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夏日, 即便是入了立秋,卻也還是逼人的熱意。

盛京城遠離西境,但是因著邊境逢亂, 所以盛京也沒有似往年那般熱鬧, 至少貴婦往來之間的菡萏宴,處暑小筵, 今年都是銷聲匿跡了。

也好, 落得清靜。

沈初姒之前畏寒的症狀已經消退不少, 她原本以為是這麽些年, 身子養好了,一直等到謝容玨走後, 她才知曉,原來是之前,他一直在身邊。

即便是夏日, 她也隻是稍稍覺出一點兒熱意。

寢屋之中的角落被蒲雙擱置了一盆冰塊, 沈初姒坐在寢屋之中的時候,還需要披一件外衫。

距離謝容玨離開盛京城,已經過了月餘。

在這月餘之中,發生了不少的事情,譬如鎮國公府鬧出了一件醜事, 原本廢世子的詔書下來, 鎮國公從宗族之中過繼了一個孩子, 就有不少人頗有微詞。

後來則有一個容貌美麗的婦人, 在大理寺門口擊鼓鳴冤, 泣稱鎮國公府夫人奪人之子, 占為己有。

她聲淚俱下, 卻又隻提到了鎮國公夫人, 對鎮國公謝玄閉口不談。

這名婦人,原本隻是想順理成章地憑借孩子進入鎮國公府,卻又在林霽的步步詢問之下,哭著指著站在不遠處的鎮國公,說他才是當真孩子的父親。

原本空口無憑,鎮國公又是朝中官員,雖然對於考紀倒也無傷大雅,但是這聲名壞了出去,卻實在是不好聽。

況且在此之前,鎮國公府向來以門楣著稱,宗婦與謝玄伉儷情深,不可謂不是一段佳話。

汙蔑朝廷官員,向來都不是什麽小罪。

按照尋常人,也該知曉這件事多少都有點貓膩,不適合細查,畢竟旁的人也都心知肚明,這位所謂的宗室之子,確實和謝玄生得很像。

至少,比從前的那位鎮國公世子要更為像一些。

可是堂上坐著的人,是從來都不曾徇私,在大理寺被人私下裏稱為小閻王的林霽。

若是當真是大理寺卿前來審這樁案子還稍微好些,畢竟他與謝玄也是在朝為官多年,多少都會留些麵子在。

偏偏是林霽。

鎮國公心急如焚,對著搜集人證物證的林霽喊了幾聲賢侄,隻說:“婦人愚昧,一時為了孩子口不擇言,都是些荒謬之言,何必深究。”

林霽也依然無動於衷。

反而是旁邊的崔繡瑩看出來謝玄此時的不對勁,冷笑一聲,對著台上的林霽道:“小林大人當秉公查案,不得徇私,搜查到底。”

林霽垂眼看著台下站著的崔繡瑩,麵上並無笑意,顯得有點冷冽,“自然。這是本官分內之事。”

從之前鎮國公的態度的表現,就足以窺見一斑。

這個所謂的,從宗族之中抱過來的孩子,不過是謝玄生出來的外室子罷了,正好家中的那個孩子也不得他心,與他親緣淡薄,索性就直接請求廢世子,轉而誆騙崔繡瑩,讓自己的外室子登上世子之位。

反正左右都是他自己的孩子,並沒有什麽差別。

而且這個外室子,或許是因為過早懂事,所以還要比自己家那個桀驁不馴,囂張妄為的孩子,要乖巧聽話得多。

謝玄自然樂得演上這麽一出戲。

可是他也並沒有想到,這個孩子的母親,居然會找上門來。

崔繡瑩是崔氏的嫡小姐,遠不是這個外室低賤的身份能比較的,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楚的,所以他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將外室扶正。

