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 一隻手被團團握著,另一隻手輕輕蓋在蘇釉柔軟的發頂,路橋就連睡著了, 嘴角都是翹著的。
他睡得很安穩, 可醒來時卻覺得耳邊有些嘈雜,身體也有些輕微的搖晃。
路橋以為是在做夢, 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坐進了車子裏。
夕陽斜斜地掛在天際, 將路邊已經變成了金色的銀杏葉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
是秋天特有的,蕭條而又熱烈的奇異色彩。
路橋怔了怔, 不覺有些恍惚,他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 剛要叫靳小圓一聲, 才發現車子的內飾不對。
雖然歲月久遠,但他仍記得這輛車子, 是他年少讀書時,家裏周叔接送自己上下學時經常開的那輛。
那輛車子……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 那輛車子應該早就不在了。
路橋心頭一驚,頭腦也迅速清醒了過來,幾乎是同時,他發現了更多的不對。
他的手還很小,手腕纖細, 皮膚白皙, 和後來雖然同樣清瘦,但卻覆著薄而流暢肌肉線條的手臂完全不同。
而微微卷起的衣袖, 正是龍大附小的校服衣袖。
路橋的呼吸幾乎頓住了, 他緩緩抬眼, 沒出預料,此刻駕駛位上坐著的並不是靳小圓,而是周叔。
路宅雖然名叫路宅,但其實是路橋母親的嫁妝,一草一木,大都是由路橋的外公桑庭竹親自布置,裏麵含著桑庭竹對女兒濃濃的愛意。
而周叔,也是從桑家跟著桑晴過來的,是桑晴的貼身司機。
隻是桑晴一向喜靜,外出較少,而路橋讀書後,她也不放心由別人來接送,所以慢慢的,接送路橋上下學也成了周叔的主要任務之一。
後來,桑晴去世,路濰州再婚,洛頎看不慣那些從桑家跟來的傭人,就找理由把人給打發了出去。
周叔就是其一。
之後,路橋把這些人都重新安置在了桑家的老宅裏。
雖然桑晴離世,桑庭竹受到巨大打擊後一直住在療養院裏,但桑宅卻依然和以前一樣,被這些老人們打理的井井有條,一點都沒有荒廢。
後來桑庭竹去世,也有不少人聯係過路橋,想要將桑家的宅院買下來。
隻是,那裏曾是外公外婆生活的地方,也是母親出生長大的地方,一磚一瓦都是外公曾經無比愛惜著過來的,路橋不舍的賣,就一直放著。
後來團團出生,路橋也曾考慮過,等將來團團成年,他們老兩口就搬到桑家老宅居住,將路宅留給團團。
不過當時也就是想想而已,畢竟團團還小,考慮這些也為時尚早。
不過周叔知道後卻很是高興。
最初,他看著桑晴長大,後來又看著路橋長大,雖然已經年邁,但早已把桑家當做了自己的家。
有生之年裏,他很是希望還有機會可以看自己的小主人回去,讓桑宅可以真正的“活”起來。
路橋坐在後座上,看著周叔的背影以及一邊側臉。
和印象中老態龍鍾的周叔不同,現在的周叔看起來還很年輕,最多不過五十歲。
而他腳邊的書包裏裝得則是小學五年級的教材……
路橋安靜了片刻,心底難以自控地閃過蘇釉和團團的笑臉。
因為那兩張笑臉,他心中升起了一縷難以言說的恐懼,以及很多很多的不舍和留戀。
他想要回去,回到那張有著他全世界的**去。
甚至於,他不動聲色地收攏牙關,重重咬住了自己的口腔內壁,以期可以讓自己從夢中醒來。
隻是下一刻,迎接他的隻有劇烈的疼痛,以及迅速在口腔中蔓延開來的血腥氣,卻獨獨沒能讓他從這個場景中脫身而出。
這一切都太過真實,不像是一場夢。
路橋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認,自己回到了過去,十歲剛升小五的這一年。
“幼幼!”他在心底無聲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不自禁想到,現在的蘇釉應該才隻有三歲而已。
而這個時間節點,也正是洛頎剛拋棄他們父子不久,蘇懷民還未徹底墮落的時候。
他的心快速地跳了起來,心底在被巨大失望淹沒後,升起一縷細微的希望來。
不僅僅是蘇釉,他的母親,他的外公……
很多很多人都還在,許多許多悲劇也還並未發生。
蘇釉可以不用那樣辛苦地熬許多許多年,而很多事情的結局也可以重新書寫……
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沒有說話,前麵周叔從後視鏡中看他低眉垂目,神色不屬的樣子卻忍不住先笑了起來:“少爺是不是在擔心辛免少爺?”
