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事情, 倪靜臻其實也很好奇。

她的阿姐讓她去民學看看的時候,倪靜臻心裏其實是不大情願的,也不覺得這個民學裏能有什麽她想學的東西。

雖然阿姐教她的東西她都很好地學會記下來了, 但是倪靜臻本身對讀書沒有興趣,她支持阿姐的誌向,也知道讀書是有用的, 但是對於倪靜臻來說,家裏有阿姐一個搞學問的就夠了,至於自己隻要能識字能算術也差不多夠用,學更多的學問她也不會像阿姐那樣去科舉,還不如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比如說賺錢給阿娘阿姐花。

簡單來說就是基礎的她都會了, 升階的她不需要。

不過既然阿姐讓她來民學看看,就算是走個過場來看看倪靜臻也會抽空來一下。

——是的, 本來她就隻打算過來晃一晃表示自己按照阿姐的話來看過了, 但是有時候事情總歸是會有一些意外,倪靜臻過來民學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幾個買過她做的頭花的小姐姐小妹妹,那些個姑娘們碰到她後眼睛就是一亮,在排隊的時候拉著倪靜臻問她有沒有新款式的頭花, 說以前的都戴過很多次有點膩了。

麵對賺錢的事, 倪靜臻瞬間進入狀態跟客戶談起來,給她們畫了不少個新款式的餅, 還預定下來了幾個單子, 心裏別提有多美滋滋了,結果一個走神在學官問名字登記的時候下意識地報上了名字。

然後得到了九日後來民學正式開始學習的通知。

這一天她除了談下幾筆小生意, 連民學教什麽都不知道, 隻好在九天後又來了一次。

總的來說, 報名民學的人其實不少,而且因為本身識字的很少,絕大部分學生都是從一個起點起步的,所以民學的‘班級’劃分是以年齡為大致劃分,把十歲以下的放幾個班,十歲到十二歲,十二歲到十五歲,十五歲以上的又分別分為幾個‘班級’,教的東西沒有太大差別,隻不過考慮到年紀太小的理解能力稍弱一點,在十歲以下的班級裏沒有增加一門名為‘常理’的課。

倪靜臻就和之前倪驚瀾見過的那隊父母雙亡的兄妹是一個班的,在十二歲到十五歲的班級,雖然那對兄妹來的時候哥哥是隻想讓妹妹讀書,但是學官最後是勸著那對兄妹都來了,記下了兩個人的名字。

這個班級裏有女孩,也有男孩,衣著各異,有不少大概是清晨就從良鄉周邊的村子裏趕來的,鞋子和褲子下擺上還沾著點沒幹的泥土。

大早上的,開始的兩節課沒什麽意外是識字和算術,這都是倪靜臻早已掌握的內容,她聽得百無聊賴,看到其他人卻都在無比認真。如饑似渴地學習著這些難得的知識。

這個民學不錯是不錯,但是還是不大適合她——倪靜臻心想。

她決定等今天的課上完之後,就去跟民學的學官有事以後不來了,也不知道民學有沒有名額一說,總之還是把這個讀書的名額給更需要的人吧。

就是在倪靜臻的這種心情之下,這個上午最後一節課的夫子來了。

也就是‘常理課’。

常理課的夫子自言姓鄭,是個穿著一身布衣板著臉的女性,一開始就大大方方的說,“其實這一門課我也隻比你們早學幾月,我來自理事司,理事司是朝廷今年創立的專門鑽研‘理’的部門,人員比較緊張,所以良鄉縣這個民學目前就隻有我一個常理課夫子。”

理事司?

理?

這是什麽意思?如果單從字麵上的看的話,難道是道理的意思?

對於這一門從來沒有聽過見過的課,百無聊賴的倪靜臻終於提起了點興趣,目光專注地看著鄭夫子轉身麵對前麵那塊貼了一張巨大紙張的大木板,用筆在上麵寫下幾個字。

‘我們生活的世界’

——沒錯,看這個描述就知道這肯定是宋菱教的。

事實上,作為一個非師範專業的編劇人,為了培養出一些能教科學的人,她可以說是腦袋都要揪禿了,她哪知道要怎麽教會別人怎麽教啊,原本還想求助一下轉職民學祭酒的宋晉源,結果別說請教了,光是她寫出來的那些基本定義定論細胞分子什麽的就把宋老頭繞得整個人都暈了,中間還用了不少時間去證明一些真理,讓宋老爺子接受天地不是天圓地方,而是一個球體這個事實。

而最後宋菱是怎麽解決這個問題的呢?她還是想起了過年走親戚幫大人帶小孩時,電視上放的那些專門給小孩子看的科普益智節目,學了一點點給人講明白事情的方式。

像是‘小朋友們,你們知道嗎?我們其實是生活在一個大圓球上哦’這樣的早教語氣。

不過皇帝選拔到理事司的也都算是一些理解能力比較好的人才,從一開始的懷疑到相信宋菱說的那些東西之後,就開始發揮主觀能動性自己學習了。

像是此時,這位鄭夫子就沒有用宋菱的那種哄小孩的教學方法,而是在貼著紙的大模板上畫下了三個球,分別標上日、地、月三個字,然後轉身麵對下麵坐了滿座的學子,鎮定地開口開始講課,“首先,今日我們就說一說日這一物吧。”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管世間如何變動,它總是如此,你們知道它的真身是什麽樣的嗎?又為什麽東升西落嗎?”

