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子嚴修, 你的第三條策問寫得與其他人都不同,切入角度但是獨特,說說看你這麽寫的見解。”

“這倪驚瀾, 五篇都寫得不錯啊,那就先看看第一篇吧,朕欲改革徭役之法, 今已在滿山修堰時先行試用,你認為以工代徭役的利弊如何?”

“學子管文匯,第五條中……”

靜穆的宣政殿中,每一個被點到的學子走出來一步,或緊張或自信地對自己的策問侃侃而談,進行策問的主要是幾位殿閣大學士, 高座上的皇帝隻在偶爾在遇上感興趣的時候才會問上那麽一兩句。

馮開維在中前排的位置低著頭心情緊張,手心裏已經全是汗了, 額頭上也有不少汗。

幾位殿閣大學時也點過他回答過兩次, 但是回答完之後馮開維就有些心態不穩。因為他也察覺出自己回答得並不好,那幾位殿閣大學士聽完他的回答後就隻是淡淡點頭,沒有如倪驚瀾回答完那樣流露出欣賞滿意之色。

除了被馮開維視為最大對手的倪驚瀾,就連另外幾個在會試中表現得平平無奇的學子, 都得到了滿意的評語——馮開維自己聽到那幾人的策問論述, 也感覺到了那策論的精彩和言之有物。

就算是馮開維也不得不承認,那幾人的策論寫得比他要好。

這讓向來自視甚高的馮開維極為難受。

在良鄉的時候, 馮開維隻是居於倪驚瀾之下, 是晚年的第二名,他見過的最優秀的人也就是倪驚瀾, 而倪驚瀾考上了會元, 因此習慣了和倪驚瀾競爭的馮開維在殿試之前, 覺得自己對於一甲狀元還是有一爭之力的。

但是直到殿試策問開始,他才發現厲害的人遠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隻是良鄉一個縣的第二,宣國有二府三洲十九縣,光是和他同個水平的都有十九個以上,更別說每個縣也都有個第一。

而倪驚瀾,就算是在二府三洲十九縣的科舉學子中,也是最優秀的那一個,才思敏捷,無論是經綸還是策問,還是各家學說,她都能信手拈來,從容對答,麵對皇帝的親口考校也不見任何緊張。

低著頭手心攥滿了汗的馮開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倪驚瀾天塹般的差距。

原來她在良鄉書塾裏還是收斂藏了拙的。

馮開維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茫然和退縮,心中遲疑該不該揭穿倪驚瀾。

——這可不行。

倪驚瀾回答完之後瞥了一眼馮開維的神色,哪還有看不懂他心理變化的道理,心中思忖著。

雖然她還留了後手,哪怕馮開維沒有依照她的推波助瀾在殿試上揭穿她的身份,她也有其他辦法。但是既然都已經走到這個流程了,沒有比殿試更好的機會,倪驚瀾對馮開維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嫉妒和不甘的都一清二楚。

所以倪驚瀾在皇帝下一次叫她出來論述策論的時候,她走出來之後微微抬頭,竟在所有人都低頭以示尊敬恭謹的時候直視了皇帝的麵容,然後微微一笑道,“學生不才,對於‘有能者,舉而其官,何以使其效力於朝廷’一問,學生認為減少科舉下的土地免稅,現但凡有舉人功名,免地稅一百六十畝,舉人則免一畝地稅。原本此政策確實是一個鼓勵科舉的方法,但是長久以來就導致了舉人與他人買賣免稅數畝數,誠以為地有窮盡而舉人無窮盡。科舉一歲一次,一次百人,一人一百六十畝,一年便是一千六百畝。”

“固以學生淺見,對功名的獎賞或可稍作更改。至於有能者,陛下已開民學,啟明智,即便千人萬人中隻出一個能人,宣國之能者也濤濤,”倪驚瀾說到這裏,微微一笑,“何愁天下英才不入懷?”

正合朕意!

