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響肩挎藥箱,快步走在一條狹窄陰暗的走廊裏。皮鞋踏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有如倒計時的秒表一樣。
這條走廊的兩側是一間又一間牢房,灰白色的水泥混凝土牆麵,暗黑色的鐵門鐵柵,隻留出黑洞洞的兩個小透氣孔,活像一個溺水的人絕望地張開鼻孔。
這座監獄位於虹口的提籃橋附近,早在光緒年間即已建成,曆來關押過無數要犯。抗戰勝利後,許多日本戰犯與汪偽高官在此處受審、處決,其中就包括了方三響的老熟人竹田厚司和袁霈霖。
不過方三響現在並沒有與他們敘舊的心思,他匆匆來到走廊盡頭,衛兵早已拉開閘門,簡單查看了一下證件,便放他過去。對麵是一間不算寬敞的辦公室,這裏是典獄長王慕曾的辦公地點。
王慕曾年近五十,兩條粗眉從額頭倒撇下來,似乎欲振乏力,鑄就一張苦相。他正埋頭審閱一份文件,見方三響過來,揉了揉眼睛,起身相迎:“方醫生,好久不見。”方三響放下藥箱,與他握手寒暄:“令愛最近身體如何?”
王慕曾一臉苦笑:“這個身體好了,那個又病了,總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方三響知道他家裏六個孩子,均未成年,且體弱多病,日子過得比較艱苦。他們常去第一醫院看病,方三響多有照拂,兩人交情不錯。
“方醫生這次來提籃橋,是做什麽呢?”
“您這裏有幾位犯人,身體最近不太好。我受他們家人委托來做一次體檢。如果方便,還請批準保外就醫。”
“哦,都是誰?”王慕曾忽生警惕。這年頭,夠資格關進提籃橋監獄的,可都不是一般人。方三響道:“他們都是我們醫院的職工。”然後說出三四個名字。
王慕曾眉頭一皺。他記得這些人被抓進來的罪名,是有通共嫌疑。方醫生跑來給他們做體檢,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料他很快發現,對麵壓根就不是醉翁。方三響前傾身體,直截了當地說道:“我這一次來,不是代表第一醫院,而是代表第一醫院的中共地下黨委。”
王慕曾身子嚇得朝後猛一靠,這……這也太囂張了吧?不過他第一反應不是呼喊警衛,而是起身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壓低聲音道:“你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提籃橋開這樣的玩笑?”
方三響微微一笑:“王典獄長若有心,早喊人把我抓走了,何必關門呢?”王慕曾恨恨道:“看在你幫我女兒治病的分上,我就當沒聽見,你快走吧。”
“我是可以一走了之,王典獄長你呢?”
王慕曾一怔:“你什麽意思?”
“現在你還不明白當前的形勢嗎?長江防線已被突破,解放軍已經從昆山、太倉,以及南潯、吳江方向逼近,形成合圍之勢,國民黨在上海的日子,可是沒幾天了。”
“不……不要虛言恫嚇。湯司令麾下還有二十多個師呢,還有美國人的軍艦和飛機,怎麽會守不住?”
“國民黨幾百萬大軍,三年之內土崩瓦解。這區區二十萬人,你覺得擋得住解放軍?”方三響見王慕曾沉默不語,又道:“那我再告訴你一個消息。上海警備司令部的軍法處長孫崇秋,你認識吧?他前日把李處、翁處、趙主任等十幾位官員的家眷,都搬到了十六鋪碼頭附近的保育講習所內。”
王慕曾眼皮一跳。提籃橋監獄屬於警備司令部的序列,他對裏麵的官員很熟悉。方三響報出的名字,裏麵囊括了作戰處、軍需處、參謀處、辦公室等十幾個核心科室的主官……這是整個司令部都要跑路?
