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蘇釉疑惑抬眼,大約是因為眼睫被冷汗打得透濕的原因,他的目光看起來有些許迷惘。
但轉瞬,那雙眼便垂了下去,連眉目間的失望都消散殆盡,隻餘了無聲的沉寂與微不可察的涼薄之意。
這讓呂少言很是難過,但也忍不住心生疑惑。
“我聽他電話裏說的好像是小張,”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這個人有什麽問題嗎?”
他說著又湊近蘇釉一些,很仔細地用紙巾為他擦去臉上的冷汗。
蘇釉垂著眼睛,很配合地一動都沒有動。
如果真是小張的話,那麽,路橋應該是將他受傷的事情通知了洛頎。
換而言之,這也是路橋變相地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對於這件事情,他毫無興趣,更不願插手。
捏著書包的手指緊到發白,蘇釉輕輕動了動自己的傷腿,低聲說:“沒事。”
“你別動。”呂少言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來,他雙手虛虛握了蘇釉的腳腕,隨即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褲管卷了上去。
光線慢慢轉淡的小巷裏,蘇釉的傷痕一點點攤在了呂少言眼前。
原本修長漂亮的小腿此刻已經變了形,一片駭人的青紫淤腫現於其上,隨著棍子落下的角度斜斜向上。
細碎的血點猶如斑駁血紅的芝麻粒一般零零散散地灑在上麵,就連周邊完好的皮膚都跟著腫脹了一圈。
“肯定很疼吧?”呂少言的眼圈再次紅了起來,他想碰又不敢碰,手虛虛地在上麵懸了好一會兒。
“都怪我,我沒想到何顯竟然會下這麽狠的手。”他忍不住自責,嘟著嘴俯下身去在蘇釉的傷痕處輕輕吹了吹。
不知道是因為癢還是別的,蘇釉像是很輕地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不狠怎麽能騙得了人?”他說,像是在安慰呂少言,“再說,更疼的我也不是沒受過,這些都是小事兒。”
他這樣說,呂少言卻更加難過了起來。
他抬眼看向蘇釉漆黑的瞳仁,因為太黑太深,反而襯的他的唇色格外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呂少言再控製不住自己心底的憤然與委屈,睫毛都被眼淚染濕了。
“騙個屁。”他不文明地說,眼圈通紅。
畢竟路橋連來看看的意思都沒有,說白了,蘇釉這一棍子就是白挨。
而且吃苦和受罪都是實打實的,怎麽算得上是騙?
“嗯,”蘇釉很低地應了一聲,眼睫低垂,遮住了眸色,“阿言,給我點支煙。”
呂少言沒說話,乖乖從蘇釉書包裏摸出煙盒來。
他垂著眼睛敲出一支煙來,遞到蘇釉蒼白的唇間,看他咬住了,又找出火機來,用手心為他籠出一片溫暖的橘色火光來。
這個場景,讓蘇釉莫名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
小女孩最終凍死在了雪夜裏,蘇釉覺得自己也一樣。
不同的是,小女孩有奶奶來迎接,蘇釉沒有。
什麽都沒有。
他咬著煙嘴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煙火氣息嗆進咽喉與肺腑的瞬間,其他的好像又不是那麽重要了。
甚至於,連呂少言的委屈和憤憤不平也讓他不容易理解。
“其實我心裏很清楚,”灰白的煙霧如薄紗般掩住了他的眼睛,“他不會來。”
“我和他相識才多久,況且我又是洛頎的兒子,不知道的人大都以為我是貪圖錢財和安逸的生活才去投奔路家,他沒有看不起我就不錯了,”蘇釉輕聲說,“我怎麽能和辛免比?”
