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扶著太後的手於前頭走,後頭跟著數十宮人。

絕大多數宮人都遙遙墜著不敢近前,最後頭還跟著抬輦的內監,也隨著太後皇上似散步似的速度放慢了腳步。

唯有蘇培盛和烏雅嬤嬤跟的近些,手裏捧著小南瓜樣式的紫銅手爐。

風向正向著後頭,吹來一句半句,兩人也就都聽見了前頭兩位主子說的話。

聽皇上提起‘按貴妃例’,蘇培盛著實豎起了一對大耳朵:他耳朵很大耳垂很厚,這在時人眼裏是有福的象征,不過他本是太監,大耳垂就有點諷刺了。剛入宮的時候不過七八歲,那會子他頭小,耳朵就更顯大,哪個老太監見了他都要說一聲要不是做了太監說不定是個有福富貴的命。

可現在看,這耳垂大有福氣倒也不是瞎話,雖然是太監,但他是很富貴的太監。

對許多人來說,要是上天給他保證隻要做個‘手術’就能坐蘇公公的位置,那就像是得了葵花寶典的嶽不群一樣,好多人是願意切掉煩惱根換這場富貴的。

對蘇培盛來說,跟了皇上就是他這輩子最有福氣的事情,於是皇上的喜怒哀樂,蘇公公是立誌要方方麵麵體貼到的。

因而現在他就豎起了大耳朵——皇上想立信妃娘娘為貴妃,他這貼身服侍的人早就猜到了。

早在信妃娘娘生皇子前,皇上就有這個主意。甚至已經叫了現任禮部尚書阿爾鬆阿過來,淡淡表明過,若是禮部再出現連冊封文都審不好的紕漏,那阿爾鬆阿也得去貴州陪前任上司石而哈。

且石而哈還能做個貴州布政使,再犯的人,隻好與他做個副手。

等阿爾鬆阿告退的時候,蘇培盛就見這新任禮部尚書的領口都濕了。

蘇培盛從那就知道,皇上既有此一囑,必然是有晉封的心思。隻是信妃娘娘進宮時間短,簡直是一年一晉三級跳似的,皇上不顧及別人,總要顧忌太後的心意。

果然,直到這會子才借著六阿哥洗三禮說出來。

蘇培盛在後頭豎耳朵,倒不為了去傳話討好:他永遠記著一點,皇上再寵愛哪個娘娘,他唯一的主子也隻有皇上。張玉柱常青等人可以賣點消息賣個好,可他最好老老實實的。

他此時想聽太後的意思,也是忖度著若是太後娘娘口風裏不願意,駁了回來,他最近得皮緊著過日子。

據蘇培盛素日琢磨主子們,覺得太後娘娘倒不至於直接駁回皇上的意思,宮裏兒女雙全的也隻有信妃娘娘,且太後又那樣喜歡四公主。貴妃不過是早晚的事兒,正好借著今年的喜事兒辦了也不出格。

但太後可能會借此跟皇上談一談別的事情,譬如皇上又良久未翻牌子,譬如三年前進宮的好些新人還都是名副其實的新人,譬如要雨露均沾,譬如既然要晉封貴妃,是晉一個還是兩個?要不要一並借著四十歲萬壽節大封六宮。

那皇上又要怎麽應答?瞧皇上應當是不願意被安排私生活的……

早在皇上跟太後提起這件事來前,蘇培盛就在腦子裏把各種可能性排列組合了。

然而蘇公公吊起小心髒來,卻聽太後隻是笑嗬嗬隨口道:“也好。既如此,倒是趕著臘月前將旨意下去,這樣敏敏的兩周歲,就也按貴妃之女的來辦。”

皇上也自然應了一聲:“兒子知道了。其實皇子倒也罷了,將來前程總要靠自己掙。倒是女兒家,將來咱們再不舍得也要嫁人,在娘家這十來年,須得給她撐足了體麵。”

兩句話間,晉封一位貴妃的事兒就這麽敲定了下來,比宣晚膳還自然。

腦子裏戲很多,但全都沒用上的蘇培盛:……我真是做著賣白菜的活,操著走私阿芙蓉的心!

