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誠的話音落入阿銀耳中。

她下意識側目向對方看去,眼神發怔,心髒在胸腔中有力的怦怦跳動著。

這一刻,她似是憑空滋生出許多莫名的情緒,然後化作細密的熱流在體內化開,直至沉澱在不知名的更深處。

蘇誠也轉過頭與她對視了一眼。

他知道現在阿銀還有些難以放下的心結,但不確定最令她糾結的點究竟具體在哪。

所以隻能大概猜測,對方之所以會猶豫不決,哪怕和自己關係已經親密到如此地步,依然瞻前顧後,恐怕和唐昊的那些事情有些關聯。

倒未必是餘情未了,否則哪怕當初她沒有追隨著唐昊離開,之後也不可能就那樣待在武魂城裏,畢竟又從來沒人限製過她的自由。

更何況一年之前,阿銀也已經和他說的很清楚了。

所以,大概是因為“背叛”而產生的愧疚感?以及對自己的不自信?才讓她更想以“姐姐”的身份自居,而始終不太願意向前更進一步。

蘇誠隻能這麽猜測。

不過這些事情,或許連阿銀自己都未必完全搞得明白。

隻要沒到關鍵時刻,她向來都沒什麽主見,無論二十年前跟著唐昊兄弟東奔西跑,還是最近幾年默默自縛於武魂城中,都是如此。

也隻有到了當年那種生死關頭,或是上次被蘇誠刺激到了爆發邊緣的情況下,她才會有所行動。

想到這裏,蘇誠眸光一閃,看向對麵那個已經顯得有些進退兩難的男人。

“唐昊,你我今天已經說得夠多了,繼續下去毫無意義。現在阿銀本人就在這裏,我也從來沒有限製過她的自由。無論現在,還是未來,我都不會限製她。”

他鬆開了握著阿銀的手掌。

“決定權在阿銀自己手中,我不會拿什麽大道理去束縛她,我與她也不存在任何恩情之類的東西。今天她如果願意跟你離開,我絕不會阻攔半分。”

說完,他便雙手抱胸站在那裏,靜靜地注視著唐昊。

聽到這話,阿銀感受著再無約束的手掌,心中卻莫名一空。

對方這種看似給她自由選擇權的做法,並未讓她感到多麽開心。

“阿銀!”

唐昊雙眼一亮,用略顯粗重的嗓音焦急輕喚道。

麵對如今的蘇誠,他知道現在傷勢未複的自己沒有絲毫勝算。

如果對方強留阿銀,哪怕自己拚著炸環等手段盡出,獲勝的機會也極其渺茫。

甚至他還要考慮,是否會因此把蘇誠給徹底激怒,事後的代價自己又能否承受得住。

畢竟,他也並非孑然一身,身後還有著宗門與家族的羈絆。

而蘇誠背後,更有著底蘊深不可測的武魂殿為其撐腰。

但是眼下,對方既然說要看阿銀的意願,那麽想來自己隻要再多勸幾句,未必就毫無機會。

不過,還要考慮好若是對方反悔了,又該如何應對才是。

剛才蘇誠的說辭唐昊並不相信。

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不過是用來迷惑阿銀的手段罷了。想來阿銀變成如今這樣,與他的這些心機絕對脫不開關係。

唐昊承認,自己確實說不出類似的話來。

他自認做事向來堂堂正正,根本不會耍這些小心思。

阿銀閱曆太淺,被欺騙了也是正常,怪不得她。

“……”

然而,臨到開口的時候,唐昊忽然有些語塞。

他手上已經沒有其他底牌了。

思前想後,好像還是隻能用唐三說事。

畢竟在人類世界中,自己和阿銀的種種經曆,除了被追殺與獻祭之外,似乎也就這個共同的血脈還值得一提。

“阿銀,小三現在已經快十九歲了,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他起名叫唐三——”

“好了!”

還不等唐昊一句話說完,便被阿銀直接開口打斷。

她的聲音中帶著些莫名的煩躁。

她忽然不想繼續待在這裏了,更不想聽那些沒完沒了的往事。

“唐昊,你不要再說了。我早就已經告訴過你,他不是我的兒子,你也不要再跟我提他。我不可能跟你走的,你自己離開吧,把我忘了,我們從此互不相欠。”

說完,阿銀瞥了身邊的蘇誠一眼,張了張嘴。

可是直到最後,她還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低著頭走到了稍遠一些的地方。

蘇誠被她的反應弄得一愣。

但很快,他就大概明白過來一點,挑了挑眉,看向一臉僵硬,眼中充斥著驚愕之色的唐昊。

“好了,你可以滾了。阿銀的態度還不夠明顯嗎?”

