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玨跳出窗台的時候, 其實並沒有走,隨意坐在一株枝繁葉茂的桃樹之上,一直等到沈初姒睡下, 屋中燭火已滅, 再無任何聲響的時候,才起身準備離開。
但是頓了片刻, 想起了什麽, 折了一枝桃花, 垂手放在了沈初姒的窗邊, 才轉身回到別院。
這座宅邸雖然也是在仁明巷,但是距離別院卻並算不上是近, 漆黑的天幕之中,謝容玨掠過這中間的幾座院落,回到別院的時候, 卻看到白蘞此時正在院中等著什麽。
白蘞看到謝容玨回來, 趕緊迎上來。
“公子,”白蘞喚他,聲音壓低了一些,“宮中來人了。”
“宮中?”謝容玨麵上並無多少詫異的神色,“居然這麽快?”
白蘞麵上帶著一點兒困惑, 問道:“世子知曉是誰?”
“大概猜得到。”謝容玨或許是覺得有點兒棘手, 麵上笑意微斂, “是陛下身邊的內仕?”
“世子怎麽知曉?”白蘞點頭, “確實是陛下身邊的內仕。”
謝容玨手指蹭了一下自己的下頷, 問道:“讓他進來了嗎?”
白蘞撓了撓頭, “沒有公子的吩咐, 我們怎麽可能隨意讓人進來, 至多就是麵上客套兩下——”
白蘞話還沒有說完,謝容玨簡直要被氣笑了。
他的手中驟然出現了一枚銅板,此時正在手中隨意地拋擲了兩下。
白蘞看著,咽了一口唾沫,然後連忙接著道:“但是畢竟是陛下身邊的內仕,這可是九公主殿下的兄長,這點兒事情我還是知曉的,隻讓內仕先進來歇息,公子隨後再到。”
“還算有點腦子。”謝容玨手中的銅板拋擲出去,在白蘞的腦門上敲了一下,“下次說話別給我這麽大喘氣的。”
白蘞揉了揉腦袋,小聲道:“怎麽這也要打我,公子近來是越發無情了。分明今日還去見了公主殿下,若是對殿下也這般無情……”
“嗯?怎麽,膽子大了?”謝容玨嘖了聲,“對你無情,對殿下可不是,她——”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可是我祖宗。”
白蘞其實之前一直都沒有看出來自家的這位世子爺對公主殿下生出了那點兒心思,一直到謝容玨不遠千裏前往西境的時候,白蘞在院中琢磨了許久,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麽件事。
謝容玨向來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這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九公主殿下的事情,多半就是對殿下圖謀不軌。
一直到謝容玨從西境回來,連身上的傷都沒有怎麽處理,才不過幾個時辰,就又將手中的地契全都整理好,送到了殿下的院中。
白蘞是曾經被丟棄在道觀之中的棄嬰,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因為謝容玨一次偶然的搭救,就一直賴在了他的身邊。
他跟著謝容玨這麽久,從偏遠的道觀到盛京城,無論是曾經的清寒之地,還是後來聲色犬馬的賭場,他從未看到謝容玨在意過什麽。
其實準確的說,是沒有什麽所謂。
無論是當初那個在破落道觀之中,無人過問的世家少爺,又或者是後來縱馬過長街,煊赫世家的唯一嫡子,都是一貫的懶散。
生來就沒有歸屬。
京中很多人說謝容玨目中無人,行事肆意,但其實他隻是沒有什麽可在乎的,所以才一切隨心所欲。
但是現在,卻有了。
謝容玨撐了一下下頷,“帶路吧。”
白蘞還在想著這麽件事,啊了一聲。
謝容玨垂眼,言簡意賅地解釋:“宮中來人。”
從前不少人前來這裏,不也都是直接被謝容玨晾在門外,要麽閉門不見,要麽就是晾著一會兒,隨後讓他們送客。
白蘞趕緊領著謝容玨前去,一邊邀功道:“知曉這是貴客,我可是讓仆役們泡了之前收的價比黃金的雪後青,讓他們好好伺候著!”
謝容玨隨意地嗯了一聲,然後走著,撫了撫自己身上的衣衫。
沈琅懷派來的內仕是從前在東宮就一直跟在身邊的侍從,此時坐在梨花木椅上,將自己手中的茶盞放下,看到謝容玨走進來,麵上並無多少情緒,起身點頭道:“世子。”
謝容玨同樣頷首,等著自己麵前的人開口。
內仕將放在桌幾上的托盤往前推了推。
“是這樣的,之前世子千裏迢迢護送陛下的皇妹回到盛京,還受了傷,關於這一點,殿下知曉了,所以讓奴家前來送些藥膏給世子,也想著早日康健,”內仕頓了一下,“隻是關於這麽件事,既然世子已經與殿下和離,就多少是有點兒不妥,既然是關乎到殿下清譽,自然也不是什麽小事——”
內仕看著謝容玨,“所以,陛下明日想見世子一麵。”
……
內仕走後,白蘞還是有點兒拿不準聖上這番話的意思。
隻是總覺得好像並不是什麽好事,畢竟當初想要和離的人是世子,即便是現在後悔了,陛下作為公主殿下的兄長,必然不會是輕易同意的。
明日想見一麵,恐怕也有點考驗公子的意思在。
白蘞看向謝容玨,看到他麵色如常,看著並無多少緊張的情緒。
不愧是世子,即便是到這種時候,也依然氣定神閑。
白蘞肅然起敬。
謝容玨的手指輕輕蹭了一下下頷,隨後抬步去了寢屋。
白蘞連忙跟上去,問道:“世子這是準備做什麽?”