因為辛免和路橋一起長大,桑晴又待張月英情同姐妹,為了怕影響辛免小小男子漢的自尊心,家裏其他人對他的稱呼和路橋一直保持著一致。
見路橋仍沒說話,周叔又說,“少爺不用擔心,辛免少爺就是嬌氣些,不過是感冒,過兩天就好了。”
路橋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什麽,周叔從後視鏡中看著路橋略顯稚嫩的臉,總覺的哪裏好像有些不同。
但究竟哪裏不同,他卻無法說清楚。
周叔琢磨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琢磨出了點門道。
後座的少年眉目如畫,一雙鳳眼更是有神,平時笑起來總是活力四射,感染力極強,如果不是真的生氣或者發火的話,幾乎不會讓人感覺到什麽明顯的距離感。
對於他們這些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們,就更是沒有什麽少爺架子。
可此刻,不知道為什麽,他隻是安靜的坐在那裏,就讓周叔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威圧感。
那種威壓是自然而然的,好像與路橋是自成一體的,根本不需要他額外再做什麽一般。
大概還是擔心吧?周叔忍不住想。
畢竟少爺和辛免的關係一向很好,而且早上的時候,辛免因為感冒,還哭得梨花帶雨的。
擔心也算正常。
“今天老爺也過來吃飯,”周叔笑著轉移路橋的注意力,“剛才在學校門口等少爺的時候,老爺就等不及了,特意打電話過來問什麽時間才能回家,知道今天有強化訓練要晚放學,還很失望呢。”
“外公也來了?”聞言,路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嗯。”周叔笑了一聲。
少爺就算再老成,聽到能夠見到疼愛自己的長輩,眼裏的熱切期待之情還是一下就露了餡兒。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老人家去了一趟外地,不知道多想你。”周叔笑著說。
他沒看到,路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的雙手,用力到關節都泛起了青白。
也沒看到,路橋微微側開臉後隱隱透紅的眼眶。
和外公相依為命的那段歲月,送走外公後,好像天地間那麽滿,可他的世界卻隻剩下了虛無的那紅孤獨感,以及很多很多年後,他依然對老人濃濃的思念……
路橋永遠都忘不了。
老人上一次過得很不容易,一生中為社會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卻也飽受苦難,中年喪偶,老年喪女,連一輩子的基業也被人搶了去……
這一次,路橋再不想讓老人遭這樣的罪受這樣的苦了。
以前一步步走下來,路橋自己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很多時候也是咬著牙噙著血才能堅持下來的。
尤其後來有了蘇釉和團團,他更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足夠圓滿。
未來太好,他因此極少極少再回頭看過去。
現在真的重新回來,他才發現,過去的遺憾與痛苦,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原來並不是他不願意回頭看,而是出於人性的自我保護本能,他隻是不敢回頭。
因為一回頭,就會看到很多很多的遺憾,很多很多的痛苦,很多很多不為人知的血與淚。
他母親的,外公的,甚至包含蘇釉的……
而這些,統統在他這裏匯聚成流,全部都成為了他的遺憾與苦痛。
車子很快駛入了路家大門,路橋忍不住張大了眼睛往外看。
林蔭道兩邊的樹木鬱鬱蔥蔥,但肉眼可見的都比他回來時細了很多。
有許多老麵孔在院子裏忙碌,有些人看到周叔的車子還不忘笑眯眯地抬手打個招呼。
一切都是那麽親切。
車子一直往前駛,再拐個彎兒,就可以看到主宅前的花圃以及主宅的大門。
遠遠的,泳池的水光就著最後一點夕陽,粼粼地映在牆壁上,一**一**很是溫柔。
花圃前的停車場上,路橋極度熟悉的,屬於桑庭竹的那輛車子正安靜地停在那裏,桑庭竹的司機康源正靠在車上抽煙……
還未待車子停穩,路橋便一把推開車門,拎著書包跳了下去。
他的動作有些急切,惹得康源在那裏笑了起來。
“康叔。”路橋問,“我媽和外公呢?”
還不等人回答又急切道:“在房間裏嗎?”
“在呢。”康源笑的更歡了,剛說要取笑兩句,路橋已經一溜煙兒地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哎喲,”康源笑著說,“怎麽這麽親姥爺?”
