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的時間, 足以改變許許多多的事情,甚至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

因為據科學研究,除神經組織細胞外, 每六到七年,人體細胞就可以全部更換為新的細胞。

蘇釉離開一年後, 路橋如期通過正規商業手段將路達收購, 並在兩家公司整合完畢後,正式將企業名字改回原來的名字:商泰。

讓桑庭竹在最後的日子裏,親眼看著自己一手創辦的企業重新回歸。

也讓路濰州徹底看清, 就算他處心積慮偷了別人的東西,也根本沒有能力可以將其守住。

隨後,路橋正式登報,與路濰州脫離了父子關係。

他將路濰州的東西全部清理出去, 正式收回了他外公留給母親的這套房子。

路濰州一向知道, 在桑晴死後路橋對他十分逆反,可無論他怎麽逆反,他以為他們都是父子。

他從未想過, 路橋竟然會這麽絕情。

無論是登報斷絕父子關係還是將他的東西從原來的路宅裏清出來,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將路宅的安保人員盡數更換, 路濰州連想進去看一眼都不行。

路濰州被氣到心髒病發, 不得不住進了郊區另一套別墅裏。

他幾乎成了全龍城的笑話,就算偶爾出現在什麽場合, 也基本被人無視。

路橋從來沒來看過他, 即便在什麽酒會之類的活動上遇到, 他也會立刻起身離開。

他不看他, 不與他說話, 對他無比漠然……

可這樣的態度, 恰恰最能刺透一個父親的心。

尚科收購路達,重新更名為商泰後,路橋的地位已然超越了過去他外祖桑庭竹在龍城的地位。

生意場上的人眼力勁兒最活,見路橋不喜歡路濰州,便再沒人與他打交道。

曾經那些與路濰州稱兄道弟極盡巴結之能事的人,現在開始個個都恨不得從沒與他認識過。

別說有什麽活動根本不會再請他,就算他主動過去,人家也會毫不留情地把他趕出去。

路濰州住在比原來路宅還要豪華的別墅裏,可卻猶如一個透明人一樣,第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絕望與淒涼。

他不自覺想起桑晴來,桑晴當時,是不是也是這麽無望?滿心的淒苦欲訴無門?