某種程度上,蘇公公的操心也不算竹籃打水,還是被人看到了的。

待皇上將太後送回慈寧宮走後,烏雅嬤嬤就笑著上前:“這可是一個貴妃位,娘娘方才答應的好痛快——我瞧著蘇培盛那小子一直豎著他的大耳朵,之後眼珠子都震了三下。”

雖說蘇培盛久在禦前,對自己的表情能控製自如,但不經意的微表情落在烏雅嬤嬤這種人**眼裏,照樣被看了個幹淨。

太後都被她風趣的話逗笑了,笑過後又抱著手爐子道:“哀家攔什麽?皇上要做什麽又有誰攔得住?當年皇上剛登基,就要立才進王府五年膝下一兒半女都沒有的年氏為貴妃,還要給年家抬旗,哀家不都沒攔住?”

“如今日子正好,哀家何必跟皇上為難。”太後覺得這幾年跟皇上母子關係越見融洽,才是好時候呢,何苦自己找別扭。

“何況幾年看下來,信妃也是個好孩子。她常在宮裏做些吃食和小玩意,都是給皇帝分憂,可見她心裏皇帝最重。”

太後端過奶茶來,用小銀勺舀著。

這也是皇上在養心殿命人上給九爺等人吃的奶茶:“譬如這牛乳茶裏加些芋頭、綠豆、紫薯粉做的各色芋圓,又好看又頂飽,也是她搗鼓出來的玩意兒,不單那些老福晉進宮見了,覺得新鮮各自學回去,最要緊的是,這茶皇帝用得上。”

“皇帝忙起來昏天黑地的,有時候都不願洗手用點心嫌耽誤功夫,喝一杯這樣的茶也算墊一墊了,不至於弄壞了脾胃。十三媳婦兒進宮不也說嘛,聽說各部裏如今也常備芋圓牛乳茶,況且她琢磨的不是什麽奢靡珍貴之物,傳出去旁人見了也隻說皇帝簡樸,是個好名聲。”

太後挑著她喜歡的顏色,吃了一枚紫色的芋圓,又繼續道:“況且,信妃還是個心實的孩子,不但跟哀家說了好幾回,與見了的其餘福晉也都認真道:這芋圓好吃但吃多了不消化,尤其常囑咐人別給小孩子多吃,幼兒更不能吃生怕嗆到人家的孩子。”

可能是打開了話匣子,太後索性就一路說了下去:“最難得的還是,信妃雖不主動尋是非,但是非落在她身上,她也從來不畏,從沒讓人欺負了去——若她是個跋扈或者軟綿的性子,哀家都不放心她帶敏敏,哀家可就這一個女孩子在眼前了。”

別看太後平時總皇子皇子的,那是站在戰略層麵講的:皇子是可以繼承皇位的。

但於太後本心而講,覺得教養好一個公主更不容易:皇上今兒有句話是說到她老人家心坎裏去了,宮裏能撐的場麵一定要給公主撐起來。

女兒在家十來年,若不能教她有自己的主意能立起來,將來免不了被人哄騙欺負。

若無主見,空有公主的身份,倒像是小兒懷抱重金過市,會被人覬覦吸血。

太後自己三個女兒,二個早夭,一個卻被抱給了太後養,出嫁後沒兩年又沒了,自是深憾。

烏雅嬤嬤也知道,要不是信妃娘娘日常行止合了太後娘娘的心,娘娘在孫女的教養上一定會幹涉更多,不會似現在,隻帶著孫女玩。

但是……烏雅嬤嬤到底跟著太後久了,一語道破最要緊的事兒:“可娘娘從前不是擔心過,皇子們的儲君之位。如今貴妃一封,六阿哥雖年幼,身份上卻又高上其餘阿哥一些了。”

