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時, 蘇釉忍不住從半空中俯瞰地上的萬家燈火。
那些燈火明亮,仿似灑在廣袤大地上的零散星子,而每一顆星背後, 或許就有一個家。
他不確定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他在乎的那些人的“家。”
路橋, 周茉, 呂少言,甚至何顯……
他在乎和牽掛的這些人,或許, 早就恨透了他。
可就算他們恨透了他,當他往下看第一眼的時候,他的心還是不自覺地劇烈跳動了起來。
搭在座椅扶手上的細白手指不自覺收緊了些,蘇釉烏黑的眼眸卻亮得出奇。
年少時, 他總是想著逃脫這裏, 想著一旦讓那些人得到應有的報應,他絕不再回頭看一眼這座城市。
他的生活和命運爛透了,每一點每一滴都被這座城市默默記錄著, 好像隻有逃離這裏,才能徹底逃開過去。
他從沒想過, 有一天他竟然會這麽渴望這裏。
即便, 他惦念和牽掛的人並不多,即便, 他並不是那種感情很豐富的人……
可即便他的心隻能勻出一點點空間來, 也能被他們塞得充實又飽滿。
北歐的九年, 似乎是停滯的, 變化很小, 可龍城的九年, 卻像是日新月異的,到處都彰顯著歲月在這九年間留下來的痕跡。
原先機場外圍的大片荒地都變成了樓盤,馬路修的又寬又直,即便是深冬,中間的綠化帶仍是綠綠蔥蔥。
“桑醫生,”坐在蘇釉身側的是山城研究所來接他們的小科員張贇,張贇看蘇釉自上車後就鮮少言語,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便忍不住打破沉默,試著與他攀談,“桑醫生是哪裏人?”
蘇釉禮貌地從外麵收回視線,目光溫潤地看他,微笑道:“也是龍城人。”
張贇隻覺得他像一副畫一樣,安靜,秀美,又那麽溫潤,隻是看著他,就覺得身心愉悅,甚至還有點自慚形穢的感覺。
“您也是龍城人啊?”張贇激動地說,仗著科研組其他人聽不懂中文,“那怎麽不回來工作呢?”
蘇釉笑了笑:“畢業有合適的機會就留在那邊了。”
他說完頓了片刻,目光看著外麵飛速掠過的霓虹以及窗外匆匆忙忙的人流,忍不住感歎道:“就是許多年沒回來了。”
「還能多少年」?“張贇像是好笑般問。
蘇釉長得小,如果他不是科研組一員的話,張贇頂多認為他是個在校的學生。
他不太確定地問:“桑醫生頂多也就二十三四歲吧,留學生一般都有假期可以回家來,工作了之後沒時間倒是可能,我猜您也就一兩年沒回來吧?”
回家?蘇釉短暫地愣了下。
雖然他是龍城人,可是龍城卻並沒有他的家,許許多多年前就沒有了。
但他很快就十分溫和地笑了,糾正張贇道:“九年了。”
張贇震驚了下,還未及開口就聽蘇釉又輕聲道:“我離開的時候,這邊還沒有通地鐵。”
“那確實。”張贇算了算時間,“這邊發展起來也就是最近幾年的事兒,居住的人多了,機場也要搬到更偏遠的地方去了。”
他搖了搖頭:“不然噪音太大了,附近居民意見也大。”
蘇釉輕輕點了點頭。
現在是晚上八點多鍾,窗外人行道上人來人往,步履匆匆,即便是郊外的新區,看起來也比S國的生活節奏快得多。
讓蘇釉莫名有種很強烈的陌生感。
“桑。”前排同事Mike叫他。
Mike是科研組的領隊,從一上車就在與研究所負責這個項目的邱主任在交流項目的問題,此刻兩個人在語言上出現了些障礙。
蘇釉身體微微前傾,低聲幫他們翻譯,他的發柔順地抿在耳後,從張贇的角度,能看到他小半張側臉,翹起的嘴角十分柔和。
張贇沒見過這樣的人,像高原上的花一樣,好像隻能讓人仰望。
他正出神,蘇釉已經幫前麵兩人解決了問題,重新坐了回來嗎,他沒注意張贇的神情,重新偏頭往外看去。
車子在路上行駛了半個多小時,才終於進入了市區。
九點左右,龍城市區依然擁堵,車子走走停停,很快,長途飛行了近十個小時的科研組成員就開始昏昏欲睡了。
除了蘇釉。
相比於郊區,市區的變化就小了許多,許多熟悉的地方甚至和九年前如出一轍,讓蘇釉忍不住走神,覺得過去的那九年那麽不真實,像是一場夢。
仿佛就在昨天,他還坐在路橋車子裏,跟他手握著手,走在這條路上。
可不過才一眨眼,就已經是滄海桑田。
路邊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蘇釉不自覺坐直了身體,馬路對麵的一間咖啡屋毫無預兆地撞入了他的視線。
木質鏤空的門頭,從透明的玻璃門看進去,燈光略顯昏暗的咖啡玻璃門內,掛著一串貝殼點綴的風鈴。
蘇釉的眼睛驀地張大了,似乎是想要透過那扇一塵不染的玻璃門,看進那家店的深處去。
“怎麽了?蘇醫生,”張贇注意到他的不尋常,不覺也探身往他這邊窗外看了看,“看見熟人了嗎?”