“我就是,”他垂眼思索了片刻,煙頭在唇齒間倏然明滅,“我可能就是遺傳了蘇懷民的賭徒本性,就是不願意信命,就是想要賭一把而已,現在結果了出來了,其實很正常,這才是正確答案,其實沒什麽。”
“我隻是,覺得有點可惜。”他看向呂少言,“所以,你也不要難過,不值得。”
聞言,呂少言卻更加難受了起來,他唇角往下垂著,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都是舊街長大的孩子,呂少言無疑要比蘇釉幸福得多。
至少他在健全的家庭裏長大,所以比蘇釉更生動,也更鮮活,該委屈的時候會委屈,該生氣的時候會生氣,會哭,會笑,會鬧……
但蘇釉不會。
不會覺得委屈,甚至很少生氣,他隻是確定了一件事就去做,豁出最大的努力,以求最好的結果。
像個冷冰冰,但很會計算的機器人。
即便今天傷了腿,即便路橋沒有來,他更多的也隻是可惜。
可惜自己沒有能力力挽狂瀾,可惜辛免回來的這麽巧,沒能留給他多一點點時間,可惜自己或許並不能在離開路家前完成自己的心願……
“不過也沒關係,”蘇釉看著呂少言微紅的眼圈,繼續安慰道,“既然已經傷了,那就把這條傷腿好好地用起來,不讓它白傷就好了。”
“柚子……”呂少言哽咽著叫了一聲,卻見蘇釉望向巷口的眸光驀地一凜。
隨即,他抬手將吸了半支的香煙從唇間捏下來,利落地摁熄在了牆角。
順著他的目光,呂少言看到巷子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年輕人,此刻正飛快地向他們這邊過來。
“這個就是小張嗎?”呂少言小聲問,扶著蘇釉站直了身體。
“不是。”蘇釉說。
不知道為什麽,呂少言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頗顯冰涼。
未及表達自己的疑惑,那年輕人已經來到了近前,呂少言隻得把要問的話咽進了肚子裏。
“蘇少爺。”來的不是洛頎的司機小張,而是路橋的另一位助理周衝。
蘇釉和周衝不熟,隻見過一麵,甚至連話都沒說過。
可從路橋和路濰州的日常言談中,他知道對方其實和朱宇一樣,是路橋最為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
甚至於,在公司的業務上,他比朱宇接觸的還要更為深遠一些。
所以,路橋既沒將自己受傷的事情告訴洛頎,也沒有通知路濰州,更不是派了家裏隨隨便便的其他什麽人過來……
而是派了他最信任最得力的助手。
可笑的是,呂少言把「周」和「張」聽混了,以至於兩人白白蹲在角落裏傷春悲秋了許久。
仿似跌進深淵的人忽然看到了一線希望,即便來的隻是周衝,卻依然讓蘇釉產生了一種,在這場豪賭中,自己未必就一定會輸得一敗塗地的錯覺。
不過片刻,周衝就已經檢查完了蘇釉的傷口。
剛在巷口看到兩個少年人筆挺的站姿時,他還以為是雷聲大雨點小,可這會兒才知道,蘇釉的傷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蘇少爺,您的腿傷得很嚴重,不一定能夠自己行走,”周衝不了解蘇釉,但他知道路橋,除了那幾位關係特別好的朋友外,他是十分抗拒別人的碰觸的,鑒於此,他十分慎重地問了一句,“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背您過去?”
“沒那麽嚴重,”蘇釉禮貌地向他點頭,雖然臉色白得厲害,眼睛裏卻仍帶著一點笑意,“隻是不小心挨了一下,沒大事。”
周衝沒有勉強,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
即便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譚淞提前招呼過,所以骨科老主任還沒有離開。
蘇釉先被安排去做了個CT看骨頭的情況,之後才在診室中,由老主任親自操刀,重重疊疊地將整條小腿都固定包紮了起來。
包紮即將結束的時候,路橋的身影現在了診室門口。
他仍穿著早晨那套衣服,隻是去掉了領結,襯衣領口的紐扣隨意地解開了兩顆,露出胸口一痕結實的肌肉線條。
那雙平時總是略顯冷淡的鳳眸此刻更見冷冽,隻不動聲色地在蘇釉被包得粽子一樣的小腿上略一停頓,就轉向了周衝。
而周衝,也立刻起身迎了過去。
診室門外,周衝將幾張自己之前拍下的傷口照片展示給路橋,在路橋慢慢蹙起眉心時將醫生的話轉達了一遍:“醫生說輕微骨裂,不過他這個年齡恢複得快,所以不用上石膏,但兩個月內用腿都要十分小心。”
路橋垂眸看著那幾張照片,唇角抿的平直,片刻後他問:“哭了嗎?”