倪驚瀾提出的這個不再給秀才舉人免地稅的,安臨其實早就在想了,這個政策也是利於土地兼並的一個冗雜政策,一開始隻是為了促使更多的人讀書,但是那時候讀書的成本高啊,非得這樣鼓勵才有人讀書,現在讀書成本下降了,這個用政策也該取締才對。

這一點其實大多數官員讀書人去想都能想到,但是想到歸想到,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去提出來,還拿到她這個皇帝麵前提建議,因為這個一旦提出來就是損害了所有讀書人的利益。

但是倪驚瀾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提了出來,甚至不顧慮幾位殿閣大學士會不會因此給她低分。

要是不矜持一點,安臨就要直接撫掌點頭來一句“善”,再來一句“正好愛卿你已經有想法了,那這事就交給愛卿你來辦吧”了。

不過殿試嘛,還是不好這麽喜好分明,比較打擊別人的信心,所以安臨隻是微微點頭,說道:

“言之有理。”

然後又問了倪驚瀾一些其他問題,給足了金卡愛卿表現的機會。

倪驚瀾在之後的回答裏也同樣表現地十分亮眼,策問鞭辟入裏,言之有物,還能提出不少讓老臣都眼前一亮的觀點——至於因為倪驚瀾那個不再因功名而免地稅的觀點而給人穿小鞋不讓當狀元什麽的,就算是有人想,皇帝還好好地在上麵坐著呢,隻怕現在表現出一點這個意思,回去就被皇帝突發興致找個理由抄家了,誰敢當場唱反調?

這邊倪驚瀾侃侃而談,那邊馮開維心裏卻咯噔了一下。

倪驚瀾的這個切入點……是巧合嗎?

可是怎麽會這麽巧?

馮開維心裏亂糟糟的,在剛剛的茫然退縮中生出一股怨恨來。

無他,因為馮開維對於‘有能者,舉而其官,何以使其效力於朝廷’這一問的策文寫的就是增加地稅免額,增加對讀書人的待遇,以此來吸引更多人才讀書考科舉。

倪驚瀾的策文卻與他完全相反。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倪驚瀾的觀點得到眾大學士和聖上的認可,那麽與倪驚瀾相反的、他的策文,就必然不可能有什麽好成績,如若倪驚瀾是頭名,那他就相當於預定了墊底。

倪驚瀾,你到底是怎麽敢提出那樣一個觀點的?

馮開維又驚又怒,心裏原本已經消減的揭露倪驚瀾身份的衝動重新湧了上來。

‘是你非要逼我的’

馮開維沉下目光,在怒火與妒火之下心想。

……

殿試進行到未時三刻,順利結束。

宋菱悄悄挪了挪腿,嘶得摸了摸有點發麻的腿,雖然今天上朝每個官員都有坐墊,可以坐著等,但是宋菱光顧著看偶像的精彩表現了,根本沒想起來換坐姿,理所當然地腿麻了。

名次都是當場可以決定的,幾個殿閣大學士聚在一起討論了一會兒後,把名次名單遞交給皇帝,皇帝看過之後確認無誤,就讓身邊的太監宣布名次。

“一甲第一名,倪驚瀾。”

“一甲第二名,管文匯。”

“一甲第三名,嚴修。”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賜倪驚瀾等三名進士及第,為一甲,第二甲十七人,賜進士出身,其餘為第三甲,同賜進士出身。詔賜倪驚瀾朝服、冠帶,授翰林修撰兼吏部郎中。”

馮開維則是三甲中的‘其餘人’。

他就這樣看著倪驚瀾拂了拂衣擺,正了正衣冠,接過朝服冠帶,鳳眸瞥過馮開維,然後微微俯身行禮,“謝陛下。”

她在看他?

倪驚瀾是故意的?

馮開維眼睛泛紅,一股火在他心裏燒起來。三甲,進士及第,這對於隻想考個進士的普通學子來說可以說是個不錯的結果了,至少成為進士就已經實現了階級的飛躍,但是馮開維追求的卻並不僅僅如此,他想進翰林,想在瓊安當官,而不僅僅是每年都有一百個的進士。

但是這些都被倪驚瀾給毀了!

這股火讓馮開維下定了決心,他在宦官下來準備安排所有學子陸續離開宣政殿的時候,突然從隊伍中站了出來,兜頭就拜下去,對高座上的皇帝行了一個大禮,“陛下,學生有一要事要報!”