所以他當初將孩子帶走的時候,隻是晦暗不清地說,這個孩子日後就是嫡子,自此再也不用過上暗無天日的日子了。

這個婦人出身卑賤,向來性子軟弱,甚至都不曾大聲言語過,現在這般突然告上大理寺,將事情鬧得這般大,多半是有人在背後出手。

謝玄並沒有想到自己得罪了什麽人。

現在要用這般惡毒的手段,鎮國公府原本因為廢世子的事情就與新帝關係微妙,又因為從前謝容玨行事放肆的緣故,與不少官宦結仇,尤其是顧家還有遠陽伯府。

崔氏或許並不在意崔繡瑩所謂的伉儷情深,畢竟盛京城中納妾作樂的世家子簡直猶如過江之鯽。

但是這件事若是鬧在大理寺,對於崔氏聲名也有影響,而且還是個外室子,而且謝玄還是因為這個外室子,將現在是撫遠副將的謝容玨廢了,原本崔氏也要占個外祖家的聲名,現在卻又沒了牽連,就因為此,崔氏多半也要與鎮國公府交惡。

即便是顯赫世家,處處為敵,也並不好受。

鎮國公想到這件事,麵色鐵青,可是台上的林霽卻又一副秉公辦案的模樣。

這種事情搜查起來肯定是有點困難,畢竟沒有什麽實質性的證據,就連那位原本正在啜泣的婦人,看著此時堂中肅穆的氛圍,都突然有點兒後怕起來。

然後她大著膽子看著不遠處的謝玄,這位鎮國公哪裏還有往日的脈脈溫情,幾近隻剩下戾氣——

搜找人證物證出奇的順利,簡直就像是在原地等著林霽發現一般。

接生孩子的穩婆,孩子出生時候的八字,私宅的地契,私宅之中婦人生活的痕跡,還有居住在附近的人證。

不過幾日,就順利地收集齊全。

全盛京城的人都知曉了,之前所謂的廢世子,從來都不是什麽覺得謝容玨行事跋扈,也不是因為其他,不過是鎮國公自己的一己私欲罷了。

因著西境戰亂,朝中官宦大多都是夾著尾巴做人,哪有敢在這個時候惹是生非的,禦史台閑著月餘,正巧碰上了個撞上來的,高興還來不及,趕緊趁著這個機會,狠狠參了鎮國公一本。

行事荒**,不顧禮法,欺君罔上,還有個……有眼無珠。

邊關戰事的消息,自然是傳到了盛京,新君果然看人極準,那位從前的紈絝世家子,在西境的時候展現出了令人為之驚歎的天賦,雖然隻是副將,可是他的每一步,都極為精準,幾乎是先前早有預料一般。

獨孤珣是不世出的將才,可是這個從前過路盛京城的紈絝子弟,卻又絲毫不落下風。

是中原難得的,近數十年來,唯一的將才。

勢如破竹,戰無不勝。

而鎮國公,居然就這麽廢了世子,自此這位將才日後的功名,自然也與鎮國公府無關。

隻怕是後悔得夢中都要氣醒,還有整個宗族,還包括鎮國公夫人背後的崔氏。

所以寫奏折的禦史台官員思忖很久,最後還是添了個有眼無珠上去。

這件事在街頭巷尾鬧了許久,崔氏和鎮國公府前後磋磨許久,誰都不曾讓步,中間還夾著那個柔柔弱弱,隻會哭泣,卻生出了個兒子的外室。

聽聞最後的定論是,吵吵嚷嚷許久,來回就是謝容玨與那個外室子的事情,就連鎮國公自己都煩了,也懶得對崔繡瑩再裝出什麽溫柔模樣,態度冷硬地直接休妻。

而崔氏那邊也同樣不甘示弱,上奏請求沈琅懷削爵,直言這樣的行徑,難以成為盛京世家表率。

聽聞朝中沈琅懷看了一出好戲,末了又不陰不陽地對謝玄道:“鎮國公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沈琅懷素來擅長這樣說話,隻怕謝玄麵上笑著應和,心中還不知道能氣成什麽樣子。

沈初姒咬著糕點,聽到關於鎮國公府這些話的時候,也並無多少情緒。

鎮國公府怎麽樣,與她並無什麽關係。

宋懷慕時常會前來仁明巷找她,她一邊咬著蒲雙做的糕點,一邊含糊不清地對著沈初姒道:“阿稚若是當真很擔心的話,我們要不要前去一趟鳴秋寺,多少也求個平安。”

