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中的少年發尾潮濕,大約剛沐浴過的原因,他漆黑的眉眼間染了一縷淡淡的冷意。

蘇釉握著毛巾的手在發頂頓了頓,隨即將那雙帶著冷意的眼睛彎了彎,直到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這樣的自己有點陌生,但毫無疑問會更得別人的喜歡,剛才送他上來的老管家邱叔就是例子。

蘇釉對著鏡子熟悉了一會兒自己的表情,隨後才丟下毛巾,拉開房門。

他的臥室被安排在了三樓盡頭的樓梯口處。

據邱叔說,除了二樓是路濰州夫婦的私密空間,一樓主要用來休閑,起居,待客外,三樓在他到來之前,則一直都隻有路橋一人在居住。

隻有路橋一人在居住啊……

窗簾被風揚起,蘇釉垂眸站在窗前,看樓下巨大的泳池被細雨打出層層漣漪,它們由原點出發,迅速向外漾開,最終交織成了一張細密的,剪不斷理還亂的巨網。

那麽路橋是怎麽允許他住到樓上來的?

路濰州呢?又是什麽態度?

……

斜風攜著細雨撲麵而來,打濕了他的眼睫。

片刻後,蘇釉抬手按了按胸口處一到陰雨天就隱隱作痛的舊傷,笑意涼薄。

其實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能進來就夠了。

——

蘇釉下樓時,路濰州已經回來,正坐在沙發上低頭看報紙。

樓下的空調溫度比樓上高一些,可路濰州腿上還是搭了條薄毯,聽到腳步聲,他朝蘇釉看了過來。

“你就是蘇釉吧?”路濰州握住身側的手杖站起身來,含笑道,“和你媽媽長得很像。”

笑容衝淡了他臉上略顯嚴肅刻板的線條,看起來比在財經新聞上的樣子要柔和些。

或許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正在餐廳幫阿姨擺盤的洛頎也擦著手走了過來。

她脖子裏裝摸做樣地係了條圍裙,臉上笑容柔和,讓蘇釉不自覺想到了呂少言那份調查資料上關於路濰州的喜好。

“這是你路叔叔。”洛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和呂少言難以置信的聲音幾乎重疊在了一起。

“聽說路濰州喜歡賢妻良母型,他怎麽可能會看上你媽?”呂少言說。

“她不是我媽。”最後的聲音是蘇釉自己的,從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沒有媽媽了。

賢妻良母型?可真是諷刺!

男生的身影被燈光拉長,碎發擋住了眸色。

一片安靜中,他站在樓梯拐角的暗影處,猶如蓄勢待發的野獸,又如納入鞘中的利刃。

那一瞬間的安靜其實很短暫,短暫到幾乎讓人難以察覺,可卻在洛頎的世界裏被無限延長,讓她一顆心繃到了極致,幾乎不能呼吸。

讓她害怕,這顆定時炸彈會不會現在就將她炸得粉身碎骨。

可好在,男生最終還是開了口。

“路叔叔。”他說,聲音清淡,但禮貌客氣。

空氣終於再次流動,洛頎被悶到隱隱作痛的胸口一輕,連帶著那顆怦怦亂跳的心髒也慢慢落回了實處。

“歡迎加入這個大家庭。”路濰州含笑向蘇釉伸出手來,渾然未覺他們母子間的那股無聲較量。

“你父親的事我聽說了,”他說,“不過不用擔心,你身後的依靠並沒有倒,以後我也會像你父親一樣好好對你。”

這樣的話聽起來無比真摯,讓人心動,別說蘇釉還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就算是久經風霜的成年人也很難不被感動。

路濰州胸有成竹地看著蘇釉,可男生卻隻是微微怔了一下,隨即便垂下了眼睛。

“謝謝。”他走上前去,神色平靜地與路濰州懸在半空的手輕輕握了一下。

那隻手消瘦,冰冷,隻輕輕一握就收了回去。

“先生,太太,飯菜都好了。”家裏的阿姨劉嫂笑吟吟地過來,邊說邊悄悄地打量蘇釉,“我上去叫一下少爺。”