“啊?”周衝顯然愣了一下,就今天和蘇釉的短暫相處來看,他覺得那孩子心智十分堅韌,不是隨隨便便就掉眼淚的性子,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路總會問出「哭了嗎」三個字。
好像在路橋眼裏,他是一個十分嬌氣,沒吃過也不能吃苦的孩子一樣。
“沒哭。”周衝說,頓了片刻又說,“就是臉都疼白了。”
而診室內,呂少言已經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蘇釉雖然比他好點,但同樣也是無比震驚,甚至很罕見地,他產生了一種雲裏霧裏,很不真實的感覺。
這個點應該還沒接到辛免吧?還是辛免的飛機晚點了?
還未等他理出頭緒,路橋和周衝已經重新進了診室。
“包好嘍。”老主任拍了拍手,將工具收進旁邊的碟子裏,他抬頭和路橋打了個招呼,又將剛才交代的注意事項對路橋說了一遍。
眼見周衝將老主任拉到一邊說話,蘇釉這才慢慢撐著桌沿站起身來。
“哥。”他叫了一聲,蒼白的臉色襯得瞳仁極黑,像閃著星光,裏麵有著毫不掩飾的喜悅,“你怎麽會來?”
“我來就這麽高興嗎?”路橋垂眸看他,目光漸漸移到他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傷腿上,語氣很淡,“即便受了傷也高興?”
蘇釉抬眼看他,像是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般輕輕咬住了嘴唇。
“上來。”路橋沉沉地看他一眼,有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隨即他轉過身去,背對著蘇釉彎下腰去。
路橋總是驕傲的,筆挺的,因為對大部分事情都胸有成竹,所以很多時候言談舉止上都是帶著些漫不經心的……
可此刻,他卻彎下腰去。
即便彎下腰去,他的身姿也依然極漂亮,像一張蘊滿了力量的弓。
可蘇釉還是怔住了,他看著他寬闊的後背,遲遲沒有動作。
大概周衝說話的聲音停得太過突兀,看過來的目光也太過震驚,路橋的聲音裏染上了幾分不耐。
“速度快點。”他說,“還是得要我跪下來求你?”
那一瞬間,蘇釉的眼眶忽然微微發燙,他久違地感受到了「委屈」。
這樣的情緒,已經太過久遠了。
幼時發燒燒到暈厥時,他沒有過,被小朋友欺負,嘲笑辱罵時,他沒有過,許多次挨餓受凍時,他沒有過,就連蘇懷民死的時候,他也沒有過……
可現在隻是看著路橋彎下的腰身,聽著他不耐煩的申斥,卻莫名其妙盈滿了心髒。
很新奇,很陌生,有點矯情,但心卻像豁開了一道口子,有什麽東西洶湧而出。
蘇釉覺得鼻尖隱隱發酸,為了不讓別人看見,他無聲地趴在了路橋背上,將臉深深地埋進了路橋滾燙的頸窩裏。
身上的人比想象中還要輕,還要軟。
路橋勾著蘇釉的腿彎站直身體,那一刻,他感覺到了蘇釉臉頰傳來的柔軟觸感。
過分柔軟,微微發涼,在夏季裏沁入心脾。
像一頭受傷的小獸,靠進了安全的港灣,柔軟,無助,但放鬆了戒備,全心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