“……”

聽到這話,唐昊方才反應過來,卻猶自有些難以置信。

或許,阿銀的心意真的變了,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依賴自己,愛慕自己。

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曾經的自己沒能保護好她,讓她失望了。

可是,阿銀那麽善良的人,先前眼裏明明還有著明顯的愧疚感,又怎麽會忽然變得如此冷漠。

那種語氣,根本不是印象中的阿銀能說出來的話。

還有,她說的“那不是我的兒子”又是什麽意思?連自己的血脈骨肉都不認了嗎?

這其實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言語了,當初在武魂城那次分別的時候,阿銀也同樣說過類似的話。

這究竟又是為什麽?!

但凡任何一個有點良知的母親,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更何況還是善良的阿銀。

唐昊額角青筋暴起,嘴裏大口喘著粗氣,顯然已是怒極。

他第一次完全無視了蘇誠的威脅,雙眼死死盯著站在稍遠處的那個女人。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他高聲怒吼道,“作為一個母親,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難道那些欲望,已經讓你泯滅掉人性了嗎?!”

“閉嘴!”

“呃——”

下一刻,伴隨著一聲壓抑著的低沉悶哼,唐昊的右臂齊根落下。

切口整齊平滑,大量鮮血噴湧而出。

“再廢話,就不隻是一條手臂了。無論阿銀做什麽說什麽,都沒有和你解釋的義務,她不欠你的。至於唐三的問題,你還是自己多想想吧。”

蘇誠皺著眉頭收回手指,依舊沒有絲毫氣息外露,就好像剛才那劍跟他毫無關聯似的。

“這根魂骨留下,抓緊滾。”

他現在沒工夫搭理唐昊,那邊還有個大美人正等著自己呢。

不過他也沒打算就這樣將其擊殺,給個教訓就足夠了。

其他原因倒是其次,主要是他就算要殺唐昊,也有的是機會,完全沒必要在這個地方,當著阿銀的麵做這件事。

“……”

唐昊沉默著止住鮮血,臉色因劇痛而微微發白,但也瞬間熄滅了那足以將理智焚燒殆盡的強烈怒火。

最後看了阿銀一眼,他默默轉身向著藍銀草森林外麵走去。

隻是那麽一劍,他就極為深刻的感受到了自己與蘇誠間的差距。

那是深不可測的強大。

比當日的比比東還要更強,強得多!

這是絕世鬥羅級別的實力嗎?十九歲的絕世鬥羅?唐昊想不明白。

但是,他對唐三的信心,又一次產生了動搖……

在唐昊走後,阿銀低垂著頭久久不言。

蘇誠沒有理會掉落在地的那塊魂骨,邁步靠近過去,隨口道:“怎麽?覺得我做的太過火了?”

阿銀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你倒是大方灑脫得很,我若是選擇跟他走,你又要怎麽說?在你心裏,我是不是可有可無的呢?”

蘇誠聞言徹底恍然。

他忽然明白,其實阿銀真正糾結的地方到底在哪裏了。因為過去的那些特殊身份而猶豫的情緒,也要比想象中更加濃重。

她需要的,根本不是這種所謂的尊重和自由,而是安全感。

“哈哈,剛才我心裏可是緊張得要死。我怎麽可能真讓你跟他走了,我都是為了想感動你,才故意那麽說的。”蘇誠嗬嗬笑道。

“上次我繞了他一命,不過這回如果你稍有猶豫,那可就沒辦法了,我隻能幫你來做個了斷。在這方麵,我向來都沒什麽原則的。”

“心裏一套嘴上一套。”

阿銀咬了咬唇,眼神卻緩和下來。

“沒辦法啊,誰讓你這麽好騙呢。”蘇誠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和過去糾纏了這麽久,也該重新啟程了。”

說到這裏,蘇誠輕笑著低下頭去,嘴唇貼近阿銀的耳廓邊緣。

在細碎陽光的照耀下,那裏泛著通透而微紅的色澤,精致可人。

“不過當務之急,咱們還是先繼續檢查身體要緊。”

聽到“檢查身體”這幾個字,阿銀身子一僵,俏臉微微發熱,卻沒有多說什麽。

“咦?你臉紅什麽?”

這時,蘇誠卻忽然把腦袋探了過來細細審視著她,一臉的驚訝之色,“你是不是想歪了?是很正經的檢查啊,咱們不是說好的嗎?”