王慕曾嗓音幹澀:“實在不行,我也可以一走了之。”
“孫崇秋張羅撤離的事,通知過你嗎?他們有大軍艦坐,你有嗎?”方三響冷笑起來,“王典獄長已經被人拋棄了,還要為這個行將崩潰的政權愚忠到死?”
汗水從王慕曾額上浮起,他對方三響的身份早有懷疑,可萬萬沒想到對方會如此肆無忌憚。其實不用方三響提醒,他自己又何曾不知?別看典獄長聽著威風,工資都是發的金圓券,根本換不來幾粒米,家裏還有六個孩子嗷嗷待哺,天天都為生活發愁。
“我今日與王典獄長擺明車馬,就是希望您能夠判明形勢,多為今後著想,多為家人著想。”方三響的口氣稍有緩和,“其實王典獄長你過往的作為,我們也知道。你在沔縣當縣長時,修過沔縣初級中學、修過漢惠渠;在新登縣競選國大代表,擊敗了內定的陳立夫的學生。說明你內心並不想和那些貪官汙吏沆瀣一氣。”
一聽到自己的履曆都被調查得如此清楚了,王慕曾歎了口氣,拿起鋼筆來:“我給你批個保外就醫的條子……”方三響起身拱手道:“王典獄長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我有的選嗎?”他苦笑道。
王慕曾叫來手下,點了幾個人名讓帶去醫務室。這些人都是紅會第一醫院的職工或醫生,大多是抗戰勝利後發展入黨的地下黨員,見到方三響站在裏麵,無不麵露欣喜。
第一醫院的地下黨委書記叫沈複生,也是醫院的老人。不過他去年被捕入獄,被營救出去後避去了皖北解放區,現在由方三響負責一部分工作。
方三響裝模作樣地給他們做了檢查,然後按流程寫了報告給王慕曾,說犯人們有嚴重傳染病,建議外出隔離治療。王慕曾看也沒看,直接在報告上簽了字。
就在方三響帶著眾人離開時,王慕曾猶豫了一下,把他喊住,拿起桌子上剛才那份機密文件:“方醫生,你可要留神了,最近你們醫療界可能會大動靜。”
“嗯?”
“上海警備司令部剛剛發布命令,指定了上海二十六個行業的撤離事宜,其中排名第三的就是醫療行業。以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一定會把上海有價值的人和東西都搬空。”
“我知道。”方三響低聲道,“我的任務,就是不讓這件事發生。”
“戰場上很多頭顱受傷的士兵,即使僥幸痊愈,也會發生癲癇。你們可知道是為什麽?”
孫希站在手術室裏,一邊打開病人的頭顱,一邊對周圍的學生嚴厲地發問。學生們有些畏怯地麵麵相覷,最後還是唐莫開口道:“是因為顱腦手術會導致硬腦膜貫穿,產生瘢痕。腦外的新生血管進入瘢痕後,會促成腦黏膜的粘連。”
孫希左手執刀,速度略緩但流暢無比,嘴裏絲毫沒有放鬆:“那麽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又是什麽?”
“設法隔開腦組織與腦外瘢痕,恢複硬腦膜下腔的腔隙。”
孫希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從旁邊的酒精盤中取出一片柔韌、透明的薄片:“這是趙以成教授在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發明的幹羊膜,是用人的胎盤內膜製成的。今天我們做的手術裏,就會用幹羊膜覆蓋在腦組織和硬腦膜之間,避免術後出現癲癇。”
他掃視一圈,看到學生們仍有些魂不守舍,提高聲音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但隻要你們進了手術室,就必須心無旁騖,眼裏隻有你和病人。你們明白了嗎?”