“是一個很大很大的火球?”一個孩子怯怯地回答。

鄭夫子點點頭,“這麽說也沒錯,那為什麽它每天都照常升起落下,春夏秋冬不同時候卻不一樣熱呢?”

這個問題,世界上疑惑過的人大概是很多很多的,包括天真的孩童們,隻不過即便是大人也無法為他們解答,所以疑惑了便也過去了,直到鄭夫子認真地問出這個問題,他們跟著去思考,才再一次想起這個曾經也許腦子中疑惑過一瞬的問題。

是啊,為什麽呢?

於是,鄭夫子接著開始講起來,從太陽的形狀,講到他們生活的天地的形狀,再到月亮的形狀,它們誰圍著誰轉,誰又圍著誰轉多久,如何從月亮的形狀看他們轉到哪兒……諸如此類。

如果是已經成年,思維已經固定的大人,那麽聽到這些說法的時候,第一反應大概都是和宋晉源宋大學士一樣先是質疑,等到拿出證明的方法才半信半疑地等待證明。而孩子,他們認識世界本來就是從大人口中得知,大人告訴他們是什麽樣的,他們才知道是什麽樣的。所以反而更容易接受這些內容。

接著鄭夫子又講莊稼為什麽隻要有水、土和陽光就能養活長大,為什麽大部分花草樹木的葉子是綠色的,這種綠色是什麽物質。

為什麽人從很早以前用手抓飯演變成了使用筷子吃飯,因為有一種眼睛看不到的名為‘微生物’的東西存在,沾到手上吃下去會生病。

然後又順勢說‘生物’這個概念具體是什麽,生物的種類等等。

……

隨著鄭夫子在講台上講課,台下的學子們聽得眼睛發直,暈乎乎的,卻努力睜大眼睛消化這些對於他們來說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知識。

仿佛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在他們麵前緩緩打開,在這堂課上,他們心中無數次響起‘原來是這樣嗎’的,恍然大悟的聲音。

倪靜臻從一開始的隨便聽聽,聽著聽著逐漸坐直了身體,神情嚴肅專注幾乎入了迷。

她與阿姐和娘親輾轉過許多地方,也曾遇到過方士和江湖騙子騙人,知道方士和騙子也很會編造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這位鄭夫子所說的知識與那些方士騙子說的很相像,都是過於天方夜譚的東西,她從來沒有相信過那些方士騙子,但是她能辨認出鄭夫子與那些方士騙子的不同。

因為鄭夫子說話的話,【說服】了她。

讓她聽著聽著就覺得,就該是這樣的,而她年幼時對母親提出的很多問題也得到了解答。

倪靜臻感覺前所未有地清明,靈魂仿佛飄到天上去,想要像太陽飄去,往下俯瞰又能看到無數的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與山川河流、花鳥蟲魚在她眼中都變了一個樣子。

這種清明是了然帶給她的。

在此之前,無數的人,包括她在內,看到任何事情,像是種莊稼,修橋在下麵修個弧度,月陰晴圓缺的變化,都是因為見多了所以隻要橋要修成那個形狀,莊稼要那樣種,月會有那樣的變化,卻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也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

倪靜臻的呼吸急促起來,眨了眨眼睛,看著鄭夫子在前麵講課的身影,恍若看到了鬥轉星移。

這天的課結束之後,她回到家,倪驚瀾問她,“靜臻覺得民學怎麽樣?”

“……真神奇。”倪靜臻回答說,“很多聽也沒聽過的東西。”

倪驚瀾有些疑惑她的回答,隨即又問,“那還去嗎?”

“去!”

她們母親失笑,“靜臻之前不是說沒興趣的嘛,這麽快就改口,那應該是不錯。”

倪靜臻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對著母親撒嬌了一下,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好奇地問倪驚瀾,“阿姐,你們書塾的夫子也會教日地月的轉動,月的陰晴圓缺這些嗎?”

“嗯?”

倪靜臻就把今天學的都跟倪驚瀾說了一遍,倪驚瀾聽完之後若有所思,搖了搖頭,“我亦從未聽聞。”

……

完全被常理課給勾住了的倪靜臻當然是再也沒有提不上學的事情了,天天準時去民學上學,就自己的生意都放下了,就偶然做一些頭花賺點小錢。

等到上了十多天的課之後,倪靜臻才知道,原來不止是常理課,民學還有很多其他一些其他書塾不會有的課,而且民學的課是分為短課和常駐課的,比如說識字算學常理練武課這些都是常駐課,短課則有紡織、煉鐵、種田、匠課、蠶桑等等,之所以說是短課是因為這些課都是隻上一個‘學期’,每學期一換的。

