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之後世雖小,然以風為名之辭在後來卻變成一種新文體,至漢而成枚馬之賦,現在分別敘這一件事之流行。

一、“風”“諷”乃一字。此類加偏旁的字每是漢儒做的,本是一件通例,而“風”“諷”原通尤可證。

《詩序》:“所以風。”《經典釋文》:“如字:徐,福鳳反;今不用。”按:福風反,即諷(去聲)之音。又,“風,風也”。《釋文》:“並如字。風上如字,下福鳳反。崔靈恩集注本,下即作諷字。劉氏雲:動物曰風,托音曰諷。崔雲:用風感物則謂之諷。”

《左氏》昭五年注:“以此諷。”《釋文》:“本亦作風。”風讀若諷者,《漢書》集注例甚多(從《經籍篡詁》所集),《食貨誌》下集注,《藝文誌》集注,《燕王懌傳》集注,《齊悼惠王肥傳》集注,《灌嬰傳》集注,《婁敬傳》集注,《梁孝王武傳》集注,《衛青傳》集注,《霍去病傳》注,《司馬相如傳》集注三見,《卜式傳》集注,《嚴助傳》集注,《王褒傳》集注,《賈捐之傳》集注,《朱雲傳》集注,《常惠傳》集注,《鮑宣傳》集注,《韋元成傳》集注,《趙廣漢傳》集注三見,《馮野王傳》集注,《孔光傳》集注,《朱博傳》集注,《何武傳》集注,《揚雄傳》上集注二見,《揚雄傳》下集注三見,《董賢傳》集注,《匈奴傳》上集注三見,《匈奴傳》下集注二見,《西南夷傳》集注二見,《南粵王傳》集注,《西域傳》上集注,《元後傳》集注二見,《王莽傳》上集注二見,《王莽傳》下集注,《敘傳》上集注,《敘傳》下集注二見,又《後漢·崔琦傳》注。按,由此而觀,風為名詞,諷(福鳳反)為動詞,其義則一。

二、風乃詩歌之泛名(前已論之)。《詩·大雅》:“吉甫作誦,其風肆好。”(此雅之稱風者)

又《小雅》:“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鄭箋以為“風猶放也”,未安;當謂出入歌誦,然後上與湛樂飲酒相配,下與靡事不為相反。

《春秋繁露》:“‘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於崇,作邑於豐’,樂之風也。”(《文王受命》,在《雅》)

《論衡》:“‘風乎雩’,風歌也。”按,此解實通。《論語》何注,風,涼也,無謂。

故《詩》之辭為風,誦之則曰諷(動詞);泛指詩歌,非但謂十五國。又以風名詩歌,西洋亦有成例,如Arig伊大利文謂風,今在德Arie在法Air皆用為歌曲之名。

戰國時一種之詭詞承風之名。

《史記·滑稽列傳》:

威王大詭,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鬥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鬥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禦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鬥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卷鞠,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歌起,飲不過二鬥,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鬥,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鬥,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詭焉。(此雖史公節錄,非複全文,然盡是整語,又含韻詞,其自詩體來,斷然可見也。)

此處之諷乃名詞,照前例應為風字。“以風諫焉”,猶雲以詩(一種之詭詞)諫焉,此可為戰國時一種詭辭承風之名之確證。至於求知這樣的詭詞之風是什麽,還有些材料在《史記》《戰國策》中:

《戰國策》八鄒忌修八尺有餘,身體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複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來,孰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令齊地方千裏,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麵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於朝市,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如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期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

《史記》七十四淳於髡,齊人也。博聞強記,學無所主(例如與孟子所辯男女授受不親諸辭),其陳說慕晏嬰之為人也;然而承意觀色為務。客有見髡於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獨坐而見之,終無言也。惠王怪之,以讓客曰:“子之稱淳於先生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鄭豈人不足為言耶?何故哉?”客以謂髡。髡曰:“固也,吾前見王,王誌在驅逐;後複見王,王誌在音聲。吾是以默然。”客具以報王。王大駭曰:“嗟乎!淳於先生誠聖人也!前淳於先生之來,有獻善馬者,寡人未及視,會先生至。後先生之來,有獻謳者,未及試,會先生來。寡人雖屏心,然私心在彼。有之。”後淳於髡見,一語連三日三夜無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謝去。於是送以安車駕駟,束帛加璧,黃金百鎰,終身不仕。

《史記》四十六騶忌子以鼓琴見威王,威王悅而舍之右室。須臾,王鼓琴,騶忌子推戶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悅。去琴按劍曰:“夫子見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騶忌子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之愉者,政令也;鈞諧以鳴,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時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語音。”騶忌子曰:“何獨語音?夫治國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王又勃然不說,曰:“若夫語五音之紀,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國家而弭人民,又何為乎絲桐之間?”騶忌子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之愉者,政令也;鈞諧以鳴,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時也。夫複而不亂者,所以治昌也;連而徑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調而天下治。夫治國家而弭人民者,無若乎五音者。”王曰:“善。”騶忌子見三月而受相印,淳於髡見之,曰:“善說哉!髡有愚誌,願陳諸前。”騶忌子曰:“謹受教。”淳於髡曰:“得全全昌,失全全亡。”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毋離前。”淳於髡曰:“狶膏棘軸,所以為滑也。然而不能運方穿。”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事左右。”淳於髡曰:“弓膠昔幹所以為合也,然而不能傳合疏罅。”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自附於萬民。”淳於髡曰:“狐裘雖弊,不可補以黃狗之皮。”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擇君子,毋雜小人其間。”淳於髡曰:“大車不較,不能載其常任;琴瑟不較,不能成其五音。”騶忌子曰:“謹受令,請謹修法律而督奸吏。”淳於髡說畢,趨出至門,而麵其仆曰:“是人者吾語之微言五,其應我若響之應聲,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期年,封以下邳,號曰成侯。