聽到孫主任說得如此嚴厲,學生們俱是精神一凜,紛紛把注意力拉回來。孫希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花板,他雙眼似乎有愛克斯光的威力,能夠穿透建築,看到上方的情形。
但他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繼續集中在眼前的病患身上。
在哈佛樓的二樓會議室,手術室的正上方,一場激烈的對話正在進行。而對話的雙方誰都沒預料到,兩個人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交談。
“翠香,我不能同意。”姚英子拄著拐杖坐在沙發上,頭發花白一片,臉龐瘦得嚇人,隻有那一雙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在她麵前,一身軍裝的邢翠香煩躁地來回踱步,不時吸一口手指間的香煙:“哎呀呀,我這都是為大小姐你好啊。時局已經壞到了這地步,上海各界全都忙著撤離。你知不知道找一條船有多難?多少官員都瘋了似的找關係。我好不容易說服毛森局長,特批了一條船,美國人的登陸艦,咱們整個醫院的人都能撤走。”
“人走了,那醫院不就空了嗎?”姚英子淡淡道。
“沈會長不是說過嗎?人在,醫院就在。隻要人在,我們到台灣以後可以重建啊。”邢翠香實在不明白,大小姐為什麽如此固執,這明明是一條最好的路。
姚英子搖頭道:“算了,我已經老了,不想再折騰了。”翠香把煙頭狠狠按在桌案上,留下一個黑黑的印記:“之前日本人來的時候,大小姐你不是撤得挺痛快的嗎?幹嗎這次卻猶豫不決?”
“我沒有猶豫不決,從一開始我就決心不走。孫希和三響那邊,我相信他們也不會離開的。”姚英子平靜地把雙手搭在一起,“翠香你說錯了,這一次和日本人那次,情況並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翠香的聲音都急得變了調。
姚英子道:“你視之如災劫,我們視之如新生。為什麽要走呢?”她說得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堅定。邢翠香表情閃過一絲惱怒:“大小姐!你是被方叔叔給洗腦了吧?他是個共產黨,共產黨六親不認,就認組織,你不要因為幾十年交情就被他哄昏了頭。”
“什麽叫被他哄昏了頭?”姚英子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抗戰時期我在浦東隱居,也是給新四軍的淞滬支隊做醫生。你說通共,我不也是通共?你也要抓我?”
一聽這話,翠香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裏唰地湧出淚水:“大小姐,你怎麽能這麽說?我怎麽會抓你?別說你了,方叔叔那個正牌共產黨,我動過他嗎?這三年來,要不是我刻意遮護,方叔叔早被軍統抓起來槍斃無數次了!我一直在保護你們呀。”
姚英子明白,翠香的心裏是真委屈。她如今是軍統上海站的防諜組組長,沒少以權謀私,壓下去多次針對方三響的調查。
姚英子掏出手帕,擦去她臉頰上的淚水:“翠香,你這麽聰明的人,這三年來難道還看不清形勢嗎?又何必一條路走到黑呢?”
“共產黨還沒進上海呢,這裏還是國民黨說了算。”翠香靠在姚英子跟前,把頭歪在她肩膀上,“實話跟大小姐你說吧,湯司令和毛局長已經下了命令,不給共產黨留下一醫一護。這是涉及整個上海醫界的大計劃,包括中山、同濟、廣慈、中美、仁濟,還有紅會第一醫院,所有的醫院人員,統統要帶走。帶不走的,就地……”
翠香沒往下說,可姚英子知道是什麽意思,臉上浮起一陣冷笑。
“寧可上海民眾活活病死,也不能讓共產黨得了便宜,是這意思吧?”
翠香沒有接這句話,而是自顧自說著:“所以大小姐你跟我發脾氣沒用。這是大勢,不是我說你們可以不走,你們就能留下的。我來找你,隻是希望能多爭取些有利條件罷了。大小姐,你現在明白了嗎?”
“這麽大的事情,你幹嗎不去跟崔院長說?纏著我一個閑散的老太婆幹嗎?”
第一醫院的院長,如今是由上醫大的崔之義教授兼任。而姚英子出於身體原因,如今隻在婦幼科裏做個顧問。
“我當然關心的是大小姐你,最多再加上孫叔叔和半個方叔叔。你們願意走,我才願意去張羅,否則才懶得管醫院的死活。”她伸出手臂,握住姚英子的雙手,懇求道,“所以,大小姐,你跟我走吧!”