倪驚瀾捧著朝服冠帶駐足回身,眉目平靜。

“金科狀元倪驚瀾有欺君之罪,以女子之身扮作男子參加科舉,學生無意間發現此事之後夙夜輾轉,不知該如何,今日實在無法看著她如此欺瞞陛下與諸位大人,還請陛下恕罪!”馮開維流暢地說出這番話,一看就是已經在心裏構思了很久的。

說完之後,他長出了一口氣,隻感覺心上驟然一鬆,他微低著頭用餘光去看駐足的倪驚瀾,看她的表情,以為會看到倪驚瀾打破平靜的麵孔,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可是當他看過去時,看到的卻不是什麽驚慌失措。

倪驚瀾隻是靜靜地看著皇座的位置,神情仍舊鎮定,臉上還帶著平日裏的微笑,仿佛馮開維說出的並不是什麽能置她於死地的話。

為什麽?

馮開維腦子裏還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王位上的陛下沉默了片刻就開口問了,“狀元,此人說的可是事實?”

實際上,安臨想的是:我就說金卡愛卿想搞事,還尋思著都快結束了,事呢?原來在這等著啊。

這也等太久了。

此時殿中各人情態各異,宋菱一個激靈支棱了起來,目光灼灼,滿朝文武則是用疑惑懷疑的目光打量著倪驚瀾和馮開維兩人,看起來好像沒怎麽信,參加殿試還被倪驚瀾全方位碾壓的各學子們則是一愣之後第一反應露出不信的表情,尤其是同鄉的幾人。

馮開維想,如果倪驚瀾否認的話他就可以順勢說出自己的證據,並請求陛下驗明正身。在這麽多天多方位的試探下,馮開維早就確定了倪驚瀾真的是女子之身,並且還從記憶裏良鄉書塾學習的那幾年相處中找到了可疑的地方來證明這個事實。

但是——

倪驚瀾卻並沒有直接否認,而是說,“若驚瀾說不是,陛下要下令驗明嗎?”

“朕相信朕的狀元自己說的。”安臨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新鮮出爐的君臣的目光交匯了一刻,倪驚瀾聽懂了皇帝的意思,臉上的笑容驟然擴大,張狂到了再大一點都可以被判為禦前失儀的程度。

馮開維急了,連忙說,“學生有證據可以證明!”

“回陛下,正如他所說。”

倪驚瀾從容道,抬手在脖子上摸了摸,從皮膚上撕下一個粘在皮膚上的東西丟到殿中地上。

“這是,喉結?假的?!”殿中眾人定睛一看,有個學子小聲驚呼。

倪驚瀾沒有停頓,又按了按肩膀兩側,很快又有兩塊極似皮肉的東西從袖子中掉落出來,她又不拘一格地把手伸進衣襟摸了摸,撕出更大的一片胸腹處的假肉來,要是形容的話應該有點像後世的肌肉衣,不過這個做得更逼真,看著還真有點真人皮膚的彈性,讓安臨想到了從俠盜穀上梁那裏收繳過來的□□。也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以什麽技術為依據做出來的,按修文所說,穀上梁的那個所謂的□□也不是真的用人皮做的,而是什麽仿人皮。

安多魚覺得這個項目好像能投一投。

不過這下安臨知道倪驚瀾是怎麽通過科舉會試前的檢查了。

如果這些東西完全貼合在皮膚上,用跟膚質相似的膠粘上,把第二性征全部遮掩掉的話,會試那檢查還真檢查不出來。

取出全部的假肉後,倪驚瀾一身學子袍有些鬆垮,比起先前的從容,反而更顯得狂士般的瀟灑不羈,她臉上帶著笑重複了一遍,“正如他所說啊。”

這下,殿中嘩然。

有一個官員忽然走出來一步,行禮請示,“陛下,還請收回此人功名,欺君乃大罪,如若不治,恐無法以儆效尤!”

