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五月八日我們到了杭州,住大華飯店。那是一九四九年前杭州最好的旅館之一,靠在湖濱,不用出門,就能賞玩西湖景色。現在是公家的招待所,高級幹部和外賓都住這兒。但居住的條件不很好,侍應人員晚間也不知低聲談話。倒是吃的飯又便宜又精美。十日清早六點從杭出發,公路車到下午五點半抵屯溪,過宿。十一日晨六點半離屯溪,十時許抵黃山腳下的湯口站。步行一小時到溫泉。這是山上的中心據點,好比牯嶺之於廬山;不過溫泉地勢低,隻有九百英寸高度。二十年前我們在黃山住一個月,就是在這個地方。此次卻是來得不巧。溫泉一帶正在大建設,賓館沒有造好;原有的招待所,下麵也在重砌溫泉浴池。到處是沙土、洋灰;四五百工人的工作聲,吵得人頭昏腦漲的。我們在杭州一點不知道這種情形。胡亂住了一夜,第二天(十二日)就乘轎登山,下午二時抵文殊院,這是位於天都峰下的玉屏峰頂,高四千餘英尺。住在“玉屏樓”(新建的招待所)上,右望蓮花峰,左望天都峰(黃山兩大最高峰),形勢雄奇壯偉。可惜上午走在路上還有太陽,下午到了目的地,就是彌天雲霧,什麽都看不到了。十三日清晨,有晴朗模樣,六時許起來趕拍了幾張照,八時許動身下蓮花溝,十時登蓮花峰。媽媽在向導攙扶之下,居然也到了峰頂。路雖不及天都之險,但有些地方也夠驚心動魄的了。若遇晴空萬裏,可遠望九華山,或許還能見到廬山。那天上了峰頂,又是濃霧,等了半小時仍是白茫茫一片,一無所見。不得已下峰,過百步雲梯,鼇魚背,十二時抵光明頂,忽然太陽從雲際露麵,居然看到了天都蓮花二峰對峙的勝景。兩峰同時並列在眼前的景致,隻有在光明頂上可看到;二十年前我們過光明頂卻是一片雲霧。別的事情,我都不大信運氣,唯有遊山玩水,真要碰機會:上次看得見的,這次偏看不見;上次看不到的,這回卻見到了。可是從沒有每次都能欣賞到同樣的美景的。下午一時抵獅子林,不一會兒又是漫山遍穀的白霧,所以獅子林附近的西海門與始信峰,都沒有能去遊玩。媽媽走了兩天,腳腫得很,臉也虛腫得厲害。雖是我們都有轎子,但山坡陡峭處都得自己步行。所以兩天之中上下坡路都走了不少。媽媽平日在上海比我能走路,一出門卻遠不如我了。一則她心髒不大好,到了相當高的山上,就容易疲累;臉與腳的虛腫都是心髒的表現。二則心情不同:我在上海,便急於幹完事情回家,走路不耐煩,所以容易累;出門遊山,我興致特別高,也就不大覺得路太長太陡了。
十三日夜宿獅子林,遇《人民畫報》記者丁一先生。他是留德的,少年時就喜歡攝影。中年參加了革命,做地下工作。這次來是拍黃山彩色風景照片的。他與龐伯伯(3)夫婦、鬱風(4)等都熟。我們談了許多藝術方麵的問題。他很博學,見解也不俗;國內水平落後的許多措施,他也批評得很多。對於繪畫、電影等一味重思想、輕藝術的傾向,他不勝憤慨,說中央已經注意這些,周總理也要大家竭力結合政治與藝術,但是人才寥落,一時還難以辦到。十四日晨七時離獅子林去鬆穀庵,九時許下雨,九時三刻到目的地。從那時到此時我寫信的時候,雨一直沒停過,悶坐在鬆穀庵的小客座中,無聊透了。附近的風景,一處也不能去玩。看樣子,這陣雨還不會就停,真是焦急。因為六個轎工,一個挑夫,一個向導,跟著我們,不出去玩也要每人每日貼一元夥食。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空開支。山上正值采茶季節,大家都忙。且山頂上臨時找不到轎夫,不能到了一處把轎工挑子打發走。我本打算在獅子林住幾天,把未完成的一篇文字寫完,可是等到要下山,就沒法叫山下溫泉地區的轎夫(山上隻有那裏有轎子)到山頂來接我們。所以一到黃山,弄清了這種情形,就改變計劃,決定隻遊山,遊完就走。不料天公不作美,一天一夜大雨不止,八個工人跟著我們,照樣要花錢,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急壞了人。一天每頂轎要八元四,兩頂轎就是十六元八角;挑夫與向導每人每日二元五角,一天總開支就得二十一元八角。自己吃的飯與住的房,開支還在外。山上住的條件還不差,就是廁所設備不好,都在露天,而且不幹淨;下了雨更是苦事。吃在黃山,素來清苦。菜蔬是山上種不出的,有的也是又瘦又小,品種又少,餐餐都有炒蛋與蛋湯,真是倒胃口。
溫泉地區新建的房子,都是紅紅綠綠的宮殿式,與自然環境不調和。柱子的朱紅漆也紅得“鄉氣”,畫棟雕梁全是騙人眼目的東西。大柱子又粗又高,底下的石基卻薄得很。吾國的建築師毫無美術修養,公家又缺少內行,審定圖樣也不知道美醜的標準。花了大錢,一點也不美觀。內部房間分配也設計得不好。跟廬山的房屋,真是有天壤之別了。他們隻求大,漂亮;結果是大而無當,惡俗不堪。黃山管理處對遊客一向很照顧,但對轎子問題就沒有解決得好,以致來的人除非身強力壯,能自己從頭至尾步行的以外,都不得不花很大的一筆錢—尤其在遇到大雨的時候。總而言之,到處都是問題,到處都缺乏人才。雖有一百二十分的心想把事情做好,限於見識能力,仍是做不好。例如杭州大華飯店的餐廳,台布就不幹淨,給外賓看了豈不有失體麵?那邊到處灰土很多,擺的東西都不登大雅,工作人員為數極少,又沒受過訓練;如何辦得好!我們在那邊時,正值五一觀禮的外賓從北京到上海,一批一批往杭州遊覽,房間都住滿了。
這封信雖寫好,一時也無法寄出。要等天晴回獅子林,過一夜後方能下至溫泉,溫泉還要住一夜,才能到湯口去搭車至屯溪,屯溪又要住一夜,方能搭車去杭州。交通比抗戰以前反而不方便。從前從杭州到黃山隻要一天,現在要兩天。車票也特別難買。他們隻顧在山中建設,不知把對外交通改善。
五月十五日上午九時
寫於黃山鬆穀庵,時大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