“走吧,別站著了。”路濰州的腿不太好,洛頎趁勢上前扶住他,一行人進了餐廳。

“你哥哥被他母親給寵壞了,”餐桌上擺滿了飯菜,有些蘇釉認識,有些連見都沒見過,足見路家人的誠意,“將來你們要相處的日子還多,如果他做了什麽混賬事兒,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說到這裏,路濰州隨和地笑了笑,又說:“實在不行你就來跟叔叔講,叔叔還是能教訓他的。”

蘇釉垂眸,掩住了眼底的諷意。

與之生兒育女相伴二十多年的前妻才剛過世不久,路濰州已經可以自然到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情了。

這樣一個人,竟然說會像自己的父親一樣……

也是,蘇釉笑了笑,大概是一樣爛吧?

路濰州能說出這樣的話,就足以代表洛頎從未將他的真實情況告訴路濰州,而路濰州也從未想過去了解。

不過也沒什麽,這其實再正常不過。

畢竟連他的親生父母都無法做到的事情,他也從未企盼過會在別人身上得到。

漂亮的眼睛彎出好看的弧度來,像鏡子裏看到的一樣。

“哥哥比我大幾歲,經曆的事情也比我多,我相信他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原因。”蘇釉的語氣很真誠,“以後,我會好好聽哥哥的話的。”

他的話似乎很合路濰州的心意,他眼底笑意漸深,嘴裏卻說:“他呀,混賬的很。”

木質樓梯傳來腳步聲,路橋邊和自己的助理朱宇說話邊單手插兜地走了下來。

“什麽事這麽忙?”看到他的身影,路濰州立刻嚴肅了起來,“你弟弟今天第一天過來,你連個影子都不見?像什麽話?”

路橋沒搭話,朱宇則嘴角抽了抽,低調地垂下眼去。

“蘇釉,”相比路濰州的聲音,洛頎的聲音就柔和得太多了,“還不快叫哥哥?”

“哥……”

少年清越的嗓音隻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就被路橋略顯低沉的嗓音打斷了:“我可不記得我媽還生過一個。”

餐椅被拉開的聲音摩擦地麵,路橋漫不經心地坐過去,隨即雙眸一抬,對上了蘇釉漆黑的眼睛:“外麵的阿貓阿狗,我也不稀罕。”

“混賬東西!”路濰州看他那副樣子就忍不住來氣,“你再給我說一遍試試?”

路橋抬眼看他:“我這「弟弟」耳朵不好?”

蘇釉:……

“你這個……”路濰州氣得伸手去摸自己身邊的手杖,卻被洛頎眼疾手快地握住了手腕。

“老路,”洛頎悄悄向他使眼色,“這些事不著急,路橋……”

「路橋」兩個字剛一出口,洛頎便頓住了,與之相伴的還有餐桌上越來越低的氣壓。

朱宇嘴角再次抽了抽,眼睜睜看著自己老板眼中原本略顯散漫的目光變得鋒銳起來。

冷意凝在那雙瀲灩的鳳眸中,猶如兩支利箭般瞄準了洛頎。

“少……少爺。”洛頎連忙改口,舌頭像是打了結,連聲音都低了下去,“我是想說,少爺也需要時間來慢慢適應。”

朱宇看著這一幕,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浮現出了洛頎第一天進路家時的場景。

那一天,對路濰州和洛頎來說大概可以算是意外之喜吧?

