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醫》是我寫過最長的一部小說。

起初我沒打算寫這麽長,四十萬字差不多。但寫作本質上是一種即興藝術,沒法規劃,也不能設計,不是一絲不苟、按部就班地按照藍圖施工,它一定充滿了各種意外。即使是創作者自己,也不知道下一行會發生什麽,隻能由著自己的興致一個猛子紮下水,閉著眼睛拚命遊,渾然未覺字數的增長:五十萬,六十萬,七十萬……等到我重新浮出水麵,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的字數統計:八十萬字。

八十萬字聽起來很多,落到紙麵上我卻隻嫌太少太局促,簡直施展不開。原因無他,中國近現代史實在漫長,中國近現代的醫療故事也實在精彩。在調研和創作過程中,我查到了太多值得起立致敬的真實人物,也看到了太多值得濃墨重書的事跡。我就像是一頭闖進玉米地的熊瞎子,麵對這麽多玉米棒子欣喜若狂,手足無措,簡直不知如何取舍是好。

曆史的真實,自帶著一種凝重的質感,它無須雕琢,不用矯飾,僅僅憑著“真實”二字,就已超越了一切藝術創作。所以《大醫》也是我寫得最驚心動魄的小說。

這個“驚心動魄”不是形容讀者的閱讀體驗,而是描繪我創作時的心路曆程。我經常讀著讀著資料,激動到渾身戰栗不能自已,甚至有幾次熱淚盈眶。

姚英子護送孤兒前往重慶的故事,脫胎於艾偉德和蔣鑒兩位偉大女性。艾偉德是一個英國女傳教士,外號叫“小婦人”。在抗戰期間,她帶著一百多名孤兒躲避戰火,從山西陽城一路長途跋涉,翻山涉水,曆盡艱辛,最終抵達西安。後來好萊塢根據她的事跡,拍了一部電影叫《六福客棧》,由著名影星英格麗·褒曼主演,影響巨大;蔣鑒女士是顧維鈞的外甥女,丈夫周明棟是德國醫學博士,夫妻倆本來是在杭州行醫。抗戰爆發之後,他們來到漢口加入第五陸軍醫院,義務提供戰地治療服務。一九三八年,蔣鑒受李德全、鄧穎超之托,將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的一百名難童從武漢轉移。這一百名難童體弱多病,許多人罹患肺結核、支氣管炎、疥瘡、貧血症等,而蔣鑒女士以極大的毅力,奇跡般地把他們一個不少地送到了重慶。而她自己因此積勞成疾,去世於一九四〇年。

方三響在郭梁溝鎮的傳染病調查,素材是取自《解放日報》一九四四年的一篇報道。當年在延安附近的川口地區暴發了一次嚴重的傳染病,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的醫生徐根竹奉命前往調查。徐根竹是福建龍岩人,老紅軍,因為在作戰中腿部受傷,轉入後方的醫療隊伍。他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卻滿懷革命熱情和學習勁頭,秉持著為人民服務的信念,積極奮戰在抗疫一線。在專業醫生的幫助之下,徐根竹順利解決了川口地區的疫情,解除了延安的公共衛生危機——整個過程之曲折,其實足可以單拍一部電影。後來徐根竹出任西北野戰軍第二野戰醫院院長,不幸於第二次榆林戰役期間犧牲。他的墓碑,至今還矗立在榆林烈士陵園裏。書中的“老徐”,即是以徐根竹烈士為原型。

農躍鱗是多名民國記者的合體:黃遠生、邵飄萍、林白水、史量才,還有不畏當局威脅,毅然撰寫《豫災實錄》記錄一九四二年河南饑荒的張高峰,膽敢當麵諷刺孔祥熙的新聞女俠彭子岡,痛罵孫科的龔德柏,等等。我把那些傳奇記者的形象糅合在一個人身上,並給他賦予了一個江南問題研究會的分析師身份——這個身份的真正擁有者,是華東局社會部調研科的鍾望陽。他本來是個文學家,因為時局緣故,投身到情報分析工作中來。新中國成立後,鍾望陽回歸了自己熱愛的老本行,成為一名兒童作家,頗有“餘年還做隴畝民”的瀟灑。