民學教他們這些無關科舉的課,並不是說就要他們以後去做這些,而是要讓學子們知道這些是怎麽做的,衣服是怎麽織造出來,鐵器是怎麽煉出來的。

有時候鄭夫子的課會和這些課重合,那就會一起上,在他們上煉鐵課的時候給他們講鐵在煉鐵過程中發生的變化,幾種金屬元素等等。

而練武課呢,則是從當地縣衙裏抽取在縣衙打工的江湖人過來上課,不求民學學子學成什麽練武高手,主要就是為了強身健體,有需要的時候能夠對敵防身。

全民尚武指日可待。

都說窮文富武,這年頭想要學武可不容易,原本民學建立開始招收學生的時候,隻有想讓孩子讀書的人把孩子送來了,後來民學還教武的消息一傳出去,原本沒有來的很多人都動了心,民學又迎來一撥學生的增長。

這些東西有心人隻要是想打探的很容易就能打探出來,所以照州那些好奇民學教什麽的世家子很快就知道了,連那些什麽地球太陽月亮周期都偶然間聽聞了一些。

絕大多數人對此不屑一顧,覺得這都是謬論,但是也有少數人聽到這些之後反而更加好奇起來,再加上——

楊盛為了推進民學在照州的發展,經常會抽時間去民學教幾節課,以他的風頭和那實打實的考中過狀元的狀元之才,照州的民學在初期的碰壁之後,竟也漸漸有了一批穩定的學子來。

就是在這麽一種風平浪靜的情況下,照州各世家誰也不會想到楊盛——楊縣令,在燒毀的田地戶籍重新登記收錄過後,會突然發難。

一開始隻是一句疑問。

“照州十二萬畝地,登記在冊的竟隻有五萬畝左右,耕戶一萬六千近七千戶,如此計算豈不是五戶耕一頃(15畝),這數未免怪哉?”

那時與楊盛相熟的世家還不以為意,給了他一點暗示,滿以為楊盛這麽個才踏入官場沒多久的小年輕意會後就知道這是‘向來如此’的了,誰知之後楊盛就表示,那剩下的無人登記的六萬畝是無主荒地,雖‘不知為何’有農戶在這些無主之地上耕作,但是既然無主,那就由縣衙先行接手,重新分配給耕戶耕作,再將新的文書籍冊上交給中央戶部。

這可就一下子戳中照州世家的心肺了,而且楊盛不隻是下了這個告示,他還速度很快地派人去測量收回那些‘無主’的地。

原本熱衷與邀請楊盛參加詩會的世家子弟們坐不住了,紛紛上門來,有來講道理的,也有人帶著一大箱財物上來好言勸說的,而楊盛則隻是翻著記錄田地的冊子,對上來賄賂勸說的人不解的問,“非我強奪土地,隻是你們家這裏記得不是隻有三十畝地嗎?應該不會記錯才是。”

“你們不說,本官又如何知道那是你們的?”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可有帶地契為證?帶了地契就可重新記錄,否則你們王家來說這一片地是他們的,他們鄭家也來說這一片地是他們的,可就亂了,還是以地契為證最為精確。”

被家裏派來勸說的王懷業猶豫了一下,懷疑這楊盛是有意為難,但是這話說得也有些道理。

可地契怎麽能拿出來給他看?本來他家有五千畝地隻報三十畝,朝廷追究起來每年就漏了一大筆田賦,真要拿出地契的話就是坐實了這個逃避賦稅的罪責了。可要是不證明的話,楊盛要重新分配田地就把他們家的佃戶給遷走遷到別的田地去了,再遷來的誰知道是鄭家的佃戶還是溫家的佃戶,還是普通農民,要是其他家的佃戶,那別人家的佃戶種他們家的地,地租又得交給誰?

真是怎麽都不行。

王懷業糾結了好一會兒,楊盛就這麽好整以暇地等著他想出個結果來,最後王懷業還是無法自己做主,對楊盛說要先回去問一問家裏能做主的人。

等到他回家後,家裏人問起交談的全過程後又是罵了他一通。

“蠢貨!他問你要地契你還真猶豫起要不要給他看地契了?”王懷業的父親沒好氣地罵道,“別管那誰是誰的地,佃戶又是誰的佃戶了,就讓楊盛別多管這事就行了,隻要他別管這事派人重新分配什麽耕戶,就都是我們這幾個家族內部的事情,還是按以前的樣子。”

“可是,可是楊盛不肯啊!”王懷業忍不住說。

王懷業的父親坐下來擺擺手,“那就派人警告他一下,找些‘強盜’到縣衙裏弄點動靜出來。大概是文人們給他的讚揚把他捧得太高了,讓他忘了自己的身份,隻是一個小小的新縣令而已,原來那個縣令都不敢碰這事,誰給他的膽量以為自己能收田?”

王懷業的心這才漸漸落下來,隻是仍有些忐忑,“但是……爹,大哥不是十分推崇楊盛嗎?要是讓他知道會不會……”

“你在擔心什麽?”王懷業的父親笑了一聲,“他首先是王家的繼承人,然後才是詩人才子。”

“那兒子就去安排了。”

作者有話說:

flag,豎起來了

你們低估了偶像的力量——【某溫姓女子匿名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