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黃水病在這裏存在了許多年,有鮮明的季節性。這說明,這個傳染源不可能是某個特定的人。更大的可能,是與當地的生活方式、飲食習慣有關,或是某個依照一定行動模式的團體。
也許不是“傷寒瑪麗”,而是“第戎樂隊”?方三響腦中閃過另一個典故。
法國巴黎在十九世紀末曾暴發過一場回歸熱,而且是每年八月暴發,非常準時。衛生部門花了大力氣才查明。原來第戎有一個知名樂隊,每年去巴黎參加七月十四的巴士底日演出。他們乘坐的馬車墊子裏,全是攜帶回歸熱螺旋體的虱子。
聽完方三響講的這個故事,徐東斂起了笑眯眯的模樣,環顧四周,語氣嚴肅:“同誌們,郭梁溝鎮離甘穀驛第二兵站醫院實在太近了。我們的戰士在前線打鬼子,可不能因為自己人的失誤送掉性命。”
甭管是“傷寒瑪麗”還是“第戎樂隊”,讓它們接近兵站醫院,都會是一場災難。
其他幾個人齊刷刷挺直了身板,神情緊繃。可這病在陝北肆虐了上百年,根除談何容易?大家同時看向方三響,這是上海來的防疫醫生,一定有些好辦法。婦女主任挽起袖子大聲道:“我們沒受過什麽教育,就會打掃衛生。方醫生,你錦囊裏有什麽妙計,我們照辦就是!”
方三響一陣苦笑。他們恐怕要失望了,疫病調查可沒什麽錦囊妙計,就是個辛苦活。
比如教科書上說,肉毒梭菌通過食物來傳播,聽起來很簡單,但實際情況千變萬化。也許攜帶者是個屠夫,汙染的是同一種食材,流散到不同的買家手裏;也許攜帶者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他在每一家汙染的食物都不一樣;也許同一個村裏,地主買了過期的馬口鐵罐頭吃了中毒,而窮人反而因為吃不起躲過一劫……
人是社會性生物,社會有多複雜,流行病的傳播就有多複雜。必須花費大量精力去搜集線索,比對分析,才能拎出一條傳播鏈條,斬斷其根源,這沒有取巧之道。
“這樣吧,我們先去發病現場看看。”
方三響提議,回到現場,永遠是防疫的第一準則。於是眾人又去了最早出事的那個布鋪後院。
這是個典型的西北小院,前廂房是鋪子,後廂房住人。小院很是軒敞幹淨,兩側的牆上掛著幾串辣椒和玉米棒子,台階上晾曬著一些山楂幹。在靠近廚房的小屋裏,幾條風幹的暗褐色羊肉在架子上微微晃動,彼此相連,下麵還擱有兩甕醃酸菜。布鋪裏的掌櫃和夥計都染了病,此時空無一人,陳設還保持之前的樣子。
院子裏麵落滿了一層黃土,這是昨晚大風帶來的,隻要一天不掃就會變成這樣。在陝北這不算髒,袖子一拂就得了。方三響裏裏外外轉了一圈,這裏的廚房出乎意料地幹淨。這也能理解,政府在外頭修了垃圾場和公共廁所,糞便、汙水和垃圾有地方去,誰願意弄髒家裏。
在廚房裏,方三響看到一堆狼藉沒洗的碗碟。從上麵的殘跡可以判斷,這戶人家出事前吃的最後一頓飯是辣子羊肉、醃酸菜還有幾碗油潑雜麵,相當豪奢了。
老鄉紳見他一直盯著碗碟,以為方三響餓了,嗬嗬討好道:“要不咱們回鎮公所,先吃點東西?我家裏的廚子,做羊肉是一絕。”方三響搖搖頭,皺著眉頭走回院子,指著那幾條羊肉:“這是風幹的嗎?”