姚英子思忖再三,終究還是搖搖頭:“我爹的墳、沈會長的墳、陶管家的墳都在這邊,曹主任的墳也指望不上他兒子去掃,都得我來照看。再說張校長年紀也大了,總要有人照顧才行——更何況……”
她頓了頓,看向窗外,浮起靦腆的笑意:“外白渡橋的日出那麽美,我還想多看看呢。若是走了,我擔心以後沒機會看了。”
邢翠香知道,大小姐天性倔強,她做出的決定,很少會被人說服。邢翠香緩緩站起身來,把淚水吸回去,語氣變回決絕:“大小姐,你老了,老人會因為戀舊失去判斷力,不能正確認識環境的變化,需要別人代為決斷。大小姐,我發過誓會保護你,可沒說過要一直順從你。”
不待姚英子再說什麽,翠香轉身走出會議室,把門輕輕帶上。姚英子拄著拐杖,望著關閉的大門,眼神裏既含著無奈、疲憊,也有心疼,但唯獨沒有後悔。
邢翠香快步走到樓下,正巧趕上孫希帶著一群學生離開手術室。孫希一見翠香,趕緊迎上去,不料翠香瞪了他一眼,徑自離開。這個態度,讓孫希覺得莫名其妙,可這麽多學生在,他又不好追上去詢問,隻好壓住心頭的疑問,先去查房,等一下去問問英子。
邢翠香走到哈佛樓前,一輛轎車等在那裏。她剛剛坐進後排,在副駕駛位上的手下探過頭來:“邢組長,剛剛接到消息,我們在福州路找到農躍鱗的線索了。”
一聽這名字,翠香霎時從一個委屈的小丫鬟,變回成那個殺伐果斷的軍統精英。
農躍鱗這個名字,已經跟她糾纏了三年。她早就知道,農躍鱗是中共派來上海的一位重要人物,懷有重要使命。可自從他一九四六年返回上海,在十六鋪碼頭被人拍到一張照片後,就徹底消失在大上海的繁密裏弄之間。邢翠香動員了很多力量調查,卻一無所獲。
在這三年裏,軍統和中共地下黨交手了很多次,從來沒有發現農躍鱗的蛛絲馬跡。這人就像掉進黃浦江的一根針,藏匿了全部行蹤,一絲漣漪都沒有。
翠香一度懷疑,農躍鱗是不是死在哪裏了。可是一日不見到屍體,她就一日不得安心。她太了解農躍鱗了,這個資深老記者能力極強,在上海的人脈又廣,隨時可能折騰出大動靜。
最諷刺的是,二十一年前還是她想出的妙計,讓農躍鱗逃過國民黨的追捕,前往江西。沒想到時勢輪轉,風雲變幻,二十一年後,卻是她親自來抓他,不得不讓人感慨命運的惡意。
但邢翠香不會因為過去的事而有所手軟。她深知在這個非常時期,必須展現出自己的價值,才不會被組織拋棄,才能爬得更高,才有能力繼續保護大小姐。
她在車上仔細閱讀了線索。這是來自上海外圍一個叫高橋鎮的消息。當地軍統昨天破獲了一個中共的交通站,因為突襲很快,站內的情報人員還沒來得及銷毀全部資料,即被全數擊斃。軍統在資料裏發現一個叫“三阿公”的人,持續通過他們向外界傳送情報。經過研判,他們認為這個三阿公就在交通部電報局的大樓裏。
“再開快一點。”她目視前方,對司機下了指令。
就在翠香的轎車於華山路上開始加速的同時,方三響恰好趕到了福州路與四川中路的路口,站在一座富有巴洛克風格的L形大樓前。
他之前在提籃橋監獄辦好了保外就醫手續,一出門,就見陳叔信等在門口,對他說了一句:“三阿公病重,速去醫院。”這是一句事先約定好的暗號,方三響當即和他匆匆趕到福州路。