不過也隻是一瞬間。

因為他很害怕想起桑晴,害怕想起自己曾經犯下的那些罪惡。

他終於明白,不止路宅的大門,已經有太多東西橫亙在了他和路橋之間,猶如銅牆鐵壁一般,將他們徹底分割在了兩端。

他曾經以為的,那些輕飄飄總會過去的東西,全都是他刻在路橋心底的傷口,或許永遠都不會愈合。

將房子收回來後,路橋讓人重新收拾了一遍,並把桑庭竹接了過來。

二樓完全回歸了他母親在世時的樣子,三樓也略做了修整。

隻是蘇釉的房間卻分毫未動,就連他書桌上剩餘的那幾張草稿紙以及壓在上麵的那隻筆都沒有被動過。

睡不著的時候,路橋就會到他房間裏躺著,那被褥上殘留的淺淡氣息,總會給他一點甜美的幻覺。

隻是那套寢具上,關於蘇釉的味道,最終還是一點點散盡了。

無論他多不舍得,都沒辦法留住。

有時候他也會打開衣櫃看,看蘇釉留下的那些衣服。

有些穿過,有些沒有。

他會忽然記起他穿某件衣服時某個細微的表情,也會想象他穿另一套時會是什麽樣子。

蘇釉留給他的記憶太少了,他總是忍不住擔心,如果哪一天不將這些細細碎碎的東西慢慢咀嚼的話,那麽或許一覺醒來,他就會模糊了他的樣子。

……

桑庭竹被接回來,是在二樓徹底修整好後。

路橋推著老人進了桑晴曾經的那個小客廳。

客廳裏的鋼琴,陽台上的秋千仿似從未被動過,而臥室中,一塵不染的梳妝台一角正放著一把瑩潤的牛角梳。

是桑晴總愛用的那一款。

她喜歡用牛角梳梳頭,所以一頭黑發總是看著無比的烏黑柔順,

但她也習慣將牛角梳放在化妝台一角,所以每年總會摔斷幾把。

陽光打在梳妝台上,那把牛角梳瑩潤透亮,仿佛剛被人用過一般,像是桑晴剛剛還坐在這裏,隻是這會兒有事走開了。

桑庭竹看著這間自己無比熟悉卻已經多年未曾踏入的房間,不覺紅了眼眶。

他的最後兩個月就留在了這套房子裏,住在他以前留宿時住的那間臥室裏。

那一段時間,路橋是遠程辦公的,即便有幾位護工24小時輪番看顧,但大部分事情他仍是親力親為。

老人最後走的十分安詳,蒼老的嘴角帶著一縷笑意。

他和他愛人所創辦的事業最終還是如願回到了他最看重的乖孫手上,他的乖孫比他想象中還要能幹還要讓人放心,他走的無牽無掛。

更何況,他的愛人和女兒也都在那邊等著他,一旦沒了什麽遺憾,放手也更容易些。

放不開的,隻有路橋。

他緊緊握著老人那隻枯枝一般再也無法回饋力度給他的手,忍不住淚流滿麵。

至此,他在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了親人。

——

半年後,實驗組的工作取得了重大成果,研究項目與成果經過層層審批,正式進入醫院開始臨床試驗的第一個周期。

而崔如意也和沈漣漪在法國舉行了婚禮。

在幫路橋從路濰州手裏收購路達的股份時,崔如意就已經在法國收購了一家空殼公司,並將崔氏的主要業務一點點轉移到了那邊。

從始至終,她的表現十分完美,崔瑞平終於放下心來,將崔氏徹底交到了她的手上。

經過這一戰,崔如意和沈漣漪的感情更深,對彼此的信任也更加牢固,兩人決定不再浪費寶貴的生命,很快在法國舉辦了婚禮。

婚禮辦得很小,雖然沈漣漪的病情好轉了許多,但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對她造成其它的傷害,她們隻請了身邊最親密的朋友。

路橋就是其中之一。

陽光透過老教堂的窗戶投進來,照在兩位漂亮新娘聖潔的婚紗上,她們手牽著手,對視的目光中滿滿都是喜悅。

她們對著神父宣誓,無比虔誠,互相擁抱,毫不顧忌地接吻。

路橋和其他賓客一起坐在教堂老舊的木椅上,他和他們一起鼓掌,和他們一起微笑,但卻又悄悄濕了眼眶。

他想到桑晴,也想到了蘇釉。

他的母親如果遇到的是崔如意這樣的人,她或許不會走上那條路,而如果蘇釉也在的話,他和他的婚禮或許會比崔如意和沈漣漪更早一些。

一切都是浮光掠影,他什麽都沒能抓住。

時間過得像是飛快,又像是很慢,路橋體內像是有兩套計時係統,卻從不覺得矛盾。

六年裏,譚淞結了婚並且和妻子生育了一兒一女,嚴鶴煬也終於鼓起勇氣追求辛免,現在兩人即將訂婚,就連鄭銘,都找了固定男友。

鄭銘父親中間出過一次車禍,鄭銘母親趁機將大權握進手裏,老頭子醒過來雖然急的跳腳並掀了幾波風浪,但最終全被鄭銘他媽的強勢手腕給壓了下去。

這些年,鄭銘也終於慢慢穩定了下來。

而路升最終還是和周媚結了婚,他認清了自己軟弱自私的一麵,放棄了再去追求所謂的幸福。

或許人一旦看清自己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便會穩下心神來,路升對周媚反而比以前多了許多寬容與忍讓,兩人間的吵吵鬧鬧雖然還是很多,但日子卻也慢慢沉穩了起來。

兩年前,周媚生了一個男孩,路升親眼看到了路濰州的結局,所以他們第一個孩子跟著周媚姓了「周」姓。

如果他和周媚將來到了退休年齡而周家的企業還沒有倒的話,那麽不出意外,這個孩子就是周氏的繼承人了。

雖然路濰勤對這件事情的意見很大,但有周媚父女在前衝鋒陷陣,他是一點便宜都占不到,慢慢也就偃旗息鼓了。

路升漸漸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和大部分普通人並沒有什麽差別,如果不是那麽不知足的話,其實也還能算得上不錯。

而兩年前,大貝也終於拖不住老態龍鍾,在一個夏日的清晨,徹底地離開了。

六年的時間,看起來像是什麽都變了,可對路橋來說,又像是什麽都沒變。

因為風裏雨裏,他始終都是一個人。

隻是,以前桑晴還在的時候,他覺得正正好的房子,現在卻大得要命,也空曠的要命。

因為那麽大的房子裏,最終隻剩下了他一個。

他像台精密的機器,將「商泰」經營的風聲水起,可無論多大的成績,好像都很難從心底覺得高興,鮮有笑容。

沒有人知道,曾經大部分人覺得他像天上的太陽那樣熱烈耀眼。

公司新來的員工更是給他起了個「冰美人」的外號。

“冰美人?”路橋有一次無意間聽到這個稱呼,不覺有些愣怔,也有些恍惚,最後卻也隻是垂眸一笑。

蘇釉離開的第五年,崔如意和沈漣漪利用路橋公司的新技術要了孩子。

雖然崔如意更忙,但考慮到懷孕會讓母體的激素水平迅速變化進而影響情緒,她還是堅持將胚胎移植進了自己的身體裏。

前麵一切都很順利,可在孕36周時,她有個十分重要的案子需要去北歐一趟。

在這件事情上,沈漣漪是十分反對的。

但是崔如意在事業上潑辣慣了,況且她肚子裏的孩子一向很乖,整個孕期幾乎沒給她添任何麻煩。

別人吐得昏天暗地的時候,她什麽都能吃,睡眠也絲毫沒受到影響。

整個孕期,她有專門的營養師跟進,所以身材也維持的很好,和其它孕婦相比,她的肚子不算大,並沒有太影響行動。

這個案子太重要了,而且頂多一個周就可以談完,所以她最終還是決定要親自去一趟。

“你看我這肚子,”說服沈漣漪的時候崔如意還得意地轉了個圈兒,“我大著肚子都親自過去,他們可不是得賣我個人情?”