“對,這個老板是靖邊人,那邊喜歡把剛殺好還滴著血的羊肉切成條,秋天掛起,西北風吹幹,到打春時就能吃了。”看得出,婦女主任對這些人家都很熟。
方三響蹲下身去,打開風幹架子下方的陶甕,裏麵滿滿擠著墨綠色的醃白菜,菜葉中間還夾雜著零星的鹽粒和黑乎乎的東西。
“他老婆是甘泉的,所以會往這缸醃菜裏加花椒、大茴、蒜瓣和生薑,那味道是真不錯。”婦女主任見方三響伸手過去,趕緊又補充,“在這兒可不興亂拿東西啊。你想吃,我回頭請你。”
方三響笑了笑,隻從羊肉上割下一小條,又從甕裏挑出一片葉子,倒了點酸漿水出來,分別放入樣本試管裏。
“風幹羊腿屬於生肉,肉毒梭菌多見於被宰殺的牲畜肉中。而醃酸菜的甕屬於低氧環境,很適合肉毒梭菌這種厭氧菌繁殖。”方三響解釋道,“我懷疑,吐黃水病的根源,就是這兩樣食物。”
“那八成是酸菜。”徐東猜測,“陝北這裏比較窮,一般人家,難得吃上一頓羊肉,倒是酸菜,家家戶戶都醃的。春菜長出來之前,農戶都靠這個下飯。”
方三響搖搖頭:“不要太早下結論,要等檢驗了才知道。”然後把試管遞給老徐,“麻煩你把這個,還有之前我在患者那裏搜集的樣本,一並送回延安。”
他之前已經采集了患者的血清、糞便和胃液樣本,但手頭沒有設備,必須把樣本送回防疫隊去培養化驗。
“這派個後生送回去不就得了?”老徐疑惑道。
“我們這次還帶來了一批傷寒霍亂混合疫苗,需要在鎮上打一下,有備無患。”方三響這麽多年從事防疫工作,經驗豐富,思慮很是周全。
老徐聽明白了。疫苗屬於戰略物資,非他回去協調不可。於是徐東鄭重其事地把樣本揣到懷裏,然後問:“那你呢?打算繼續留在這鎮上?”
“鎮子看過了,我還要去郭梁溝附近的村子調查一下環境。”
周圍的幹部們一聽,紛紛露出意外的神色。他們本以為這個上海來的醫生嬌生慣養,肯定會留在鎮上享福,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去村裏。
“時疫防治最重實地勘察。再好的理論不去現場驗證,都是虛的。”方三響鄭重道。
他之所以要去調查,其實還有一層非醫學的考慮。第54防疫隊攜帶的試劑數量有限,沒辦法做撒網式的大規模排查。方三響隻能先鎖定一個正確的範圍,才能提高檢測效率。在延安這裏,什麽事都得精打細算。
婦女主任豪爽地一拍胸脯:“這樣好了,這附近的村子我都熟。我帶你去,省得開路條了。”方三響知道這邊管理很嚴,如果沒有政府開具的路條,走不出十幾裏就會被攔住。有當地人陪同自然再好不過,當即應允。
於是徐東攜帶樣本匆匆返回延安,方三響教會農會主席和民兵隊長輸液的辦法,留在鎮上應對越來越多的病患。婦女主任做事雷厲風行,當即領著方三響離開郭梁溝鎮,迎著呼呼的大風前往附近的村子。
在路上婦女主任自我介紹,說她叫齊慧蘭,米脂人,早年在山西讀過女校,算是郭梁溝本地幹部裏文化水平較高的。她丈夫也是個地方幹部,在延長縣工作,兩人距離不算遠,但已半年多沒見過了。
“說不想我們家老頭子,那是假的,可得分啥時候。前頭打鬼子流血犧牲,我們在後方不趕緊多做點事,哪能光想著自家炕頭呢?”
齊慧蘭快人快語,健步如飛。看得出,她常年穿行於黃土高坡,腿腳鍛煉得相當靈便,相比之下方三響反而顯得笨拙。
在接下來的三天裏,齊慧蘭帶著方三響先後去了疫情最嚴重的四個村子。讓方三響印象深刻的是,齊主任對這些村子都極熟悉,村裏住著幾戶人家,家裏幾畝地,誰家跟誰是什麽親戚,張嘴就能講出來。而那些村民對齊慧蘭也十分熱情,跟看見閨女回娘家似的。
說實話,方三響真有點不習慣。他以往去各地防疫,政府部門別說配合,不拖後腿就算不錯了,事事都需要紅十字會親力親為。而在郭梁溝鎮的這幾個村子裏,大部分協調工作都被齊慧蘭安排妥當,老百姓服從安排,方三響可以把精力完全集中在疫病調查上。
他的調查重點是村中的吐黃水病患者在發病前的情況,吃過什麽食物,接觸過什麽人,怎麽接觸的……隻有搜集足夠多的案例,才能找到所有患者的傳播共性,順藤摸瓜找到源頭。
這個工作量,按說需要至少五人才能完成調查。而方三響隻有一個人,隻能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不是在村裏一戶戶搜集信息,就是在村子四周轉悠,去茅廁、地窖、水源甚至墳頭做環境調查,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會導致傳染的地方。
這份功夫讓齊慧蘭也暗暗佩服,這麽大風沙還堅持外出,回頭都快變成個土人了,這個上海醫生倒真是個能吃苦的。
在調查過程中,讓方三響感觸最深的,還是當地農民的貧苦程度。大部分村民的窯洞裏,都是家徒四壁,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誰家裏有一口鐵鍋、幾個瓷碗,就已經算是家境殷實。他甚至看到幾戶人家,幾口人幹脆和羊群擠在同一個窯洞過,滿是腥膻味道。
而當地最缺的,還是醫生和藥品。但整個陝北的醫療資源都極度匱乏,村民們小病靠扛,大病靠躺。在其中一個村子,老太太害了眼病,家裏沒錢,就讓她一個人躺在炕上瞎著。方三響看她實在可憐,便拿出最後一點磺胺給她用上,還順便檢查了一下老太太的身體。
這一檢查,著實讓方三響吃驚不小。老太太身上僅有的那件衣襖上麵,肉眼可見虱子亂跳。要知道,陝北這邊是回歸熱和斑疹傷寒的多發地區,虱子是重要的傳播途徑。他把老太太的家屬叫過來,狠狠批評他們的衛生習慣,說應該勤洗衣服。
家屬不服氣,說齊主任號召我們半年洗一次。方三響眼前一黑,說:“半年?七天就該徹底洗一次,否則怎麽消滅虱子?”