其他如為了拯救同胞慷慨就義的項鬆茂,為華籍勞工奔走慘遭殺害的王希天,他們都以真身進入本書,書中事跡亦皆真實不虛。即使是一些小人物,也都各有根由際遇。比如書中一直四處奔走尋找王希天的王兆澄,也是史實人物,他歸國之後,先後任職於多所高校,潛心從事農林教育與研究,幫助民族資本辦過味精廠和醬油廠,研發過“消治龍”藥膏和多種維生素口服劑,還在湖南為抗戰軍隊研發過壓縮餅幹,為前方戰線的後勤解了一大困。一九四九年,他在衡陽為了掩護國立師範學院的師生,反抗國民黨當局的南遷政策,慘遭槍殺而死。

再比如方三響的同誌陳叔信,原型乃是陳仲信。他是湖州人,在上海建承中學讀書時積極追求進步,並在一九四六年秘密加入共產黨,成為上海學界運動的骨幹。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解放軍進入上海市區,陳仲信前往接應,結果在蘇州河邊被一顆子彈擊中,當場犧牲,時年二十歲。他是解放上海戰役期間,最後一名犧牲的地下黨成員,倒在了日出即將到來的前一瞬間。書中庇護方三響的謝壽天,也是一位真實人物,是上海灘的保險巨子。他無論是在商界的表現,還是作為地下黨的作為,都堪稱傳奇。

我本來還想多寫寫林可勝,他所組建的中國紅十字總會救護隊,為抗戰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想多寫寫陳誌潛,他作為中國基層醫療體係的先行者,有許多曲折經曆可以挖掘;想寫寫湯飛凡,他在抗戰期間極艱苦的環境下,奇跡般地研發出了中國第一批青黴素;想寫寫沈克非,他率領中央醫院輾轉長沙、貴陽、重慶,又跟隨遠征軍趕往緬甸、印度從事戰地醫務工作;想寫寫王布君,日本投降之後,他一人單騎入大連,在敵人眼皮底下建起一座大連醫學院,為解放戰爭輸送了大量急缺的軍醫人才……太多了,太多了,這些人物有的隻在本書中驚鴻一現,有的在書中未曾提及,但每一個人的經曆展開來,都是一本大書。區區八十萬字,又怎麽能把這麽多大醫寫盡呢?

所以《大醫》也是我寫得最有責任感的一部小說。

這個責任感,不是被人強行賦予,而是我在創作過程中油然而生的。

寫作既是一個表達的過程,也是一個學習的機會。我起初隻覺得這是一個戲劇性很強的好題材,但隨著調研和創作的深入,我越發感受到震撼。借用愛因斯坦評價甘地的一句話就是:“後世的子孫也許很難相信,曆史上竟走過這樣一副血肉之軀。”但同時,我也深覺遺憾:相信大部分讀者在看完這本小說之前,對剛才所羅列的那些人物是不知道的。說實話,我在動筆之前,對這些也茫然無知。他們做了那麽多重要的事,拯救了那麽多生命,可以說深刻地影響到了中國命運的走向,但除了學術界有專門研究,並不為廣大世人所知曉。

那麽,既然我讀到了這些人,看見了這些事,我就有責任盡自己的綿薄之力,讓他們重歸公眾視野,讓今日之人感知到中國一代代大醫的傳承脈絡、精神賡續,如此才不辜負他們傾注一世心血的付出。

這本書寫完之後,我想了很多書名,可總覺得差了一口氣兒,遲遲無法確定。一直到付梓的前一刻,我才下了決心,就叫作《大醫》。簡單了點兒,直白了點兒,可除了這兩個字,實在無法抒發我在這本書裏投入的全部感動。

如果讀者看完此書,有興趣去搜索一下諸多大醫的事跡,略做了解,我便足以欣慰,功不唐捐。

咱們下本書見。

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