這座大樓原本是德國的書信館大樓,如今是交通部電報局的總營業廳,裏麵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無論是什麽時候,政局似乎永遠不會幹擾到這裏的繁榮。
兩個人在人潮中擠到裏麵的一條狹窄走廊上,走廊側麵有一間小辦公室,木門緊閉著,外頭掛著一塊牌子,上書“書報電文檢查處”幾個字,門把手上掛著一個小銅牌,上頭鐫刻著交通部的徽標。
一看這枚銅牌是徽標一側朝外,兩人這才放心地敲了一下門,然後走進去。
首先進入視野的,是鋪天蓋地的印刷品。舉凡報紙、雜誌、檔案、文書和各種宣傳頁、廣告紙,各種紛亂開本的印刷品被雜亂無章地扔在書桌和地板上,原本就很逼仄的辦公室,被它們擠占得簡直比棺材還窄。
而大腹便便的農躍鱗坐在這一大堆紙內,正叼著一根雪茄吞雲吐霧,一隻腳搭在桌上電話旁,儼如一位至尊的君王。
他現在明麵上的身份,是為政府審查各種出版物和電報往來內容的分析員。這個崗位不需要外出,也很少跟人打交道,每天隻要接收新來的文件,審核後填單上報就行了。以農躍鱗的閱讀速度和對文字的敏銳程度,幹這份工作簡直是輕而易舉。
怪不得邢翠香怎麽也找不到農躍鱗,誰會想到一個中共的大間諜,會堂而皇之地坐在電報局的深處,替政府審查著出版物呢?這三年來,農躍鱗就蝸居在這間鬥室裏,很少出門,整個人居然胖了兩圈不止,圓墩墩的,簡直是又一個曹主任。
農躍鱗回來之後,從來沒找過方三響。方三響能理解,軍統如果要抓農躍鱗,勢必從他之前的社會關係入手,兩個人不見麵是最穩妥的。這次他們趕到這裏,是因為農躍麟突然啟動了一個備用聯絡的渠道,通知陳叔信,大概是出現了什麽緊急情況。
農躍鱗見他們兩人進來,把雪茄仔細地按滅在煙灰缸裏,直接開口道:“我一直使用的那條聯絡線,每天都會給我打一個安全電話。現在已經二十四小時沒有消息,大概是出事了。但這裏有一批極為重要的情報,必須今日送出上海,隻能拜托兩位了。”
這三年來,地下黨和軍統在上海廝殺得極為慘烈。他們對於同誌的犧牲雖感悲慟,但並不意外。
農躍麟從桌子下麵取出七八個草稿簿子。平均每一冊都有兩三百頁,上頭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楷,側麵用糨糊和封條做了簡單的套裝,封麵統一使用藏藍色牛皮紙,上麵寫著“江南問題研究會上海草稿”幾個墨字。
方三響和陳叔信捧著這厚厚的幾本東西,眼中都是欽佩。
這個所謂的“江南問題研究會”,其實是中共華東局下屬社會部的代稱。這個機構不管軍事情報,專司搜集南京、上海、杭州等江南大城市的各種行業公開信息,以方便解放軍進入這些城市時,可以迅速接管。
這些信息的主要來源,是當地報紙、出版物和各類公開檔案。搜集情報本身風險比較小,但需要有專業人士從浩如煙海的資料中去蕪存菁,準確提取出有價值的信息,眼光與經驗缺一不可。
農躍鱗因為在上海做過記者,便主動請纓,返回上海做調查。他通過老關係找到這一份工作,不需要外出冒險搜集,自然有源源不斷的情報送上門來,讓他從容整理,簡直再完美不過了。