“沒。”蘇釉搖了搖頭,即便車子已經往前走了些許,他的視線仍不舍得從那扇門上移開,“就是看外麵那家咖啡店的門頭挺特別的。”
這是路橋說過的話。
他從十歲出頭就在店裏幫忙,早看慣了,並沒覺得哪裏特別過。
但路橋既然說特別,那肯定就是特別的。
“哦,WEEKEND嘛,”張贇笑道,“這兩年挺有名的網紅打卡地,老板娘一連在鬧市區擴了兩家店,生意很火爆。”
“是嗎?”蘇釉笑了笑,垂下的眼睫裏喜悅與傷感一起奔湧而出,唇角也不自覺跟著抿緊了。
他喜歡的那些人都過得很好,他覺得真好。
明明該高興,可又忍不住覺得心底無比酸楚。
明明是他拋下了他們,可不舍得的偏偏又是他自己。
咖啡屋的影子看不見了,蘇釉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他回來了,可他們或許根本就不想再要他了。
“上次我們研究所加班,老大請大家過來喝咖啡時還見過老板娘,很漂亮。”張贇話很多,嘰嘰咕咕,“不過據說背景也不簡單。”
蘇釉不怎麽喜歡聽這樣的話,他笑了一下:“怎麽,還不允許女生搞事業了?”
“那倒不是,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張贇抬手撓了撓頭發,“你常年在國外可能不知道,中心商業區這片門店基本都是路家的,好像是以前商泰的老掌門人買給自己女兒陪嫁的,這塊兒人流大,很多店一開就是十幾二十年,很少能空出門店來,很多品牌商想在這邊求個門店都不容易,這家店的老板娘,三年竟然拿到了這片區域的兩間門店……”
他說話的時候,蘇釉眼睛裏一直含著十分柔和的笑意看他,看的張贇有些暈頭轉向。
蘇醫生那麽好看,又那麽溫柔,讓張贇覺得,自己在背後講人家八卦是一件十分沒品的事情。
他不自覺又撓了撓頭,忍不住解釋:“我姐夫是做輕奢品牌的,所以我聽說過一點。”
蘇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兩個人說話間,車子已經駛入了山城研究所的大門。
研究所已經有些年頭,位置處在新舊城區的交界處,以前土地還沒有那麽值錢,所以占地麵積也很大。
“各位的住處都已經安排好了。”邱主任下車,帶著科研組的成員往一棟小白樓走過去。
小樓足有五六層高,燈光下能看到側牆上爬山虎的枯藤枝蔓。
“雖然條件有限,但也算幹淨整潔。”邱主任笑著解釋,“大家先將就將就,如果有什麽問題,及時向我們反應,我們一定會竭力為大家解決。”
老外的思維大都比較簡單,聽到邱主任的謙辭當了真,一個個忙客套了起來。
可打開房門才發現,他們居住的環境不僅算不上「有限」,甚至比普通的單身公寓都要好的多。
至少比蘇釉自己在國外租的那套房子要好的多。
房子雖然不算大,但每人都有自己的樓層,房間裏也被認真收拾過,牆壁雪白,窗明幾淨,臥室配備的雙人大床坐上去十分軟彈,床品更是幹幹淨淨,看著就讓人覺得十分溫暖。
臥室外麵的客廳十分方正,家具家電一應俱全,除此外都還配著小廚房。
“大家坐了一天的飛機辛苦了,“邱主任帶著張贇將科研組的成員安頓好,就不再過多打擾,”大家好好休息一晚,倒倒時差,明天休息一天,後天晚上咱們所裏還有一些合作單位組織了個小型的接風宴,還請大家一定光臨。”
蘇釉將邱主任的話翻譯給同事們,帶隊的Mike上前,與邱主任握了握手。
兩天的時間倏忽而過,
科研組除了領隊Mike的年齡比較大外,其他都是年輕人,即便經過了長途飛行,在經過一晚的修整也已經再次生龍活虎。
這些人拉著蘇釉將研究所轉了一遍不說,還硬讓他帶著出去泡了一晚上的吧,玩兒的十分嗨,和蘇釉印象中刻板的科研人員形象完全對接不上。
不僅如此,他們還愛上了研究所食堂的飯菜,有人甚至十分果斷地決定,將來研究工作結束,要想辦法爭取來中國定居。
——
研究所的接風宴被安排在了一家商務酒店頂層的小型宴會廳裏。
