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

眾人秉持禮節一一與黎成軒道別,各歸各處。

無人去搭理角落裏那個頹喪模樣的人。

雖有多年的情分,但見申世興這副不顧場合當眾丟人的模樣,徐承廷心中氣惱,也不想多加理會。

被人嫌棄的男人隻管獨自喝酒,無所謂眾人的態度。待所有人離去後,才在前來打掃屋子的仆人的提醒下,搖搖晃晃地撐起身,拿過放在一旁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各家都有人來接,再不濟也有個小廝等候在門口。隻有他……

申世興睜開醉意朦朧的雙眼,看著空****的長路,嘴角諷刺地一笑,往嘴裏猛灌一口烈酒。嘴裏哼著“——富貴榮華,金閣朱門——南柯一夢——轉頭皆空——”

一手拐杖,一手酒壺,腿腳不便,步履蹣跚。

剛走至下榻處,便聽見裏麵又傳來熟悉的吵鬧聲。

男人麵色沉沉,就靠在院門外的青牆上,拿著手中的酒壺灌了一口,也不進門。

“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跟我們爭!”

“喲!你還當你們是什麽公子小姐呢!要論身份,我還是你們的長輩!這最好的緞子和玉器當然該屬於我這屋裏!你們跟我說話就是這麽沒大沒小的!”

“呸!你一個妾室玩意兒算哪門子的東西!如今跑到我們麵前來充長輩!當初要不是靠著我們,你早就被那章氏給打殺發賣出府去了!”

“瞧瞧你們這些喪良心的,趁著爺不在,就這麽欺負我們娘兒倆,嗚嗚——我不活了——”

裏麵的人爭吵不休,外麵的人心裏悲涼。

他仰起頭,看著天邊那不斷變換的雲,一會兒一個模樣。

往日在他麵前謙卑恭順的人其實囂張跋扈,原來他以為聽話懂事的兒女實際上心裏彎彎繞繞,算計他不停。

從來都是在他麵前一副麵孔,在背後又是另一副麵孔。

爭什麽呢?又在算計什麽呢?

想他一直為了這幾個兒女苦心打算,生怕他們受了一丁點委屈,結果他們就是這麽回報他的!

自從他廢了這條腿後,不隻是外人看他目露嫌棄,就連他這向來疼愛的幾個子女對他也是愛理不理。曾經的他寵愛他們如珍寶,而如今他們卻視他為包袱,一個甩不掉的麻煩。

傷你至深的永遠是你最親近的人。在背後捅刀的,也是他們……

申世興知道徐承廷是在有意拉攏申家人壯大自己的勢力,其他人上趕著投靠徐家他管不著,但是,為什麽?

他從前悉心教養出來的都是這麽些沒骨氣的東西!

一個個真是他的好兒子和好女兒啊!

說起來,他還得感謝徐承廷。要不是看在他還有利用價值的份上,他的這些兒女和妾室們怎麽會突然給他一個好臉。

現實往往就是這麽的醜陋又殘酷……

就算申世興再怎麽不想麵對,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如今的他就是個笑話。

不知怎麽的,他越來越想念遠在皇城中的章氏母子幾人。

人真的是犯賤,在身邊時不懂得珍惜,等失去了才知道後悔;

章氏和孩子們都還好嗎?

如果是她的話,如果是她的孩子的話,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

申世興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此時他臉上的神情滿是悔恨。

要是能再見一麵就好了……

“申世興。”

耳邊突然響起了熟悉的女人聲,申世興怔怔地抬起了頭,手中的酒壺“啪!”的一聲摔碎在了地上。

是錯覺嗎?

看來他真的是喝多了。

申世興不敢置信地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嘴裏喃喃道:“夫人……”

“你……真的是你!我這是在做夢嗎?”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記窩心腳,將他直接給踹暈了過去。

此時,

婢女打扮的幾名女子迅速聚集到了一起,向章鍈稟報道:

“回稟大人,北院周邊的守衛已經全部都解決掉了。”

遠處,又有六名廚娘或是灑掃婆子打扮的女子趕了過來,稟報道:

“一切都按照大人的吩咐,把西院圍住了。”

“南園和東院的人也全部都控製住了。”

章鍈對著麵前的幾人頷首示意後,轉過頭來,淡淡地看了暈倒在地的男人一眼,冷聲道:

“將這些人都捆在一起,拖到囚車裏去。”

“是!”