安臨盯著這個比較後排的官員看了一會兒,想起來這個人是自己不久前好像在宮外打過交道——用皇後號打的交道。

原因是他家兩個女兒都想去民學,但是他隻允許一個女兒去,一個女兒當官一個女兒嫁人,可以說安排地明明白白,但是諦聽上門後又很快滑跪改變了態度,讓兩個女兒都去了。

“這樣啊……”安臨故作思考,看著這個很識時務,但是這時候卻敢第一個出來表態的官員,不緊不慢道,“欺君是不大好,不過狀元哪怕女扮男裝也要趕考報效朝廷,其心倒是也可貴,其他卿家覺得呢?”

眾臣子們互相看了看,依次有人走出來,或是果斷或是委婉,但是都在表達一個中心思想,取消倪驚瀾的功名。

有趣的是,這裏麵不少人都是家中有女眷在民學為官,就連連熏的父親都猶豫了一下,走了出來。

在開啟官宦家族女子為官的先河時,他們迫於壓力和利益退了一步,想著索性女兒當官好處也是落在自家身上,肉再怎麽分也是爛在鍋裏,退一步就退一步吧。

其實本質上,還是不願意把這塊肉分給女子的。

但是當倪驚瀾出現,還是堂堂正正地靠著考科舉出現在這殿中與他們同台的時候,危機感出現了。

這意味著有人想要把這塊肉夾出鍋,是往後瓜分權利這塊蛋糕的人增加了一倍,這讓他們如何願意!

雖然民學創辦後招生不分男女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隱隱有預感了,但是那時候他們還沒有這麽激烈地反對過,因為民學至少還隻是開始允許女孩進學堂,等到教出能考科舉的人來起碼的用個十來年,中間這麽多年有無數的變數。

老臣們和一些比較會揣摩皇帝意思的臣子則是眼觀鼻鼻觀心,不發表任何意見。

禮部尚書紀正卿在心裏幽幽歎了口氣,看那一個個激烈反對的同僚,心裏甚至有點擔心他們現在反對地這麽激烈,回頭還是自己身為皇後的女兒親自帶人去同僚府上抄家。

反正他是完全已經躺平了。

“但是!倪狀元無論是才學還是策論,都是別人不能比的,她是堂堂正正通過的會試殿試,是陛下都認同的狀元!”宋菱原本正星星眼沉浸於偶像的風采中,看到這麽多人都對偶像惡意相對,氣得脖子都紅了,“欺君這個罪名是怎麽來的?女扮男裝就算欺君嗎?她什麽時候說過自己就是男的。”

宋晉源看宋菱這麽激動的樣子,張了張口想製止她,但是他們幾個殿閣大學士就站在最前麵距離皇帝最近的地方,宋晉源隻要開口就不可能瞞過皇帝的眼睛,他隻能放棄製止,搖搖頭歎氣。

“宋司理。”那官員不好稱呼殿閣大學士的孫女,隻能不大情願地選擇了官職稱呼,“若非騙過了會試檢查,她一個女子怎麽會出現在這殿試中?這便是欺君。”

“這倒是奇怪了,大宣有哪一條律法說過女子不能參加科舉嗎?”宋菱分毫不讓,叉著腰大聲反駁,“既然沒有,那倪驚瀾出現在這裏就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

“我的建議是,管好你自己!”

宋菱硬氣得有底氣極了,倪驚瀾側目看去,笑了一聲。

那個被懟的官員氣得臉都青了,“宋家孫女,你真是……”

“好了。”眼看著還有人想反對,安臨覺得有些無趣,終止了這場鬧劇,收起笑容。在皇帝板起臉的時候,那股沉沉威勢讓反對之人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最終不敢言語。

“科舉所考的學識,與男女身份無關,朕與幾位大學士方才決定狀元人選考的也不是身份,而是學識,隻要倪驚瀾的學識沒有作假,那這個狀元她就當之無愧,名次照常發出便是。”

倪驚瀾理了理衣冠,麵上的笑意真切了許多,俯身一拜,“驚瀾,謝陛下恩典。”

馮開維怔怔舉著手,看著倪驚瀾的脊背,看著殿中的一切,這一次倪驚瀾沒有再看過他……不,應該是從未把他看在眼中。

馮開維忽然覺得自己在那背影中渺小極了。

作者有話說:

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