謝容玨抬手打開衣櫃,“準備明日進宮的衣衫。”
他一邊說著,一邊皺著眉頭看著衣櫃之中的衣衫。
他極襯紅色,櫃中大多都是絳紅色和緋紅色的錦袍,從前騎馬過路盛京城的時候,鮮衣怒馬,風流之名滿盛京。
謝容玨的手指隨意地劃過衣櫃中的衣物,眉頭略微皺起。
他從前穿衣都是隨便挑選一件,何曾還會有這樣猶豫不決的時候。
白蘞見他皺眉,從衣櫃中拿出一件絳紅綴白紋錦袍,“世子生得好看,穿什麽都好看,這件如何,之前用江南送過來的緞子做的。”
謝容玨看了看他手中的衣物,點評道:“太豔。”
他從前成日裏穿絳紅衣走街串巷的時候,也未曾見他覺得什麽太豔。
白蘞將這件絳紅錦袍收回去,從裏麵找出一件素白的衣衫,遞到謝容玨的麵前。
“太素。”
“這件呢?”
“看著太花。”
“那這件呢?”
“醜。”
白蘞一連拿了幾件衣衫出來,謝容玨的眉頭就沒鬆開過。
白蘞在衣櫃掛著的衣衫之中選了件靛青色的錦袍,謝容玨垂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才勉強地點了點頭。
“還算能看。”
*
翌日。
幹清殿中,沈琅懷下朝之後就一直在殿中處理公務,看了看最近的折子,揉了揉眉心。
西羌闕王從中原離開的時候身負重傷,危在旦夕,他們原本是為了求和而來,這件事就是名正言順的借口,西羌覬覦中原已久,恐怕邊關將亂。
即便很多人知曉西羌此番並不是當真的求和,不過是意在試探,但是隻要沈初姒一旦牽扯進去,日後邊關事急,她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沈琅懷皺了皺眉頭。
他並不懼戰,此役避無可避,西羌所謂的和親從來都不是為了所謂的和睦,上位者素來貪得無厭,所以雖然知曉這戰艱險,他也從來沒有想過用一個姑娘家來換得偏安一隅。
沈兆在時,素來以未來君王的言行舉止來訓誡他,對他不苟言笑,極為嚴苛,自高祖建朝以來,數十年間,從來都沒有遠嫁異族的宗室女。
沈初姒,也絕對不可能成為第一個。
今日上傳來的折子,根據探子來報,獨孤珣的傷勢已經有多好轉,西羌已經在邊境蠢蠢欲動,恐怕不出多久,邊境就會起禍亂。
這件事他之前已經有預料,讓鎮守邊境的常家加以戒備,但是關於主帥的人選,沈琅懷卻又猶豫不決。
獨孤珣是西羌難得一見的將才,而常家雖然是世代武將,但是卻又無以為繼,常老將軍年歲已大,雖然經驗豐富,但是畢竟已經到遲暮之年,難免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而常家的剩下的幾位,要麽是武藝不精,要麽就是激進冒失,要麽就是中庸無用,而盛京的其他武將,又實在不是可用之才。
現在最為穩妥的辦法,就是讓常老將軍領軍,另外一個少年將軍輔佐在旁,作為副帥。
可是這個人選,沈琅懷提筆,思來想去,還是沒有想出來到底是誰更為合適些。
*
內仕昨日說得是下朝之後進宮麵聖,謝容玨今日難得起早,穿了那件靛青色的衣衫,他從前從未穿過這樣的顏色,雖然顏色老成,但他生得極好,因著不穿絳紅衣衫,所以看著少了些以往的風流氣,看著更為沉穩了一些。
白蘞看著謝容玨今日走出院門的時候,腦中不知道為什麽,陡然冒出個‘從良’的詞來。
謝容玨走在宮牆之下,眼眉間的笑意微斂,原本還在思忖著今日沈琅懷會說些什麽,卻驟然看到了自己麵前走來了一個人。
林霽身穿雁補官服,麵上原本帶著清潤的笑意,看到謝容玨的瞬間,林霽臉上的笑意也消斂。
對視之際,林霽突然想到了從前在金鑾殿中,自己見到謝容玨的那一眼。
那時他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現在來看,自己當初的感覺,確實是對的。
即便是林霽自幼果決,當日晚間就帶著林太傅前往仁明巷,可終究還是沒有轉圜的餘地。
得知沈初姒和謝容玨一同在西境的時候,素來天之驕子如林霽,還是驟然生出了一點兒不如人的感慨。
現在他又在宮閨之中遇到了謝容玨。
謝容玨向來很少進宮,身上又無官職,現在進宮麵聖,恐怕多半是與公主殿下有關。
林霽是盛京之中難得知曉西境這件事的,現在看到謝容玨,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在院中喝的那壇酒,心中暗自苦笑一下,就連往日的客套就懶得,抬步就準備離開。
謝容玨自然也沒有準備和這位大理寺少卿寒暄,轉身欲走之際,林霽卻突然在原地頓住,叫住了他:“……世子。”
謝容玨挑眉,轉身看到林霽站在原地,他手指蜷縮了一下,麵色如常地回道:“林大人。”
“世子素來很少進宮,不知曉今日進宮,”林霽頓了頓,“是為何事?”
謝容玨反問,“林大人覺得呢?”
林霽沉默了片刻,“在下不知。”
周遭靜默了瞬,隨後謝容玨輕聲笑了一下。
“自然是為了,”謝容玨頓了頓,“私事。”
作者有話說:
謝孔雀:私事。
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