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頌墨不能出城,隻能在城牆上往外看。外頭是鬧哄哄的一片,比上回流民來時有過之而不及,但鬧歸鬧,似乎也沒有要喊打喊殺的場麵出現,遠遠地,佟頌墨看到曾勝男等人在維持秩序。
曾勝男如今儼然成了那群流民中間的老大,誰都要賣她三分薄麵,一個女兒郎,比男人還要更加幹脆利索一些,一點也沒辜負她父母給她取的這個名字。
“都是從驥省那邊過來的。”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佟頌墨眼皮子一跳,身體微微僵住。
周翰初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淡淡道:“那頭打得不可開交,死傷慘重,剩下這些逃出來的有的是達官貴人,有的是平常百姓,從前天差地別,如今戰亂之中卻別無二致。”
佟頌墨沒出聲,遙遙的看著。
“曾勝男倒是個能維持秩序的,也沒亂得太過。”周翰初說著往右側方指了指,說,“那邊全被空下來安置他們了。”
佟頌墨順著周翰初指著的位置看過去。
那有一棵百年槐樹,參天樹冠遮出一片樹蔭,地上落了稀稀拉拉的樹影。佟頌墨看到曾比華正在那兒跑上跑下的幫流民們準備紗布,那些都是曾經他們用剩下的。
佟頌墨漫不經心的要收回視線,卻被曾比華突然引出來的那個女子吸引了視線,身體驀然僵住了。
他的手死死地扣住城牆磚縫,眼睛也瞪圓了。
周翰初並未察覺到異樣,而是道:“驥省如今三城失守,再這麽打下去,下一步恐怕就是北平。”
遠處的女子背對著佟頌墨,低下頭去舀了一瓢水倒進嘴裏。
曾比華和她說話的空隙,那女子這才轉過身來,笑著說了句什麽,她臉上髒兮兮的,全是黑色的痕跡,幾乎擋住了她的所有長相——可佟頌墨絕不可能認不出來這張和自己幾乎九成相似的臉。
那是他的阿姐。
阿姐怎麽會在此處?!她不是在北平嗎?
佟頌墨的手甚至都開始顫抖起來。
周翰初仍然繼續說著:“北平如果失守……頌墨?”周翰初此刻終於察覺出佟頌墨的不對勁,循著他的視線也要看過去。
“回吧。”佟頌墨猛地轉過身,徑直往前走。
周翰初看過去,隻看到一個有些髒兮兮的人影和曾比華在說著些什麽,逗得曾比華發了兩聲笑。
他又連忙追上佟頌墨。
佟頌墨一路上都心神不寧,一直打聽著驥省的消息。
“驥省為何會打起來?”
“兩個派係之間的鬥爭,”周翰初道,“無非是為了爭權奪利。驥省是資源大省,尤其是農作物,俯仰皆拾,交稅的人亦是多如牛毛,他們要先拿下驥省也無可厚非。”
佟頌墨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你可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周翰初問他,“有什麽你大可直接告訴我。”
“算了吧。”佟頌墨鬆了勁兒,閉上眼,往後一靠,淡淡道,“小事罷了,勞煩不得周將軍。”
“阿頌——”周翰初握住他的胳膊,眉頭也皺起來,“我歉也道了,軟也認了,你到底還想要我怎樣?”
佟頌墨心中覺得可笑——或許對於周翰初來說,這已經是容忍包容了。可對於他佟頌墨來說卻不說。
因為他需要的壓根不是容忍包容,而是喜歡。
周翰初做不到,他自然也做不到什麽都沒發生過。
佟頌墨用了點力氣,掙脫周翰初的手掌,將手藏於薄風衣之下,冷著臉淡淡道:“周將軍說笑了,頌墨受之有愧。”
周翰初落了空的手緩慢的捏緊,神色也微沉下來。
這一回,就連坐在前排的二福,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來緩和氣氛了。
車一路沉默著駛入了燕喜樓。佟頌墨先下了車,周翰初下車之際被他出聲阻攔:“周將軍還是莫要進這燕喜樓,免得沾染了汙穢之氣。”
他說完,眉眼一冷,麵無表情的就躲進了房門裏。
二福清了清嗓子,問道:“那將軍,您還進……”
“回吧。”周翰初沉聲道。
佟頌墨沒敢當天就去直接找佟頌雲,而是耐心的等到了第二日,去了至正堂,找虎子幫自己傳信。
這段時日,虎子往返於流民點和至正堂,兩邊都是熟門熟路,又是個半大不小的小子,不容易引人注意。
佟頌墨焦慮的等待了整個上午,虎子直到中午才回來。
佟頌墨忙迎上去:“怎、怎麽樣了?”他緊張得手腳都在出汗。
虎子一邊吃著餅,一邊將一封信遞給他,道:“那姑娘什麽話也沒說,隻給了我這樣一封信。”
佟頌墨迅速的將信接過,道了謝後躲進辦公室裏。
他先是深吸一口氣,緊接著才把那封信給拆開,信上不過寥寥數句,但那貨真價實就是阿姐的筆跡,看著熟悉的“小墨”二字,佟頌墨終於沒按捺住,紅了眼眶。
佟頌墨出不得城門,卻可以來至正堂,隻好用曾比華和曾勝男下功夫。
如此又過去了一夜,佟頌墨在曾勝男的幫助下,想出了法子。
曾勝男傷痛未愈,隔一段時日便要來至正堂複查,這一回提前了自己複查的時間,換了個人陪自己。
佟頌墨一大早就在坐診地等候著,直到看到那熟悉的身影逐漸步入視線,手都輕微抖了一下,寫錯了一個字兒。
佟頌墨與她四目相對,看到佟頌雲的眼眶亦是紅了。
“恐怕需要你脫了衣物檢查一下,”佟頌墨站起身,眼神盯著佟頌雲,道,“樓上請。”
手術室內,門被合上的瞬間,佟頌雲再也忍不住,眼淚直接從眼眶裏滑落下來,她張了張嘴,嘴唇顫抖道:“小墨……”
佟頌墨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也喚了一句“阿姐”。
“佟大哥,你們先聊著,我去隔壁待會兒。”曾勝男說著,識趣的進了隔間。
佟頌雲這半年多時間所受的所有委屈全都爆發出來。她在見到自己唯一的親人時,情緒徹底崩潰瓦解,抱著佟頌墨的身體哭得喘不過氣來。佟頌墨死死地抱住他,同樣有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
直至佟頌墨終於恢複理智,這才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後背,問道:“阿姐,你……過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