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附身在姑娘本身,還是附身在夢裏的個體身上,程晉陽作為一個資深的夢境行者,都能清晰地感覺到縈繞在整個夢境裏的基調,也就是姑娘們本身最強烈的情緒。

對於自己記憶裏不堪回首的往事,邢沅芷是“憎厭”,王婉柔是“不甘”,褚青青是“恐懼”,楊望舒是“絕望”,而崔錦綺則是“懊悔”。

甚至如果程晉陽沒有附身到她身上,他都無法理解崔小娘為什麽會變得前後判若兩人:事實上,崔錦綺在此以前的生活非常幸福,幾乎沒有遭遇到任何哪怕最輕微的挫折。

作為五姓女,她的童年沒有任何“物資匱乏”的概念。無論美食還是玩具,無論價格多麽昂貴,對她而言都是予取予求。

父親崔泰衝雖然性格古板,但自持端正,即便是在批評教育她的時候,也從未辱罵或使用冷暴力;母親盧氏更是出了名的溫婉賢良,孩子們都非常喜歡她,崔錦綺甚至將母親當做自己的人生偶像——也就是所謂的“我長大後要成為母親這樣的人”。

因此無論物質還是精神上看,崔錦綺都生活在一個近乎完美的世界裏。這也培養出了她天真爛漫的純真性格。

她以為父母為她搭建的這個世界,就是外麵真實世界的全部。

因此,當崔小娘第一次觸及到外界真實的黑暗一角時,她的世界觀便立刻崩塌了。她不理解父母為什麽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就像不明白為什麽光芒之下會有陰影,緊接著便一頭紮進了牛角尖。

她陷在自己混亂的走火入魔的思緒裏了。

“整整一個月了。”崔泰衝憂心忡忡道,“不和家人說話,也不離開房間,就一個人待在房間裏發呆,誰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

“唉,都是我的錯。”母親盧氏便以帕拭淚,“我不該讓人去處理這事的,怕是看到現場嚇壞錦綺了……她是很善良的孩子,就是太心善,不曉得外麵有多少陰謀和危險。”

“要是她能原諒我,我就算給她下跪也心甘。可是她如今就藏在房間裏不聲不響,也不願意和我溝通,這樣下去可怎麽辦啊?”

“兩位莫急。”王茂弘便溫言說道,“且讓婉柔去問一問。她和錦綺是同齡人,性格又頗肖似,想來應有交流溝通的可能。”

“也隻能這樣了。”崔泰衝歎了口氣,拉著夫人盧氏讓到一邊,目送著12歲的王婉柔進入房間。

再次看到年紀尚小的王大小姐,程晉陽心裏最先冒出來的,就是她對著鏡子“嗬嗬嗬哈哈哈”的狂笑表情。

然而此時的王婉柔,隻是掛著優雅溫和的完美微笑,進來後順手將房間門關上了。

“聽說你有點麻煩?”

崔錦綺正抱著雙腿坐在**,聞言便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目光便落在她的發型上麵,看得崔小娘微微有些走神。

“不如跟我說說吧。”王婉柔微笑說道。

“你明白什麽是‘欺騙’麽?”大概是發型起了作用,崔錦綺低低說道,如同囁嚅。

“呃。”王婉柔揚起眉毛,“用話術來引導對方的思維,哪怕和現實相悖。”

“為什麽世間會有欺騙呢?”崔錦綺難過說道,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了。

她選擇了對母親說實話,但母親明明說著“理解她”,卻又背著她讓人去“斬草除根”,擺明了前者根本就是搪塞她的謊言而已。

“因為存在博弈。”王婉柔說。

崔錦綺:?