可是沈初姒思忖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宋懷慕不解,咬著糕點問她原因。

其實也談不上是什麽具體的原因。

隻是因為當初她佛經千萬卷,也未得所求。

沈兆最終還是因為重病難愈,當初手抄的佛經,字字句句分明都是虔誠,也終究也未曾護得父皇平安。

所以,此時她也不想,現在也不得所求。

所以她從未謄抄佛經,也並未前去鳴秋寺。

怕落得一樣的結局,隻是在心中默默懇求諸佛,讓他得以平安歸來。

宋懷慕偶爾會問她,“謝容玨離開盛京已經將近兩月,所以阿稚,會想起他嗎。”

沈初姒聽聞這樣的話,也會倏然之間有點失神。

其實她在陪著雪球出去散步,跟著蒲雙做點心,又或者與宋懷慕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會想起他。

盛京城少了一位喜歡穿著絳紅錦袍,行事妄為的少年郎君,與往日並無什麽不同。

就像是仁明巷前的溪流還是日夜未停,就像庭前該落的花還是不曾片刻遲疑,就像每日朝暮,不曾停歇。

隻是偶爾在夜間,她抱膝坐在床榻邊緣,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腳踝上帶著的紅色的小珠,還是會想起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想起他倏然帶笑的眼眉。

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側,燭火晃動,似跳躍的浮金。

她並不是不想他,隻是尋常的時候,會刻意忘了這件事。

夜深人靜的時候,卻又想起來。

獨孤珣是西羌不世出的天才,從當年蟄伏至弑父殺兄登上王位就可見一斑,而西羌早就已經覬覦中原許久,此次,是有備而來。所以所有人都知曉此戰艱險。

街頭巷尾大多都是談及這件事的,沈初姒陪著宋懷慕出去一同逛逛的時候,會聽到旁人的高談闊論。

聽他們說起這位從前風流紈絝的世家子弟,穿上戎裝是如何驍勇,聽他們說起謝容玨執劍的時候,好像是史書頁上講述過的那些少年名將,天賦異稟,所向披靡,所到之處,銳氣可抵萬軍。

說得好像是當真見過一樣。

沈初姒大多時候隻會默默在旁聽一會,偶爾也會遐想,他當真穿上戎裝的模樣。

他之前說要帶自己一起去漠北看雪,可惜還未實現,就去了西境。

沈初姒這段時日沒有抄佛經,在跟著蒲雙學針線。

可是繡的還是很醜,沈初姒有的時候會漫無邊際地想,也不知道他在西境的時候,會不會因為這麽個針線活實在說不上是好的香囊被人笑話,又或者會不會直接背著人的時候才戴在身上,藏起來。

就像之前的沈兆一樣,她之前繡的花樣,全都被他穿進了裏衣。

既不被人笑話,又不會讓她傷心。

……

一直到八月初的時候,沈琅懷身邊的內仕讓她進宮一趟。

其實她之前也有進過宮,沈琅懷對她的態度很是別扭,雖然不是像從前那樣總是出口嘲諷了,但是對上她的時候,也經常抵唇低咳,或者是別開臉去。

喚她阿稚,也是極快極輕,生怕是被人聽見了一般。

而此次進宮,是西境一場僵持許久的戰役告捷,常老將軍很是高興,寫了很長一段的話誇讚沈琅懷欽定的副將,隻說江山代代,人才輩出,後繼有人。

除此之外,就是執筆詳細地講述此次邊關戰亂至今發生的事情,常老將軍年邁,寫起這些來卻又一板一眼,不曾疏漏。

就連毀壞屋舍幾間,踩踏良田幾畝都事無巨細地一一道盡。

而這些事情,原本與沈初姒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她有點兒不明白為什麽沈琅懷今日要傳召她進宮。

直到沈琅懷從信箋的最後,抽出一張紙來,遞給沈初姒。

麵色說不上是好。

沈初姒接過來,隻看到這張紙上沾著淡淡的墨香,因著一路快馬加鞭,又加之信鴿相輔,一共也隻是過了幾日,就送到了盛京城。

紙上是謝容玨肆意至極,張揚又灑脫的字跡。

隻有四個字。

“問阿稚安。”

作者有話說:

基友:番外不知道寫什麽你就多寫那啥的劇情,香香,嘿嘿。

魚卷:啊?你要不要看看我在哪裏寫文!

老母親覺得謝狗應該蠻會的,而且!晉江所有的言情男主!哪有不行的!

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們問行不行的問題!TvT你們這是嚴重的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