這些厚厚的冊子,就是農躍鱗這三年在上海的成果。手冊按照行業劃分,舉凡金融、交通、醫療、教育、工業、電力、警察等關鍵行業,都有專冊詳細記錄。方三響曾協助他搜集過醫療行業的信息,所以他知道在醫療分冊裏,上海每一家醫院都有記錄,而且各級負責人的姓名、職位、科室、思想傾向、家庭地址等均寫得清清楚楚,簡直比衛生局掌握得還細致。
可以想象,如果解放軍把這些冊子分發到一線部隊,他們進入上海時,接管效率將會提高到什麽地步。
陳叔信激動得渾身微微顫抖,他知道眼前這個老頭當年是《申報》的第一主筆,可沒想到這人能厲害到這地步,一手摸透了整個大都市的虛實。
“我一個人哪有這種能耐,隻是各個行業的朋友認識得多些,眾人拾柴火焰高而已。”農躍麟謙遜地擺擺手。
陳叔信當即拿出繩子和剪刀,和方三響一起捆紮起冊子來。
“方醫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漢彌登番菜館那次的相遇?”農躍鱗這會兒才敘起舊來。
方三響點頭。他記得那還是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年)的事,當時三個人聯手解決了閘北的痢疾疫情,去番菜館慶祝,結果遇到了農躍鱗。
“我當初勸你們,即使你不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你,怎麽樣?我可是一點也沒講錯吧?今日你我竟成了同誌。”
方三響也笑起來:“那時我以為你的意思是,時局無論如何都躲不過。經曆多年之後我才明白,所謂時局,恰是由千千萬萬個關心、千千萬萬個疑惑所鑄成的。唯有主動提出疑問,風雲才會變化,天地才會翻覆。正如每一個細胞都參與反應,人體方可驅除疾病。農先生那時就看透的道理,我到老了才明白。”
“哈哈,如今也是不晚,不晚。我記得那次你講了老青山慘案,還問了我一個問題: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為什麽要承受這樣的命?當時我沒有辦法回答你。現在我知道答案了,不知你知道了沒有?”
“我也已經知道了。”方三響點頭,“你和我今天能在這間鬥室內相遇,就意味著我們找到了同一個答案。”
兩人相視一笑。這時桌子上的電話突然丁零零響起,農躍鱗抓起電話聽了一聲,臉色一變,放下話筒催促道:“快,你們快走。軍統的人已經找上門來了。”
方三響和陳叔信臉色同時一變。這麽快?
“我在電報局安排了一個電報生眼線。他剛才打內部線過來,說有幾個人進入營業廳,正在找經理問話,找到這裏,隻是時間問題。”農躍鱗提醒道,“敵人越是窮途末路,就越是瘋狂,你們必須馬上離開。”
兩個人飛快地把冊子捆紮好,剪斷繩子,然後用舊報紙裹住。方三響幫陳叔信把這個大包扛到肩上,回頭一看,農躍鱗在座位上紋絲不動,正把一根新雪茄切去尾巴,往嘴裏塞。
“農先生,你快收拾東西,跟我們走啊!”
“咱們要是都跑了,軍統的人馬上就能追上,必須有人留下來,拖延他們的行動。”農躍鱗劃著一根火柴,點燃雪茄,“我年輕時候跑得太多,如今懶得動,容我在這裏歇歇吧。”
方三響大驚:“這怎麽行?”