她不解地歪著腦袋,等待對方的解釋。

“為了取得博弈的勝利,所以才需要運用欺騙,來製造不對等的信息差。”見對方沒聽懂,年輕的王大小姐便有些意興闌珊,不耐煩地解釋說道,“欺騙不是結果,隻是用來達到結果的手段。所以你的問題沒什麽價值,任何手段工具存在的目的,都僅僅是因為它足夠好用。”

崔錦綺沉默下來。

她大概聽懂了,便流著眼淚哭訴說道:

“你是在嘲笑我傻。因為我不懂得欺騙,所以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王婉柔便稍稍有些意外(這家夥居然聽懂了),嘴角輕輕勾起不易察覺的弧度,溫婉笑道:

“我可沒這麽說。不過,似乎你已經自己找到了答案?”

“我……”崔錦綺張了張嘴,然後便用力地咬住下唇。

她終於從困擾她一個多月的牛角尖裏鑽了出來,轉而被不負責任的王婉柔隨手牽著,進入了另一個更大的死胡同:

“我不會再犯錯了。”

王婉柔:?

“我也會的。”崔錦綺仿佛走火入魔般,反反複複地喃喃說道,像是在給自己洗腦,“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

“呃。”王婉柔感覺這姑娘似乎有點不對勁。

然而她並不在乎對方究竟是如何想的,因此隻是笑著說道:

“那麽,既然你已經想通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任務嗎?”崔錦綺立刻明白過來,對方是受了她父母的委托,前來試圖引導她從困境裏走出來的。

而她終於找到了“正確的”出路。

“是的,謝謝你。”她用力抹去眼淚,露出一個偽裝的、感激涕零的笑容來。

……

程晉陽從**醒來。

才發覺此時自己正左手抱著一個,右手摟著一個,仿佛養了兩隻大貓咪的飼主般。

這王婉柔也就算了,說好的抱我睡覺呢青青姑娘?怎麽醒來變成我抱你了?

小心翼翼地將手臂從兩人身下抽走,程晉陽便去衛生間裏洗漱。

再次出來,就看見王大小姐打著哈欠坐起身來,衣服領口鬆鬆垮垮的,露出半邊白皙溫潤如象牙的香肩。

注意到程晉陽的視線,她將領口隨意拉正,問道:

“昨晚怎麽沒把我們拉進去?你又入誰的夢了?”

“崔錦綺。”程晉陽回答說道。

原來崔小娘這毛病,起因就是你搗的鬼啊!清河崔氏真應該給你發個一噸重的大獎章。

“哦。”王婉柔點了點頭,似乎毫無任何誤人子弟的自覺,隻是慵懶地招了招手,“過來。”

程晉陽走到床邊,王大小姐便從**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摸了摸他的頭。

“本來想在夢裏研究的,但是你沒把我拉進去,那就先這樣吧。”

“你對我做了什麽?”程晉陽納悶問道。

“我把你現在的精神狀態複製下來了。”王婉柔從容說道,“回去以後再慢慢研究。”

程晉陽微微一怔,然後才想起來太原王氏今天就要撤離建康,前往臨安去避難了。

“什麽時候走?”

“馬上。”

“行,到臨安以後,記得給我打電話。”

“太原王氏的族地不讓帶手機入內,即便是位於臨安的族地也一樣。”王婉柔慢條斯理地道,“放心,不會有事的。”

“臨行前說這種話就是Flag。”程晉陽歎了口氣。

“弗拉格?”

“就是……”他這才想起,這世界似乎沒有Flag的說法,“就是類似言靈一樣的東西,比如上戰場前說‘打完這仗就回老家結婚’,然後就在戰爭中死掉永遠回不去了。”

“哦。”王婉柔無聊地道,“我對這些封建迷信的知識不感興趣。”

“那我先走了。”程晉陽說。

“戰場上別一時腦熱,衝過頭了。”他這邊推開臥室的門,便聽見王大小姐在身後說道,“別忘了,你這次平叛是出於政治上的目的,而不是軍事或者私人的驅動。”

“嗯,當然。”程晉陽回答說道。

王大小姐說的沒錯。出於政治目的,也就是說隻要“表演給庾中書看”就好了,而並非真的得平定叛亂(軍事目的),亦或是救援大伯一脈(私人目的)。

在建康城已不可守的情況下,沒必要犧牲家族來為朝廷死戰。

“你心裏有數就行。”王婉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