卻見太後隻是搖頭。

“當年老四和十四都是哀家的親兒子,哀家尚且能忍住一句有關儲位的話不多說。如今到了孫子輩……”

何況皇上雖偏愛信妃,但萬幸對兒子上並沒有露出什麽偏心來。並不是有了小兒子,就將之前的兒子都不作數的做派。

並沒有太宗那般,宸妃海蘭珠產子就視為瑰寶大赦天下,而其餘兒子就跟天下旁人一樣芸芸眾生的區別對待。

俱太後所知,皇上剛給弘曆和弘晝挑了各自的師傅,都是博學大儒。

尤其是弘曆的師傅,皇上居然點了徐元夢。這位論官職或許比不過現在鄂爾泰張廷玉等人,但他資曆甚老,康熙爺當年就點他做皇子師傅,他在康熙爺一朝教過兩位皇子:一位太子胤礽,一位就是四阿哥胤禛,是當今的皇帝!

看看人家的學生,真是貴精不貴多。

其中先太子,康熙爺早些年可是親手教導的,那是他看的眼珠子似的寶貝兒子,能讓徐元夢做帝師,可見這人才學如何出挑了。

徐元夢是他給自己起的漢名,其實他本人是正經滿洲上三旗舒穆祿氏出身。

徐元夢和張廷玉達成過一種相互成就,兩人都在翰林院待過,翰林院是雙語考試,滿語漢語都要考:徐元夢作為滿人,考過漢學第一名,張廷玉作為漢人,考過滿學第一名。

正是位才高又簡在帝心的帝師。

不止弘曆的師傅,弘晝的師傅也是皇上精心挑的,正是上任科舉的會考官吳襄,在做科舉考官前,他在做總編,編纂作品為《聖祖仁皇帝庭訓格言》——皇上登基後口述先帝爺教育諸子的庭訓,由吳襄負責匯編,能接這份工作,足見學問優長,皇上親口讚過他文章大雅。

隻看這兩位師傅,就知皇上對兒子們都是極上心的(弘時也已經被太後排除在外了,他的師傅已經致仕養老去了),正如方才皇上扶著她的手臂說的那句話了:“皇子倒也罷了,將來前程總要靠自己掙。”

皇上的基調已經定下了。

信妃晉貴妃的旨意,於六阿哥洗三的後一日就有明詔頒布於世。

九爺跟十爺是一起聽說的。

因九爺回京第一日要麵聖,第二日要繼續麵聖參加六阿哥的洗三禮,所以一直盼著他回京的十爺好些話都沒來得及跟他說。

等六阿哥洗三的後一日,十爺索性來到外事衙門,聽說九哥正在盤點庫房就更滿意了,連忙過來尋他笑道:“這些日子我想弄些新鮮的西洋玩意兒都隻得自己去逛西洋商館了。不比你在這兒主事,我來去自在,想要什麽就找你開口了。”

九爺聽得納罕:“怎麽,難道肅毅伯府怠慢你了?按說不應該,老肅毅伯不是個倚老賣老的不說,薑圓更是個圓不溜丟跟誰都好的脾氣,況且咱們兄弟一向好的人人都知道,難道你來要點什麽玩意兒他們會不給你?”

這外事衙門的庫房跟別的部門還不同,基本沒什麽公家財產,一般都是各國的西洋商人送來的樣品還有各色孝敬。

自阿芙蓉事件後,九爺也小心了,再不肯隻看商單描述,凡有吃用的東西入京,都要留下一個樣品,哪怕都是西洋香水,但批次不同,他也要每回留下一樣做憑證。

這些東西並非公家銀錢,薑圓代管著外事衙門,能做好人應當做才是,如何不給?