……

西院中,

蘇儷娘正在屋子裏繡一條金紋腰帶,一針一線,繡了又拆,拆了又重新再繡過,很是認真仔細。

纖手摸著上麵自己剛繡的祥雲紋,女人的臉上不禁露出了一抹羞澀的紅暈。

黎成軒的生辰就快到了,蘇儷娘一直在苦惱應該送他什麽才好。想送他玉佩或是束冠,但又苦於囊中羞澀,她之前開繡鋪並未賺得多少錢,隻是圖個溫飽而已。上好的玉石她定是買不起的,然而若是隻送平常的,又怕其他人看見了嘲笑。

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自己親手縫製一份禮物送他。這樣既不出差錯,又能表達她的心意。

當最後一針收完線後,蘇儷娘看著手中繡工精美的金線雲紋腰帶,神情很是滿意。

“夫人,不好了!”

薌兒腳步匆匆地闖了進來,著急地喊道:“外麵來了好多人,院門被封住了,現下不讓我們出去了。”

蘇儷娘麵色一驚,急忙詢問道:“這是為何?剛才還好端端的,怎麽這會兒在自家府裏還不讓出去了?”

“奴婢不知道——”

往日哪裏見過這等場麵,薌兒整個人慌得不行,急得直搖頭,就連聲音都帶了哽咽的哭音。

蘇儷娘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腰帶,現下心中是又驚又怕。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世子爺呢?

黎成軒他怎麽樣了?

看著守在院門前的那些生麵孔,蘇儷娘心道不好。

想起什麽,她又急忙轉身向旁邊的屋子尋去。

“懷哥兒?”

眼見空無一人的屋子,蘇儷娘霎時變了臉色。她轉過頭向身旁的人問道:

“薌兒,你看到懷哥兒了嗎?”

薌兒眼眶通紅地尋著視線望去,見此情景,心下一驚。

“懷哥兒!”

“奴婢離開前還看見他跟陪陪在屋子裏一起玩呢?”

不見了兒子,蘇儷娘的心一下子猛地緊揪在了一起,她與薌兒趕緊挨著屋子一間一間地找去,依然沒有發現懷哥兒的身影。

她的兒子不見了,穆娘子的女兒也不見了。

……

等申世興再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身在囚車之中。

手上和腳上戴著鐵鐐銬,周圍全是官府的帶刀守衛。

他趕緊四下望去。

果然,不止他一人被抓了。前麵的那輛囚車裏關著的人,幾個時辰前還坐在主位上與眾人高談闊論;

後麵緊挨著的那輛囚車中,男人至今還不敢置信自己就這樣被抓了起來,不斷地叫喊著讓主事兒的出來,卻沒有一人搭理他。

朱紅色的大門打開,

裏麵緊跟著走出來一串兒戴著木枷的男男女女,都是熟悉的麵孔。

申世興想起自己昏倒前所見到的人,猛地抬起頭來,不停地張望尋找。

終於看到了一直朝思暮想的麵容。

原來,那不是幻覺。

女人騎著棗紅色的駿馬,身著黑色披風,發髻高綰,目光淩厲。

她坐在馬上,手中拿著馬鞭,一邊聽著身旁屬下的回稟,一邊巡視著被押出來的犯人。

舉手投足之間,是何等的英姿颯爽,讓人傾服。

申世興看呆了。

原來這才是她真正的樣子嗎……

章鍈敏銳地注意到了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冷冷地回望過去。

見到男人那怔愣又複雜的目光,她依舊神色淡淡,像是在看一名普通的陌生人一般,心緒沒有絲毫的波動。

不,也不能算作是陌生人。此時,他是她要逮捕歸案的要犯。

申世興望見章氏那平淡無波的眼神,看見她見到自己時沒有絲毫激動的情緒,沒有憤怒,沒有怨氣,也不帶任何的仇視……

他感覺自己的心像是在不停地絞痛,好似有人正在拿著利刃一刀又一刀捅進胸口。申世興的理智瞬間崩塌。

他緊緊抓著囚車上的木欄,眼神死死盯著女人所在的方向,好似怎麽也看不夠。

申世興很想問女人一句,她還記得他嗎?