“可不是?”周叔笑著邀康源去副樓喝茶,“在路上一聽說老爺要來,眼都亮了。”
“也難怪小少爺親桑董,”康源說,聲音越來越小,“桑董疼小少爺,比太太那時候可是多的多了……”
“誰說不是呢?”周叔也笑,“要不都說隔輩親呢。”
交談聲漸行漸遠,路橋一路小跑著上了台階。
他穿過走廊大步往前,還隔著玻璃,就一眼看到了桑庭竹和桑晴。
他們正笑盈盈地坐著說話,桌上還擺著桑庭竹帶來的,桑晴最愛吃的,玉軒齋的點心。
路橋愣了下,腳步微頓,隨即更是加快了步伐。
“外公,媽。”路橋叫了一聲。
這兩個稱呼,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叫了,再叫出口,即便努力維持著平靜,可嗓子依然如生了鏽一般,微微發著顫。
“怎麽了?”桑庭竹立刻起身。
這時候他看起來還相當年輕健壯,即便已經有了白發,但雙目炯炯有神,又十分慈愛,看一眼就忍不住讓人想要親近。
“男子漢大丈夫怎麽還哭鼻子了?”桑庭竹過來,高大的身軀微微彎下來看著路橋。
路橋怔怔的。
在後來的很多年裏,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外公的身材原來曾經這麽高大過。
最後那幾年過的太難了,他印象中,外公總是虛弱的,蒼老的厲害,很少能站起來……
路橋不自覺抬手碰了碰眼睛,碰到了一手的濕痕,才知道自己原來是真的哭了。
“小橋,”桑晴也走了過來,她在路橋身前蹲下身來,抬臉看他,溫婉的眼睛裏隱隱有著擔憂,“在外麵受委屈了?”
她溫柔地用紙巾一點點拭掉路橋眼角的水痕,“不著急,跟媽媽講,不管什麽事情,媽媽都在。”
路橋專注地看著她,眼睛都不舍得移開。
他的母親那麽漂亮,溫柔,對每個人都那麽善良。
她說無論什麽事情她都會在他身邊,可這樣一個人,卻從來沒有把她自己的痛苦與無助告訴過他。
直到死,她都在保護著他。
路橋含淚看著她,聲音很輕地叫了一聲:“媽媽。”
“嗯。”桑晴溫溫柔柔地應了一聲,看著他的目光卻難掩緊張。
“我沒受什麽委屈。”路橋說,看桑晴偷偷鬆了口氣,又把路上想好的說辭說了出來,“媽媽,我想資助幾個家庭條件不太好的學生可以嗎?”
桑晴終於徹底放下心來:“當然可以啊,龍城的幾家孤兒院都是媽媽和外公在資助,怎麽會不同意你幫助有困難的小朋友?”
她揉了揉路橋烏黑的短發:“就為這個哭啊?”
路橋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像是默認了他母親的話一般。
桑庭竹看著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要不是親眼看見這個正在哭鼻子的小孩兒確實是我的橋兒,”他故意逗他,“我一定以為是辛免那個小鬼又在哭了。”
路橋看著他外公,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如果真的是在自己十歲那年,外公這麽逗自己的話,他定然是好麵子不承認的。
可現在,他卻覺得,能夠有機會在外公和母親麵前流眼淚,是他求之不得的幸福。
*
第二天,辛免依然請假在家養病。
下午放學的時候,路橋坐上車子,忽然對周叔說想去舊街看看。
“少爺怎麽知道那地方?”周叔有點驚訝,“有同學是舊街出來的?”
“嗯。”路橋點點頭,“我同學說那裏很舊很舊,有很多讀不起書的孩子,所以我和媽媽商量了想要資助幾個孩子讀書。”
“本來說周末和媽媽一起去的,”他頓了下,沒法說是自己真的太想太想蘇釉了,“我同學說這邊離舊街不算特別遠,所以我想先過去看看。”
“沒問題,”周叔說,“但是我得先和太太說聲,不然她在家裏等著著急。”
“嗯。”路橋點頭,看周叔邊撥電話邊跟自己念叨,“舊街那地方是挺窮的,這麽多年發展不過去,也亂,以前我有個親戚住在那裏,後來經濟稍微好一點,就立刻搬走了。”
路橋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地方他去過,破壁殘垣,唯有某道窗口露出一點暗色的光來,也或者根本不用開燈,那個人也可以在裏麵生活。
現在去的話,那地方應該還滿是人間煙火氣吧?
不過,就算一切都和那時候不一樣,就算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他也可以一眼就能找到蘇釉居住的那棟居民樓,能夠找到那時候他一夜夜看著的那扇窗戶。
他第一次去,沒指望能看到蘇釉。
他隻是想要站在那棟樓下,像許多年前那樣,仰頭往上看上一眼。
隻是,他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巧,第一次就看到了年幼的小蘇釉。
都不用猶豫,即便隔著距離,他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他。
因為,他和他的團團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隻是,三歲的蘇釉和三歲的團團,除了五官一模一樣外,穿衣打扮,神情氣質卻是截然不同的。
作者有話要說:
糾結了好久,要以什麽方式展現IF線,最終還是選擇了這種方式。
感謝大家等待,本章同樣有小紅包哈。
啾咪,啾咪,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