十爺擺手笑道:“並不是他們不給,隻是九哥不在,我不願尋旁人。何況肅毅伯府,不但得皇上重用,宮裏還有個娘娘,少沾惹吧。”

九爺就笑了:“十弟,你現在竟也老成起來?”原來總覺得他最無遮攔最莽撞的。

正說著,外頭跟著九爺的心腹太監就來報信,說是宮裏最新傳出來的消息,還熱的燙手:“皇上下旨封六阿哥的生母信妃娘娘為貴妃了。”貴妃位尊,宮中若隻有一個貴妃時,往往連封號也略去不叫,隻稱呼貴妃。

“貴妃?”這就升貴妃了?九爺十爺都一陣驚詫。

他們是經過先帝爺年間的,知道妃嬪晉升有多難。

皇子剛滿三日就升貴妃,可見皇上多怕委屈了信妃,不,貴妃母子了。

揮退了下人,十爺不由跟九爺咬耳朵:難道咱們愛新覺羅家是情種繼承皇位製不成?

九爺險些沒笑翻過去:剛才還覺得十弟經了些事兒,不複當年有啥說啥的愣頭青,這會子卻又說出這話來。

但九爺自己就是個嘴上不怎麽修德的,膽大包天開始跟十爺道:“那咱們皇阿瑪豈不是愛新覺羅的反叛了?”

私下嘴過兩位皇帝,九爺也心口亂跳,很快換了話題開始邀請十爺一起挑禮:“萬壽節的禮你府裏備齊了嗎?若有一二不足的,或是要湊吉利數目少兩件的,就隻管從我這兒挑!”

弘曆這些日子心緒起伏跌宕。

先是皇上給他指了一位正式師傅——原本他跟弘晝也有好幾位教書師傅和教習騎射的諳達,但跟徐元夢這位重量級老先生來說,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

這之前可是皇阿瑪的老師!

這其中寓意由不得弘曆內心不激動。直到弘晝也得了做過會考主考官的師傅才讓弘曆內心稍平靜了些。

剛覺得皇阿瑪甚為看重自己的弘曆,沒激動幾天,就聽到了宮中的喜訊:信妃生子,六弟出生了。

弘曆立刻五味雜陳起來:是個弟弟啊……若是個妹妹再得寵也無所謂的。

偏生是個皇子。

偏生是個跟自己一般,額娘是滿洲大姓出身的皇子。

弘曆為六弟的出生心情複雜了不到一日,就有另一個叫他更複雜的兄弟出現在眼前,三哥弘時回京了。

雖說在養心殿皇上吩咐弘時回去見一見弟弟們,但弘時並不想見。

對弘時來說,認清自己將來做不了皇上,與毫無芥蒂轉換態度討好弟弟們之間還是有鴻溝的:要知道弘時原來可都把這倆弟弟當成跟隨自己的小弟看待,這會子要他樂嗬嗬接受將來這倆弟弟可能會有一個坐在龍椅上,而自己在下麵跪著,最好提前矮下身段討好,弘時還是做不出。

於是弘時也沒有去上書房看弟弟們,也懶得將從廣州港上帶回的各色土儀分了做人情,他深覺回宮見一回皇阿瑪真的好累,索性直接回去躺下補覺了——他驟然體會到了絕了儲君希望的一樁好處,那就是輕鬆。

凡人情百事上,他不想應酬了就不幹,又能如何?皇阿瑪不喜?沒關係,皇阿瑪已經很不喜自己了,也已經把他踢出了候選人,甚至一月後他就好再次離京不見這些人了,那他還擔心什麽,擺就是了。

倒是把皇上的言行奉為圭臬,行事不敢出絲毫差錯的弘曆,聽聞三哥回來了,要守著弟弟的本分趕著去拜見,還叫著不太情願的弘晝一起。

這一見彼此都覺得極為陌生。

九爺看弘時沉穩了,弘時看兩個弟弟也是同樣的感想:這兩個已經不是當年他割麥子,他們隻能跟在後麵撿麥子的小孩了。

甚至弘曆還熟練地居中穿針引線,先笑問弘時廣州風物港口習俗等事兒,遞給了弘時好幾個能打開話匣子的話題,讓三個頗為生疏的兄弟,也說了一刻鍾的話。

這個時長在外人看來,也算是兄弟和睦了。

且弘曆還精於見好就收,卡著弘時快要不耐煩之前道:“三哥遠行歸來,必是累了。弟弟們不敢叨擾了。”又拱手道:“原該給三哥接風洗塵的,隻明兒還有六弟的洗三,倒是怕三哥歇不過來。”