也很想當麵告訴她,

他後悔了。

他很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好好對待她。

但是,此時的他喉嚨裏就像是有一塊烙鐵堵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她依舊是那麽高高在上,從未變過。而他,已經爛入了泥底,不配再被她多看一眼。

如今一切都太遲了……

再多的歉意也彌補不了曾經的傷害。再深的悔恨也填補不了兩人之間的溝塹。

申世興想,他應當是喜歡眼前這個女人的。

隻是那可笑的麵子讓他一直不肯承認。

申世興喜歡這個新娶的夫人,她那火爆的脾氣和爽朗的性情,都對足了他的胃口。

隻是,瞧見女人那一直不肯低頭的傲氣,他總想著磨一磨,總想著女人應當乖順聽話才好;總想著,終有一日,她也不得不主動向他妥協邀寵。

然而,他沒有等到那一天。至今,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申世興就那麽一直看著章鍈,眼眶逐漸迷離濕潤,想要把眼前人的樣子永遠記在心底。

章鍈撇過頭,繼續安排著手下的人處理後續事宜。

不管這人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她已不願再多給這人一個目光;如今他這副做派,隻會讓她覺得惡心。

清點好了所有案犯的名冊,旁邊的一名女子抬起頭來,對著她笑道:

“大人,此次抓捕這些犯人歸案,我們長明司可是功不可沒。現下那些多嘴多舌的可是沒話說了,他們沒辦成的案子讓咱們辦成了!也正好讓這些人都瞧瞧,誰說女子不如男!”

章鍈對著身旁的人溫和地笑了笑,讚同道:“正是這理!”

當初朝廷下令要專設一批由女子組成的衛隊時,她便知道,這不僅是她的機會,也是天下女子的機會。

誰說女子的一生隻能困於後宅。妻妾相鬥,盡管使出百般手段,也隻是為了博得男人的寵愛。耗盡了一輩子的眼淚,嚐盡了人世的辛酸,為著那麽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辜負此生。

不值得。

既然男兒都可以走出家門建功立業,為什麽偏偏女子不可以?

章鍈與申世興斷絕夫妻名分後,基於種種考慮,並沒有選擇回章家。她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獨自辟府另居。如今孩子們年歲大了,上了學堂,無論學武還是學文都任由他們,她並不會多加幹涉。

忠國公府也曾多次來人,想要為她重選一戶好人家改嫁。雖然章鍈已經嫁過一次了,但是國公貴女的身份也不難有好人家上門求娶。

不過,章鍈全部都拒絕了。

不是怕他人會在背後閑言碎語,也不是擔心兩個孩子會不接受她改嫁之事,更不是還惦記著與申世興往日的夫妻情分。

而是,她不想。

對,隻是單純的不想,沒有那麽多其它的緣由。

不管其他人怎麽想,章鍈不願意再回到後宅之中,成天圍繞著一個男人打轉。

朝廷頒布的新令讓她看到了一條不同以往的路,她毅然選擇成為了第一個報名者。

忠國公夫婦盡管心有擔憂和遲疑,最終還是無法勸阻。

幾年的曆練和選拔,章鍈成功地成為了長明司的頭領。

朝中之人雖不看好這新增設的長明司,認為一幫娘子軍不可能有什麽大作為,但也有不少人敏銳地察覺到了陛下此舉的目的。

不過,這麽些年,見識過了當今的手段,聰明的人都選擇了默不作聲。

如今,長明司的實力越來越壯大,已不可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