“行百裏者半九十。這批手冊太重要了,絕不能在最後關頭出問題。”農躍鱗沉著臉講完,催促他們盡快離開。
方三響還要堅持,農躍鱗把繚繞在臉前的煙霧吹開,露出一個笑容:“我一九二八年已經逃過一次,因為那一次隻有江西有我要的答案。但這一次我不必再逃了——如你所言,天地已然翻覆,答案近在眼前。”
方三響的心髒仿佛被無形的手猛然攥緊,他注意到,在農躍鱗的雙眼裏,閃動著一種熟悉的熾熱。
那熾熱屬於蕭鍾英,屬於和方三響從未謀麵的王希天與林天白,屬於沈會長、顏院長、張校長、卞幹事、老徐、齊慧蘭……甚至屬於臨終前決死一搏的曹主任和地窖裏的陳其美。他遇到的每一個謀求改變的人,都或多或少散發著這樣的熾熱。
方三響和陳叔信知道,這個時候不容感情用事。兩個人咬著牙,背起手冊迅速離開房間,順手帶上門。在房門行將關閉前,方三響忍不住回頭望了最後一眼。
隻見農躍鱗叼著雪茄,從不知哪個角落裏掏出一個攝影包,饒有興趣地從裏麵取出一台老式牛眼相機,真虧他一直留到了現在。
不過五分鍾後,邢翠香帶著手下氣勢洶洶地衝進走廊,把滿臉驚恐的經理推在最前麵。經理瑟縮地走到檢查處的小門前,怯怯地看向翠香。翠香一看到那塊牌子,登時眼皮一跳。
她找了農躍鱗這麽久,沒想到對方竟藏在這種地方,真是燈下黑。軍統說不定還參閱過他發的報告,這可真是太諷刺了。
邢翠香使了個眼色,旁邊手下抬起大頭皮靴,狠狠一腳把門踹開。她一馬當先衝進去,第一眼便看到農躍鱗左手握著一把槍。邢翠香二話不說,先側身避讓,然後舉槍回擊。
子彈擊中農躍鱗大肚子的一瞬間,翠香才發現自己看錯了。農躍鱗手裏握著的不是槍,隻是一支金屬長柄,而且還是豎握。他的右手,則捧著一台老相機,鏡頭對準了門口。
農躍鱗似乎並沒受槍傷的影響,笑眯眯道:“以這種方式和邢小姐重逢,真應了古人那句話,真可謂是數奇,數奇啊。”
“如果農先生肯配合的話,我一定會盡力保住你的性命,就像當年一樣。”邢翠香一邊說著,一邊狐疑地掃視著屋子裏的無數報紙文書。
農躍鱗不置可否,晃了晃手裏的金屬長柄:“邢小姐太年輕了,可能沒見過這玩意兒。我年輕時,拍照采光可沒有什麽電閃光,都是靠這種閃光手柄。這裏頭裝的是鎂粉火藥,瞬間可以爆出強光——我這根手柄,還是從舊貨店裏淘來的。”
邢翠香眯起眼睛,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我從十七歲開始做記者,五十多年間拍了無數新聞照片。我記者生涯的最後一張時事照片,我想留給邢小姐你。”
還沒等邢翠香說什麽,農躍鱗的左手推動撥杆,一枚銅彈殼被推至杆頂。在行進過程中,側麵的打火石被擦燃,把熱量傳遞到彈體內部。在氯酸鉀和硫化銻的共同催化下,高濃度的鎂粉在極短的時間內爆燃起來。
耀眼的火花,一瞬間把這間昏暗的屋子照得一片光明。在強光下,邢翠香和其他幾個軍統特務下意識地以手遮眼。而農躍鱗的右手已熟練地按動快門,雙手的時機配合得無比流暢,這動作他之前重複過無數次,早已形成了肌肉記憶。
邢翠香有些狼狽,也有些惱火。她強忍著雙眼刺痛,正要喝令拘捕,一種強烈的危機感突然降臨。
這間辦公室裏,可是塞滿了紙張啊!這是最好的引火之物。在這裏使用老式的爆燃式鎂光杆,簡直就是……她剛反應過來,就見一圈藍色的火,以農躍鱗為圓心迅速擴散開來。所到之處,紙張紛紛卷曲,每一張都高高擎起赤色的焰苗,好似燎原野火一般。
這裏的紙張何其多,火在短短十幾秒鍾內膨脹了十倍,一瞬間辦公室就變成了佛經中所謂的“火宅”。翠香和其他特務顧不得抓人,紛紛驚慌地朝屋外逃去,尾隨而至的則是滾滾濃煙。