弘時就幹巴巴道:“不必了,今日兄弟見了就夠了。”

見弘曆弘晝離開的背影,弘時不由自嘲一笑:大約是自己長久不在京中的緣故,說起禮節上的話來,竟都比不過弘曆了。

再往深裏想,或許原本他就比不過弟弟們,隻是仗著年齡大好幾歲才顯得強些。

他比弘曆大了整整七歲——七歲的年齡差一直是他最大的優勢。

在皇阿瑪剛登基的時候,他十三歲弘曆不過六歲,凡事都不可能比他做的強,隻是個小孩子罷了。可一眨眼五年過去了,他十八歲,弘曆也十一歲了,他忽然就覺得,那些年齡帶來的優勢所剩無幾,隻有個‘哥哥’的空殼子了。

隻怕再過五年,真正成年的十六七歲的弘曆,就要強過他一大塊了。

畢竟人一定會長大,卻不一定會聰明有才幹。弘時忽然覺得之前的自己好傻,隻以為自己是什麽長子,就一定在儲位上有優勢。

弘曆出門的時候,心情更複雜了。

而出得弘時的院門,弘晝顯然立刻放鬆了,還邀請弘曆道:“四哥,後日初五,是咱們逢五能回去看額娘的日子,正好六弟洗三完了也沒大事——額娘早打發太監跟我說了,到時候接了敏敏過鹹福宮玩,四哥要不要一起來看妹妹?”

宮裏的孩子就是長的這麽快,雖然才十歲出頭,但已經被認定為少年人,無大事再不能出入除親額娘外其餘宮嬪的屋子,必然的,弘晝見敏敏就少了許多。

這回聽額娘說能將妹妹接來玩一會兒,弘晝格外高興,又拉著弘曆:“四哥也好久沒見妹妹了吧!到時候一起來玩,妹妹現在會說很長的句子了,自己用飯也用的好,有意思的緊!”

敏敏小時候,弘晝喜歡這個妹妹,是喜歡她粉雕玉琢的可愛,像個小金魚似的吐泡泡。現在隨著敏敏長大,弘晝才覺出來,原來會說話能跟他交流的妹妹更可愛!

弘曆這才回神,略微一笑道:“後日再說吧,九月底忽然冷了那幾天,額娘略微有些受了風,明兒我回去瞧瞧,若是帶著風寒就不過去了。”

弘晝點頭:“原是這樣?那四哥代我給熹娘娘問安。”

應付過弘晝的熱情邀約,弘曆回到自己院中,才理出見了三哥後那種複雜心情是什麽:是驚訝也是警醒,三哥這是真的破罐子破摔了,瞧今日做的都是什麽事兒,竟沒有一點兒兄長的樣子。想來三哥此生再不會得到皇阿瑪的青眼了。

自己要引以為戒,總不要落到這個連體麵都不顧的地步去。

弘曆剛升起‘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及我才是皇阿瑪如今最重視的兒子的心,次日就有點破防。

六弟的洗三禮,竟然是按照貴妃生子的流程辦的!看到金黃色的錦緞包著六弟洗三用的一應器物時,弘曆當時就驚了。

金黃色緞子!

