

當時當日的她,恰如此時時刻的皇上。

那他想要的是什麽,薑恒也就知道了。

她停下腳步,扯了扯皇上的衣袖:“臣妾會一直這樣陪著您的。永和宮會永遠是讓皇上放鬆安心的地方。”

他需要的是人生的充電站。治理國家萬重壓力是一種極大的消耗,他需要能夠暫時歇一歇的地方。

皇上聽她這麽說,就覺得夠了。

她既然能明白,自己的選擇和情分就不是錯付的。

他伸手握住薑恒的手,似乎是答非所問:“許多朝臣覺得朕嚴苛,喜怒難以琢磨,常上折自陳惶恐涕零,伏聽聖訓,惶恐不可終日。”

皇上搖頭:“其實朕真正的心思,真正的聖訓,早已經說過無數遍了。朕給許多臣子都寫過:君臣之間唯求一個誠字!隻要君臣同心為國為民,偏生他們都做耳旁風,隻是自作聰明揣度朕的心思。”

薑恒看著皇上,他是在告訴她,他需要的從來是誠而已。

可其實她早就知道。

她看過他朱批的許多折子:與許多大臣都赤赤誠誠寫下願我君臣開誠同心。

在這方麵,他坦率的不像一個皇帝。或許世人會盯著隆科多年羹堯說話,卻不去看皇上是如何信任又從始至終厚待著十三爺、張廷玉、鄂爾泰等人。終其一世,沒有辜負他心意的臣子,他也未曾辜負過任何一個,給了怡親王府雙親王爵不說,還有一個鐵帽子王;給了鄂爾泰和張廷玉配享太廟的榮耀。

尤其是鄂爾泰、李衛、田文鏡幾人,並非毫無瑕疵,他們也曾在辦事的時候犯過錯誤,甚至還不是小錯。可為著他們的本心是正當的,為著他們的忠心,為著他們的勤勉辦事,皇上就都原諒了並且長篇大論寫折子教導他們如何更好的辦差。

如此領導,實是能幹臣子的伯樂了。

但凡工作過的人,都會知道,要想遇到這樣的領導有多難。

如果這是個抽卡遊戲,那麽她跟皇上都很幸運。

皇上的偏愛對她來說,是一張能用到遊戲關服的最強SSR(特級超稀有)卡。

而她對皇上來說,大概就是一個予取予求的超級氪佬,卻偏生之前沒抽到的那張牌。她不一定是最強最好的卡,卻是恰如其分到讓他喜歡的一張卡。

他們正好適合彼此。

皇上需要一個性情相投的,讓他喜歡的看著就舒服的人作為歸處,作為一個他能夠休憩的溫柔鄉。

而薑恒也正好需要這樣一個領導——一個一旦認定人的好,隻要對方不辜負他,他就會長久的打心坎裏的對人好。

薑恒對皇上的想法,從沒有這樣清楚過。

對自己的前路,也就撥雲見霧一樣清楚起來。

她會做好皇上缺的那張卡牌,以誠待他,保持現在的心性。如此,皇上也會是她永遠的超強的SSR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