因為路橋一反常態,既沒有跟路濰州鬧,也沒說什麽狠話,像是自己一個人默默接受了現狀。

可唯有朱宇知道,那一天走出路家時,路橋臉上平靜而隱忍的冷意。

“老板……”朱宇當時想說句什麽的,但又什麽都沒說出來。

“我不需要安慰,”直到坐進車子裏,路橋才平靜開口,“因為,他們遲早都會被趕出去。”

他的語氣堅如磐石,而朱宇知道,這個「他們」中,甚至是包含著他的父親路濰州在內的。

時光太過久遠,很多人大概都不記得了,這套房子其實是路橋母親桑晴出嫁時的陪嫁,同時也在漫長的歲月中,變成了一種權力的象征。

這大概也是路濰州為什麽不肯搬出去的原因。

朱宇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洛頎,又掃了一眼餐桌對麵那個漂亮的讓人移不開眼的少年。

住進來又怎麽樣呢?路家的大餅可不好啃。

在路橋眼裏,他們大約連大貝都不如吧。

“老板,”朱宇適時地道,“我去看看大貝,然後就先回去了,合同校正完再發您。”

大貝是路橋前些年在路邊撿回來的一條流浪狗,最是親路橋和他母親桑晴,雖不是什麽名犬,可路橋卻對它珍愛有加。

“嗯。”路橋應了一聲,“沒事的話你也早點回去。”

大門開合的聲音響起,餐廳裏變得安靜起來,路濰州喝了一碗湯,看向正垂眸用餐的路橋:“小朱說的合同是哪家的?”

“商業機密。”路橋眼皮也沒抬一下。

似乎是被他逗樂了,路濰州看他片刻,語氣無奈中帶了些微不可察的縱容:“算了,反正最後都得姓路。”

“是嗎?”路橋笑了笑。

路濰州不再理他,轉而看向安靜用餐的蘇釉:“我聽你媽說,你現在在附中讀書?”

“嗯。”蘇釉坐正身體,“過兩天就升高三了。”

“那很好,能讀附中的孩子成績都不差,”路濰州像是閑話般道,“你哥哥不願意回公司來幫忙,將來啊,你來幫叔叔好不好?”

似乎是誰很輕地笑了一聲,蘇釉沒有回答,而是抬眼看向了對麵。

路橋用餐的姿勢十分優雅,握住餐具的雙手更是好看的像是一雙藝術品,此刻他一雙鳳眸微微垂著,勾出狹長的眼型來。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他倏地抬眼望了過來。

他的眼神平靜而淡漠,像是在看蘇釉,又像是完全沒有將他看進眼裏。

蘇釉安靜地和他對視片刻,雙眼微彎,片刻後,他自然而然地垂下眼睛,低頭喝湯。

外麵的雨聲越來越大,路橋沉默著放下餐具,用餐巾蹭了蹭唇角。

“這麽晚了還要出去?”路濰州問,又略帶不悅地道,“以後少和鄭家那小子來往,上不得台麵。”

“什麽叫上不得台麵?”路橋看向路濰州,似笑非笑,“因為他喜歡男生?”

路濰州沒說話,臉色沉凝。

“前兩天您接受采訪時不還在大力支持同性戀情嗎?”路橋漫不經心地撕破路濰州虛偽的麵具。

“那是對別人。”路濰州壓低了嗓音,“但你是我兒子!”

路橋垂眸笑了下,推開麵前的餐具站起身來。

“上不得台麵嗎?”他笑,目光在路濰州和洛頎臉上掃過,“這種事情誰都有資格說,但您還是算了。”

大門開合的聲音再次響起,路濰州氣得緊緊捏住自己的手杖,而洛頎則神色不屬。

蘇釉平靜地喝完自己碗裏的湯,起身上樓。

走到樓梯拐角處的暗影裏時,他的唇角終於忍不住翹了起來。

呂少言的資料也不太準確嘛,明明說路橋十分紳士有禮,可他看到的路橋,卻很不禮貌。

不過,路橋沒有禮貌的樣子,可真他媽酷!

作者有話說:

幼幼自己立了FLAG,將來老公讓怎樣都得聽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