雖然沒有邀請外人,但是兩國項目組成員外,還有研究所的領導,以及研究所關於這個項目的幾個合作方以及投資方,外加與項目相關的一些其他領域的科研大拿們……
零零總總,人數其實也不算少。
蘇釉被同事們圍在了中間,不時為他們翻譯,或者介紹一些新到場的人員。
等到人終於到的差不多空下來的時候,他才抬手鬆了鬆頸間的領帶,端著酒杯去了與宴會廳相連的平台上。
冬日天冷,雖然平台密封,但仍然無人到來。
蘇釉將剩下的半杯酒放在扶手欄杆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煙盒來敲出一支,低頭點了火。
香煙滾燙的煙火氣息滾進喉嚨之後,他忍不住舒服地長長歎了口氣。
從現在所處的位置看出去,恰好能看到商泰高高的大樓,以及上麵的巨大的「商泰」兩個字。
蘇釉默默地吸著煙,心底默默升起一股十分隱秘的自豪感來。
曾經,這棟樓上立著的兩個字被改成了“路達,”是那個人力挽狂瀾,才徹底扭轉了現狀。
雖然大部分局外人或許都如趙乾一般,認為這不過是內部權利的鬥爭與變更,甚至有人會覺得猶如兒戲……
可蘇釉卻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這裏麵有路橋無數的心血,也有著他的愛恨。
雖然從沒人對他講過桑晴的真正死因,但是他也隱隱猜到了大概,他知道,這裏麵絕對少不了路濰州和洛頎的責任。
所以,即便路橋後來那麽想帶他去見見外公,他都沒有去。
那時候的他不敢,那時候的他還會不自覺把洛頎的錯誤加在自己身上。
自然,他也從來沒敢去桑晴的墓碑前獻上一束花。
可後來,他卻用了他們的姓氏。
或許隻是因為,路橋身體裏流著一半桑家的血,也或許是因為,在他和路橋兩人的父母中,隻有桑家人品格高尚。
可劣幣驅逐良幣……他們的結局都不太好。
蘇釉深深地抽了口煙,覺得路橋和自己其實一樣很可憐。
不過好在路橋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後來去樓上查過,崔如意生了個女兒,都說女兒和爸爸最親,那麽小小軟軟的一團被抱在懷裏,一定如婦產科那些孩子可以治愈他一樣治愈路橋心頭的傷疤。
以前的苦吃得多的話,那麽未來就會隻剩下了甜,
他想著,抬眼看著商泰大樓的樓頂,忍不住彎起了眼睛。
身後的門忽然開了,一股暖流從宴會廳裏直衝過來。
蘇釉來這邊時曾告訴過自己的同事,如果需要他幫忙就到這邊來找他。
他齒間咬著半支煙轉過頭來,目光卻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驀地一一凝。
決定回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早晚都會和路橋碰上麵,隻是,他卻從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這麽突然。
他慢慢地抬手,將煙從唇間取下來,嘴唇無聲地開合,本想叫一聲“哥,”最終卻什麽都沒叫出來。
路橋上身隻穿了件黑色的襯衣,長腿妥帖地包裹在西褲裏,身長玉立,眉目深深。
他看起來比九年前更加成熟,身上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冷漠氣息,隻隨隨便便往那裏一站,就壓迫感十足。
看到蘇釉,他眉目間似乎有些怔然,一雙鳳眸像是比北極圈的極夜還要黑,還要暗,看似平靜,卻又隱隱像是旋著足以毀滅一切的風暴。
隻是他將那情緒壓得很緊,眼睫輕眨間,那點異色便很快消散在了茫茫夜色裏。
空氣中一片安靜,靜到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輕而壓抑。
片刻後,蘇釉的神色最先回複正常,他輕輕揚唇,衝路橋叫了聲“哥。”
“哥,”他說,嗓音沉甸甸的,“還能這樣叫你嗎?”