聽他這麽說,阿銀臉上的紅暈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從原來的淡粉化作一片緋紅。

她低垂著頭悶聲說道:“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說話真的很讓人討厭。”

“是嗎?好吧,如果你想做其他檢查的話,那也隨你。”

“誰說我想做其他檢查了!”

“我想行了吧。”蘇誠哈哈一笑,拉著阿銀向之前兩人休息的地方走去。

今天唐昊來的恰到好處。

若是沒有這次對質,或許還需要不少時間,才能讓阿銀把一切都完全想明白。

但既然見了這一麵,說了那些話,想必距離她徹底轉變心態,已經用不了多久了。

……

半月後,天鬥城,史萊克學院駐地。

僅剩獨臂的唐昊臉色灰敗地進入了學院深處的教職工住所。

這裏有專門屬於他的一個房間。

其實原本以他的修為,從藍銀草森林趕回學院的這段路程,遠遠用不了這麽長時間。

但失去了右臂魂骨的唐昊,受到的傷害遠比表麵看起來還要更大許多。

即便整個過程中,蘇誠並沒有對他留下過任何暗手。

可是當時蘇誠的出招速度實在太快,唐昊根本沒有絲毫應變的時間。

這就導致隨著受傷,他不僅無法借助斬去手臂魂骨整理體內錯亂的經脈舊傷,反倒讓身上原本的傷勢情況更加惡化了許多。

更不用說對於魂師而言,肢體的完整極為重要,經脈是魂力運轉的載體,斷肢這種程度的傷勢,意義非同尋常。

二十年前晉升封號鬥羅那一戰中,唐昊受創極重。

在過去,他完全是依靠一身渾厚的修為與體質支撐,才堅持下來。

如今失去了右臂魂骨之後,不僅修為大幅降低,隻能勉強維持在魂鬥羅層次不再繼續掉落,舊傷更是隻能勉強壓製,不知需要多少時間才能重新穩定。

但現在對他來說,最致命的打擊,既不是身體上的損傷,也不是蘇誠展現出的恐怖實力,所帶來的沉重壓力。

而是失去了前進的目標和動力。

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裏麵,他那渾渾噩噩的腦子裏麵,記掛的隻有三件事:

毀滅武魂殿為阿銀複仇,想辦法彌補自己為宗門帶來的損失,以及撫養唐三長大成人。

其中又以前者最為重要。

雖然這三件事,大多數時候他也隻是想想而已,從未真正付出過太多努力,混日子的時間居多。

但終究還是有個目標。

尤其是隨著唐三雙生武魂的覺醒,更是讓他久違地產生了些動力。

那時候的他極為篤定。

隻要這個孩子能順利成長,努力修煉,未來必定可以成為絕世強者,完成自己一直以來的夙願。

可是現在呢?

阿銀複活了,阿銀移情別戀了,甚至眼看著阿銀都要和武魂殿站到同一個陣營裏去,為了那個蘇誠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了。

那麽,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到底又算什麽?

一切豈不是完全變成了一個笑話?

“……咚、咚、咚。”

“昊天冕下,您是不是受傷了,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這時,一陣沉悶的敲門聲忽然響起,還伴隨著史萊克學院院長弗蘭德的詢問聲。

唐昊返回學院的時候,根本沒有餘力隱藏自身,以弗蘭德的修為自然能夠有所察覺。

“讓我自己靜一靜。”

唐昊的聲音帶著極深的疲憊。

房門外,弗蘭德轉頭與玉小剛對視一眼,隨後無奈地搖了搖頭。

玉小剛見狀隻得皺緊眉頭,沒有繼續多說什麽,不過也暗暗鬆了口氣。

看唐昊的語氣,似乎事情並不緊迫,應該與武魂殿的通緝令沒什麽太大關係。

現在他和唐昊之間有些隔閡,但麵對武魂殿的強烈威脅,這個聯盟卻不能出現差池。

好在期間還有其他幾人從中斡旋,終歸表麵上看起來還算和諧。

就這樣,時間很快過去了一周。

這一天唐昊的房門忽然打開,他的身影再度出現在了房間外麵。

此時若是有熟悉他的人從旁觀察,就會發現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沉穩堅定,甚至比起以前都還要堅定得多。

不得不說,對一個男人來說,尤其是對唐昊這種自視甚高的男人來說,綠帽子的威力,在某種程度上比生死大仇都還要更加猛烈。

他已經想明白了,既然阿銀有了變心的念頭,那麽自己就用武力,把她給重新搶回來!

也許單憑他自己現如今的實力,已經難以做到此事。

但是,他還有一個天資不俗的兒子。

以唐三的機敏聰慧,未來如何,其實還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