騶忌子、淳於髡便是這樣的人,他們的話便是這樣的話,而這樣的話便是風。到這時,風已不是一種狹義的詩體,而是一種廣義的詭辭了。《荀子·成相》詭詩尚存全章,此等風詞隻剩了《戰國策》《史記》所約省的,已經把鋪陳的話變做仿佛記事的話了。但與枚馬賦體一比,其文體顯然可見。

四、因此種詭詞每以當諫諍之用,戰國漢初儒者見到這樣的“風”,更把刺詩的觀念在解詩中大發達之,例如《關雎》為刺康王宴起之詩等等,於是《詩三百》真成諫書了。瞽獻曲,史獻言,一種的辭令,每含一種的寓意(歐洲所謂Moral),由來必遠。然周、漢之間,《詩三百》之解釋至那樣子者,恐是由於那時候的詭詞既以風名,且又實是寓意之辭,以今度古,以為《詩經》之作本如詭詩,遂成孟子至三家之詩學。

五、由這看來,諷字並無後人所謂“含譏帶諷”之義,此義是引申而附加者。

六、我疑“論”“議”等最初皆是一種詭詩之體,其後乃變成散文。

《莊子·齊物論》:“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誌,聖人議而不辨。”

此處之論,謂理;議,謂誼;辨,謂比。猶雲六合外事,聖人存而不疏通之;六合內事,聖人疏通而不是非之,春秋有是非矣,而不黨其詞,以成偏言。這些都不是指文體之名而言。然此處雖非指文體,此若幹名之源也許是詭詩變為韻文者。《九辯》之文還存在,而以辯名之文,尚有存名者。至於論之稱,在戰國中期,田駢作《十二論》,今其《齊物》一篇猶在《莊子》(考後詳)。在戰國晚年,荀卿、呂不韋皆著論(見《史記》)。然此是後起之義,《論語》以論名,皆語之提要鉤玄處。又《晉書·束皙傳》:“太康二年……盜發魏……安釐王塚,得竹書數十車。……《論語·師春》一篇,《書》《左傳》諸卜筮。師春,似是造書者姓名也。”《左傳》諸卜筮本是流行於晉之周易,師為官,春為名,當即傳書之人。《左傳》卜筮皆韻文詭詩,或者這是論之最早用處嗎?議一字見於《詩經》者,“或出入風議”,應是謂出入歌詠,如此方對下文“靡事不為”。又鄭語:“薑,伯夷之後也。嬴,伯翳之後也。伯翳能禮子神,以佐堯者也。伯翳能議百物,以佐舜者也。”韋昭解:“百物草木鳥獸,議使各得其宜。”此真不通之解。上舉伯夷能禮,下句當謂伯翳能樂,作詭詩以形容百物,而陳義理,如今見《荀子·賦篇》等。約上文言,春秋時詭詩之名,入戰國而成散文之體。我現在假詭如此,材料尚不足,妄寫下待後考之。

七、枚馬賦體之由來。

漢初年,賦絕非一類。《漢誌》分為四家,恐猶未足盡其辨別。此等賦體淵源有自,戰國時各種雜詩之體,今存名者尚不少,待後詳論之(《文學史講義》第二篇第十二章)。現在隻論枚乘、司馬相如賦體之由來。枚賦今存者,隻《七發》為長篇,而司馬之賦以《子虛》為盛(《上林》實在《子虛》中,為人割裂)。此等賦之體製可分為下列數事。

(一)鋪張侈辭。

(二)並非詩體,隻是散文,其中每有協韻之句而已。

(三)總有一個寓意(Moral)無論陳設得如何侈靡,總要最後歸於正道,與淳於髡飲酒,鄒忌不如徐公美之辭全然一樣。

我們若是拿這樣賦體和《楚詞》校,全然不是一類;和《宋玉賦》校,詞多同者,而體絕不同;若和齊人諷詞校,則直接之統續立見。枚馬之賦,固全是戰國風氣,取詞由《宋玉賦》之一線,定體由《諷詞》之一線,與《屈賦》毫不相於者也。淳於髡諸騶子之風,必有些很有趣者,惜乎現在隻能見兩篇的大概。

賈誼《惜誓》雲:“涉丹水而馳騁兮,右大夏之遺風。”“遺風”二字難解。及觀《淮南·原道訓》雲:“目觀體羽武象之樂,耳聽滔朗奇麗激摻之音,揚鄭衛之浩樂,結激楚之遺風”。知所謂遺風,正是歌詩,可為此說益一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