沈漣漪沒有辦法,最終決定陪她一同前往。

偏偏這一趟走下來,一向聽話的孩子鬧了一回脾氣。

提前預產期三個周,孩子發動了。

因為案子剛談下來,需要人手跟進,崔如意帶來的團隊隻能先回法國。

沈漣漪一個人在醫院忙著繳費,排隊,照顧產婦……

直到晚上在醫院安頓下來,才好不容易在當地找了一位護工。

偏偏不知道怎麽回事兒,這孩子提前發動又偏偏不願意出來,崔如意痛得哭天喊地,但一天一夜過去,也隻開了一半兒的骨縫兒。

她煎熬,沈漣漪比她更煎熬,整個人臉色都變了,又是心疼著急,又是害怕,幾乎恨不能兩個人從沒考慮過要孩子。

崔如意痛得生不如死時,她的手機響了。

沈漣漪看到屏幕上路橋的名字時,眼睛立刻就紅了。

她和崔如意陷入困境時,是路橋對她們伸出了援手,如果沒有路橋,她覺得或許也不會有今天的自己。

這些年,雖然大家見麵不算特別多,但是關係卻一直很好。

尤其路橋還知道她的病情,這些事情,除了崔如意,她連父母都沒說過。

更不用說,路橋的母親也是因為這個病而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對他從沒有吃過醋,隻有共情。

路橋在電話裏聽了她們的狀況,立刻出聲安撫沈漣漪,並迅速讓秘書為自己定了飛S國的機票。

這些年,沈漣漪的病情確實好了很多,但是也不代表她就已經絕對穩定。

當天晚上,崔如意終於開了骨縫被推進產房時,他風塵仆仆地進了醫院大門。

進產房時,沈漣漪也堅持要一起進去,被崔如意給攔下了。

崔如意全身都被汗濕透了,頭發粘在臉上,有種很脆弱的美。

看沈漣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進門前還拉著路橋大衣的衣袖,讓他照顧好她。

而蘇釉看見路橋,正是崔如意被推出產房的時候。

崔如意生了個很漂亮的小女兒,被裹得嚴嚴實實地放在媽媽身側。

產房的門一開,路橋就立刻起身上前,幫著醫護人員往外推,並低頭聽崔如意說話。

沈漣漪畢竟是個女生,怕碰到她,路橋讓她避開產房大門的轉彎處,等產床推進走廊裏她才抹著眼淚激動地追了上來。

說不清究竟是什麽情緒,她掉著眼淚,看看崔如意又看看她懷裏的孩子,又哭又笑。

仿佛一瞬間嚐遍了這世間所有的酸甜苦辣。

蘇釉穿著白大褂,臉上戴著口罩,隻露出一雙十分漂亮,含著溫潤笑意的眼睛。

他手裏拿著幾張轉診單,正在護士台和護士溝通床位問題。

聽到這邊的動靜,他微微偏過頭來,隻一眼,隻一個背影,他就認出了路橋。

路橋看起來似乎和六年前沒什麽區別,歲月好像對他格外優待一樣,隻是如果仔細看的話,他身上的氣場比六年前也更加強大,讓人覺得冷。

他的心跳得飛快,不自覺抬手按了按胸口。

手掌下除了心跳,還有一枚戒指,緊緊地烙進了他的皮肉裏。

六年,他生活在冰天雪地裏,思念卻如火一般,沒看到時倒也無謂,可看到的這一刻,隻想看一眼,再看一眼。

推床飛快地接近,快到近前時,蘇釉聽到護士叫他:“……”

蘇釉如夢初醒,轉過身時,他的視線掃了推**剛剛曆盡千辛萬苦的年輕媽媽一眼。

是崔如意。

原來他們都有孩子了,他忍不住想。

可心情又是很平靜的。

覺得他們過的這樣好,真好。

他走了六年,從沒想過路橋會等自己,也從沒想過與路橋再續前緣。

他的思念,他好好保存的那部手機,那張簡筆畫,那張黑卡,還有陪著他過五關斬六將的那隻金筆,以及,他脖頸上此刻正戴著的那枚戒指……

從來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這一生的全部,僅此而已。

推床來到近前,蘇釉慢慢轉過身去。

所以他沒有看到,正彎腰幫忙推車的男人驀地抬起眼睛看了過來。

不知道為什麽,走到護士台附近的時候,路橋心頭猛地一跳,像是很多時候產生的幻覺一般,他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蘇釉。

但不是。

他隻看到了一個背影,那個年輕人很高,要比蘇釉高一些,但是和蘇釉一樣很瘦。

他的頭發很長,烏黑柔順地垂在肩頭,隻發頂隨意地紮了個小丸子。

即便穿著寬鬆的白大褂,身條兒也十分好看。

漂亮的女護士似乎是在逗他,有銀鈴一般的笑聲伴著含糊的外語飄過來。

電梯門叮地響了一下,路橋回過神來,他幫著醫護人員將崔如意推進電梯,隨後跟進去,看梯門緩緩關上了。

作者有話說:

幼幼又長身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