路橋的喉結滾了滾,他一步步走上前來,將蘇釉逼得靠著欄杆往後仰了仰身。
“哥?”他低低地重複了一遍,嗓音低沉沙啞,卻沒說蘇釉還能不能再繼續這樣叫他。
路橋看著蘇釉,本能讓他想要狠狠地親吻他擁抱他,甚至是嚴苛地質問他,對他做十分激烈的事情,可最終,他卻隻是緊緊抿住了唇瓣,將所有的情緒生生壓了下去。
九年,他失去他九年,如果他沒有走,或者準確點說,如果他也愛他,那麽他們都已經已婚八年。
漫長煎熬的沉默中,蘇釉再撐不住鎮定的眼神,他的心髒絞痛著,輕輕地垂下眼睛。
這樣的話問出來,他覺得自己又卑鄙又無恥。
在這個世界上,他對不起的,都是對他好的人。
所以,無論路橋怎麽恨他怨他都沒有關係,他隻是本能地還想那樣叫他。
蘇釉的心口有點疼,他想抬手去按,卻又忽然想到了什麽,及時頓住了自己的動作。
他安靜地靠在欄杆上,感覺到路橋的目光猶如鋒銳的刀劍般,肆無忌憚地在他身上梭巡,像是想將他戳出個洞來。
事實上他不知道,那不是鋒銳,而是貪婪。
路橋貪婪地看他,從發頂到腳尖,像是丈量又像是銘記,許久,他才終於慢慢開口。
“長高了。”他說,嗓音啞得不像話。
蘇釉確實長高了,但還是和以往一樣瘦,原本就冷白的皮膚,或許是因為看到他,慢慢變成了蒼白的底色,就連那兩瓣粉潤的唇瓣都泛出淺淺的灰白來。
九年了,他留起了長發,也像是學會了成年人的社交。
他今天穿了正裝,頸間鬆鬆係著領帶,細白的指間夾著香煙,身後的欄杆上半杯紅酒映著窗外的夜色與霓虹。
他不像是一個醫生,卻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精靈,那麽美,那麽純潔,幹淨蒼白到好像聲音大一點就會消散在他眼前。
讓他不得不心生緊張,小心翼翼。
路橋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無論是驚險的極限運動中,還是詭譎的商場爭鬥中,他都能沉靜自若,無論遇到什麽危險,都可以談笑間徹底化解困境。
可麵對蘇釉不行,他心裏會考量,會害怕,怕哪一句話出來,這個人就會再次消失無蹤。
九年對他而言太漫長也太煎熬了,他不想再過哪怕一天沒有他消息的日子。
蘇釉現在好好的站在他麵前,對他而言就已經足夠了,他心底是無盡的滿足。
他抬起手來,像以往那樣,輕輕揉了揉他的發頂,即便這個動作九年沒有做,卻依然和以前一樣熟稔。
蘇釉驀地抬眼,他看著他,強忍住心底的酸澀,輕輕「嗯」了一聲。
路橋垂眸看他,那雙烏黑狹長的眸子裏,慢慢地漫起了淺淺的笑意來。
“長了三公分,”蘇釉輕聲說,在路橋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些恍惚,不自覺想到自己曾經因為身高冒出的某種念頭。
他靠在欄杆上,身體微微後傾,仰著頭,情不自禁地看住了路橋的嘴唇。
曾經他想過,是不是長了三公分,與路橋接吻的時候,就不用再踮起腳尖。
可現在他才知道,這不過是癡心妄想。
不僅僅是不用踮起腳尖是癡心妄想,就連接吻現在也是了。
他輕輕地偏開眼去,剛要說話,陽台的門忽然再次被推開了。
“SANG,”科研組最年輕的ALLEN衝了進來,看到路橋他不覺一愣,又叫了一句“SANG。”
“SANG”這個稱呼一出來,蘇釉不覺就慌了起來,他推開路橋想走,可路橋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SANG”他問,有些疑惑,雙眼微微眯了起來。
看他們之間的氛圍不太對,ALLEN生出了誤解。
他和路橋差不多高,卻比路橋壯實不少,見路橋握住了蘇釉的手腕不放,二話不說就要上手。
蘇釉一驚,忙攔在ALLEN麵前,低聲向他解釋,隨後抓住了他的手往外帶。
“我……”出去前,他不覺又頓住了腳步,回頭看住路橋。
路橋站在欄杆處看著他,眼裏的情緒意味難明,在他背後,是無盡的黑夜和漫天的燈火,將他襯得像是暗夜中的神祈。
他的眼神那麽深,深得讓蘇釉忍不住心慌,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來,“以後我再和你解釋。”
因為不確定該怎麽稱呼路橋,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都沒能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