這宮裏能用明黃色的隻有帝後,其次是皇貴妃貴妃可用金黃色,但妃位是絕對用不得的。

額娘宮裏就絕不會出現任何一塊金黃色的緞料,這種與僭越二字沾邊的,一向是宮裏的大忌諱。

雖說洗三之物是永和宮的六弟的乳母和保嬤嬤帶來的,但這金黃色錦緞絕不是信妃娘娘那的。

那就是皇阿瑪特許的。

之後六弟的洗三如何熱鬧,旁人如何恭賀,皇阿瑪又如何親口給幼子念了平安經,係上平安符等事在弘曆眼裏都浮光掠影一般,隻有那無處不在的金黃的緞子,閃的他眼睛都疼。

他在心裏安慰自己:沒事,當年四妹妹剛出生的時候,永和宮雖還是嬪位,但皇阿瑪還是按照妃位辦的,隻是心疼兒女罷了。畢竟信妃娘娘資曆那麽淺,也不至於就直接晉到貴妃。

然而洗三後的第二天,正式文書下來了:信妃晉貴妃,年後春日行冊封禮

弘曆:……

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是四阿哥五阿哥可以回後宮探望生母的日子。

弘曆剛進景仁宮,就聽見額娘一陣頗為劇烈的咳嗽聲。

他連忙加快了腳步,也不等小太監們通傳就走進去。因熹妃素來不愛人多服侍,尤其是不許小宮女們在廊下門外近處站著,於是廊下無人,弘曆是自己掀了簾子進去的。

進門就見額娘剛咳完,正在喝水。

見了他熹妃一驚,轉頭罕見疾言厲色責備冬青道:“跟你說了我這都是小病,不要驚動弘曆,你們竟把我的話都當成耳旁風不成!”

冬青連忙跪了。

弘曆上前接過額娘手裏的茶盞,輕聲道:“額娘忘了嗎?今兒是我正該回來的日子。”

熹妃臉上這才一鬆,又壓著咳嗽了兩聲,才道:“近來事多,原是額娘糊塗了。”又擺手讓冬青先下去。

弘曆看著額娘,這一年來額娘瘦了許多。

他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弘曆心思縝密,又是皇子,自打搬到阿哥所去住也有自己的人手,不再是小時候額娘不告訴他外麵的事兒,他就不能夠知道的小孩了。

他其實知道前半年那一場沒有發酵起來的流言。

那事兒雖然麵上不顯,但底下實則深流湧動,以至於那幾個月慎刑司以‘偷盜’之名各處拿人,及至過了六月小選這股子嚴查風才下去——小選宮裏新進了許多宮女,也有幾十個還不到年紀的宮女被放了出去,各宮的人都有,景仁宮的也有。

弘曆也就隱約猜到,額娘或許跟流言的事情有點關係。

他相信額娘不會是第一個編造流言的人,因額娘從來知道皇阿瑪的逆鱗在哪裏,不至於犯這樣的錯。且慎刑司嚴查了幾個月,最後額娘也是無事的。但從皇後、信妃兩處對額娘的態度來看,或許額娘做了點別的事情。

弘曆沒有問。

當年他有一點不該有的心思的時候,額娘可以點破來問他,但他是兒子,子不言母過,他不能把這件事點破讓額娘難堪傷心。

但不可否認,他心裏對一直親近信賴的生母多了一點芥蒂:額娘當年怎麽教我來著,怎麽自己倒是做出錯事來?便不是犯了什麽大錯,捅了什麽大簍子,但額娘可知,我在前頭為了多得皇阿瑪一個眼神都要多麽用心?

但現在,看著熹妃瘦削且帶些病容的臉,弘曆就不免將對額娘的芥蒂,轉到了永和宮身上:聽說這之前,永和宮信妃娘娘三番兩次做出故意壓一壓額娘的舉動。這才導致額娘總是擔憂,心裏總是不痛快。

永和宮有皇阿瑪的護持,從未有絲毫損傷。甚至經過流言之事,倒是讓宮裏人人更畏懼永和宮,私下再不敢隨意議論,細算起來,永和宮還得了好處。那信妃何至於記仇至此?何至於幾次與額娘爭鋒,讓額娘丟臉麵?

如今她又封了貴妃,以後額娘的日子豈不是更難過。

他走過去坐在熹妃身邊,輕聲道:“額娘,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