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是古代傳流下來的一個絕好寶貝,它的文學的價值有些頂超越的質素。自晉人以來純粹欣賞它的文辭的頗多,但由古到今,關於它的議論非常複雜,我們在自己動手研究它以前,且看兩千多年中議論它的大體上有多少類,哪些意見可以供我們自己研究時參考?

春秋時人對於詩的觀念:“詩三百”中最後的詩所論事有到宋襄公者,在《商頌》;有到陳靈公者,在《陳風》;若“胡為乎株林從夏南”為後人之歌,則這篇詩尤後,幾乎過了春秋中期,到後期啦。最早的詩不容易分別出,《周頌》中無韻者大約甚早,但《周頌》斷不是全部分早,裏邊有“自彼成康奄有四方”的話。傳說則《時邁》《武》《桓》《賚》諸篇都是武王克商後周文公作(《國語》《左傳》),但這樣傳說,和奚斯作《魯頌》,正考父作《商頌》,都靠不住;不過《雅》《頌》中總有不少西周的東西,其中也許有幾篇很早的罷了。風一種體裁是很難斷定時代的,因為民間歌詞可以流傳很久,經好多變化,才著竹帛:譬如現在人所寫下的歌謠,許多是很長久的物事,隻是寫下的事在後罷了。《豳風·七月》是一篇封建製度下農民的歲歌,這樣傳來傳去的東西都是最難斷定它的源流的。《風》中一切情詩,有些或可考時代者,無非在語言和稱謂的分別之中,但語言之記錄或經後人改寫(如“吾車既工”之吾改為我,石鼓文可證,吾我兩字大有別)。稱謂之差別又沒有別的同時書可以參映,而亞當夏娃以來的故事和情感,又不是分什麽周漢唐來的,所以這些東西的時代豈不太難斷定嗎?不過《國風》中除豳、南以外所舉人名都是春秋時人,大約總是春秋時詩最多,若列國之分,乃反用些殷代周初的名稱,如邶鄘衛唐等名,則辭雖甚後,而各國風之自為其風必有甚早的曆史了。約而言之,“詩三百”之時代一部分在西周之下半,一部分在春秋之初期中期。這話至少目前可以如此假定。那麽,如果春秋時遺文尚多可見者,則這些事不難考定,可惜記春秋時書隻有《國語》一部寶貝,而這個寶貝不幸又到漢末為人割裂成兩部書,添了許多有意作偽的東西,以致我們現在不得隨便使用。但我們現在若求知《詩》在春秋時的作用,還不能不靠這部書,隻是在用它的材料時要留心罷了。我想,有這樣一個標準可以供我們引《左傳》《國語》中論《詩》材料之用:凡《左傳》《國語》和《毛義》相合者,置之,怕得是他們中間有狼狽作用,是西漢末治古文學者所加所改的;凡《左傳》《國語》和《毛義》不合者便是很有價值的材料,因為這顯然不是治古文學者所加,而是幸免於被人改削的舊材料。我們讀古書之難,難在真假混著,真書中有假材料,例如《史記》;假書中有真材料,例如《周禮》;真書中有假麵目,例如《左傳》《國語》;假書中有真麵目,例如東晉偽《古文尚書》。正若世事之難,難在好人壞人非常難分,“涇以渭濁”,論世讀書從此麻煩。言歸正傳,拿著《左傳》《國語》的材料求《詩》在春秋時之用,現在未作此工夫不能預斷有幾多結果,但憑一時記憶所及,《左傳》中引《詩》之用已和《論語》中《詩》之用不兩樣了。一、《詩》是列國士大夫所習,以成辭令之有文;二、《詩》是所謂“君子”所修養,以為知人論世議政述風之資。

說到《詩》和孔丘的關係,第一便要問“孔丘究竟刪詩不?”說刪詩最明白者是《史記》:“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這話和《論語》本身顯然不合。“詩三百”一辭,《論語》中數見,則此詞在當時已經是現成名詞了。如果刪詩三千以為三百是孔子的事,孔子不便把這個名詞用得這麽現成。且看《論語》所引詩和今所見隻有小異。不會當時有三千之多,遑有刪詩之說,《論語》、孟、荀書中俱不見,若孔子刪詩的話,鄭衛桑間如何還能在其中?所以太史公此言,當是漢儒造作之論。現在把《論語》中論《詩》引《詩》的話抄在下麵。

《學而》

1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為政》

2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3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4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5 子曰:“《關雎》樂而不**,哀而不傷。”

6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泰伯》

7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8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9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子罕》

10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11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先進》

12 南客三複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子路》

13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衛靈公》

14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佞人殆。”

《季氏》

15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誠不以富,亦祗以異,”其斯之謂與?(此處朱注所校定之錯簡)

16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嚐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

《陽貨》

17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18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麵而立也與?”

19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20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從此文我們可以歸納出下列幾層意思:

第一,以《詩》學為修養之用;

第二,以《詩》學為言辭之用;

第三,以《詩》學為從政之用,以《詩》學為識人論世之印證;

第四,由《詩》引興,別成會悟;

第五,對《詩》有道德化的要求,故既曰“思無邪”,又曰“放鄭聲”;

第六,孔子於樂頗有相當的製作,於《詩》雖曰放鄭聲,鄭聲卻在“三百篇”中。

以《詩三百》為修養,為辭令,是孔子對於詩的觀念。大約孔子前若幹年,《詩三百》已經從各方集合在一起,成當時一般的教育。孔子曾編過裏麵的《雅》《頌》(不知專指樂或並指文,亦不知今見《雅》《頌》之次序有無孔子動手處),卻不曾達到《詩三百》中放鄭聲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