隻有農躍鱗安坐在辦公桌後,在火焰中巋然不動。《法華經》有雲:“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以火宅譬喻俗世有五濁八苦,唯有修習佛法方得脫身。而此刻他的神態,卻仿佛堅信隻有留在火宅之中,才能真正普度眾生。
這一場大火,勢頭極為猛烈,根本無從遏製。電報局不得不緊急疏散總營業廳裏的人群,翠香他們也灰頭土臉地撤到街邊,個個狼狽非常。
“邢組長,接下來怎麽辦?”手下問。
翠香一邊拍打沾在頭發上的紙灰,一邊看向從窗戶噴吐出的火舌,神情複雜。這一場火,連人帶物燒了個幹淨,恐怕什麽有用的線索都沒了。
其他特務倒不是很沮喪。這種事他們早習慣了,地下黨個個狠得要命,一眼看不住就會自盡,抓到活口的機會反而很少。既然“三阿公”自焚而死,正好省掉後續的麻煩,直接去報功便是。
邢翠香卻有些不甘心,總覺得農躍鱗臨死前這一把火燒得蹊蹺。她抓住那個驚慌的營業廳經理,問他之前有碰到過什麽可疑的人沒有,經理搖搖頭,這裏每天來的人太多了,不可能記得住——事實上,這正是農躍鱗選擇藏身此處的理由。
她很了解農躍鱗,這個人膽大如卵,狡黠如狐,慣常聲東擊西,用一件明顯的事誤導敵人,真正的意圖卻早在暗地裏實行。他選擇了自焚,不像是窮途末路,更像是……掩護什麽人或什麽東西離開。
翠香閉上眼睛,仔細回憶起火前的細節,突然間秀眉一蹙,想起進門後的第一眼,辦公桌前的地板上有很多細碎的繩頭,旁邊還擱著一把剪子。
這在法庭上也許什麽都不算,但對翠香來說,足夠了。
“我們去找他之前,應該有人來過,而且帶走了很重要的東西!那東西不輕,得用繩子捆紮。”
翠香睜開眼睛,走到街邊一群看熱鬧的黃包車夫那裏,亮出證件,詢問在火災之前,是否看到有人從側門離開,手裏還拎著很重的東西。
黃包車夫常年趴活,對過往行人觀察最為細致。他們聽了翠香的問題,紛紛回憶了一下。其中一個人說,他有兩個同伴,剛剛在側門接了兩個客人。客人是一起的,其中一個拎著一個報紙裹成的長包,裏麵似乎是書或簿子。翠香問他們去哪兒,那車夫說聽見是去天通庵路的傳染病醫院。
翠香記下那兩輛黃包車的編號,回來帶著手下迅速上車,朝著虹口追趕過去。車子風馳電掣,不一會兒便開到天通庵路上,遠遠可以看到其中一輛黃包車剛剛停在醫院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車上下來。
翠香一看到這個身影,心髒不由得狂跳——方叔叔?
過去三年裏,方叔叔是最讓她頭痛的人,比農躍鱗還麻煩。農躍鱗是找不到,方叔叔卻不時出現在可疑場合,讓她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如果他就是最後見到農躍鱗的人,眾目睽睽之下,該怎麽辦?
翠香一咬牙,喝令停車,吩咐手下都留在車裏,自己推開車門下去。方三響似乎預料到她會跟過來,就站在醫院的銅牌之下等著。
“這座傳染病醫院,是在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年)鼠疫期間建的。沈會長主持,曹主任督工,我和孫希也被抓了壯丁來這裏幹活。那會兒你還沒被英子接到上海呢。”他環顧四周,饒有興致地說道,“當年這附近還隻是個市郊的小鎮子,如今已經這麽熱鬧了。”
“方叔叔,你是不是剛從農躍鱗那裏出來?”翠香顧不得回顧曆史。
“是的。”
“他留下來的東西,也在你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