齊慧蘭看不過去,把方三響拽到旁邊解釋:“陝北缺水缺得厲害,人和牲口都不夠喝,哪有七天洗一次衣服的餘裕?再說窮人家裏往往隻有一件衣服,還都是土布,洗得太頻繁很快會壞。七天洗一次,兩個月衣服就沒法穿了,這些窮人可沒錢再去弄一件新的。”
“窮講究,窮講究,不窮了才能講究啊。”齊慧蘭說。
這一番話說得方三響啞口無言,他常年在江南地區活動,形成了固定思維,竟忽略了陝北的特殊情況,也忘了考慮老百姓的實際情況。
方三響懊惱地想起顏福慶的一次講座。那次顏福慶特別說過,農村的公共衛生工作,不單純是個醫學問題,需要充分理解當地情形,才能因地製宜。自己當時雖然記住了,卻沒往心裏去。結果在這裏犯了想當然的錯誤。他當晚找到齊慧蘭,誠懇地向她道歉,要做自我批評。
方三響到延安之後,發現當地有個很好的習慣,沒事會召開批評與自我批評會,有什麽意見都暢所欲言。軍隊如此,醫院如此,郭梁溝的民政幹部們也是如此。
齊慧蘭見這個上海醫生有樣學樣,哈哈大笑了一陣,大大方方地接受。不過她說除虱確實是一件大事,中央也多次發文要求,轉而向方三響請教了一些驅除虱子的辦法。方三響也分享了自己的經驗,一場自我批評會,變成了諸葛亮會。
經曆了這次教訓,方三響在調查之餘,也力所能及地為村民們診治。他發現這裏出現最普遍的就幾種病:沙眼、急痧、咽喉炎、痢疾等等。這些病的治療辦法很簡單。他有時忍不住想,是不是隻要教會一個普通人這程咬金三板斧,也能在村裏當個郎中?
他開始自覺荒唐,讓一普通人去治病?這不是開玩笑嗎?可隨著深入的村子變多,方三響發現,這裏實在太缺醫生了,就算把整個上海的醫生都調過來,也不夠分派,那麽為什麽不讓普通人試試呢?畢竟治好病才是終極目的——這不也是一種因地製宜嗎?
也許這是個值得推廣的路子,回頭跟徐科長說一聲,方三響心想。
唯獨吐黃水症的調查,遲遲沒什麽眉目。方三響找到一些線索,但目前還沒辦法建立起一條完整的鏈條,來解釋郭梁溝這次疫病的擴散模式。每個村子的患者,似乎都是獨立出現,彼此之間似乎沒有聯係。
對這個困惑,齊慧蘭也沒什麽好辦法,隻得說:“我帶你多轉轉。”
這一日,兩人尋訪到了第六個村子。這村子叫李莊,建在一片高高的塬之上,是郭梁溝鎮地勢最高的地方。這村子已經出現了十個吐黃水病的患者,都已送到鎮上去輸液了,村裏陸陸續續還有人發病,一片雲愁霧慘。
方三響一進村聽說有病人,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立刻準備調查。他正忙著,齊慧蘭忽然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邊保的人來了,指名道姓要找你。”
“邊保?”
齊慧蘭介紹說,邊保的全稱是“陝甘寧邊區保安處”,是邊區政府負責鋤奸和保衛工作的機構。他們所到之處,那裏一定有大案子發生。
“他們找我做什麽?”方三響一愣。齊慧蘭搖搖頭,把他拽到村子東頭的一孔窯洞裏。這是村支部的辦公室,邊保幹部已經在裏頭等候了。
他們一共來了三個人,為首的是個瘦高個子,眼窩深陷,下巴尖得像把刺刀。他很客氣地亮出證件,自稱姓卞,是邊保的一名保衛幹事,說希望跟方醫生談一談。
方三響看看桌子前擺了一把椅子,儼然是副審訊的架勢。坐定之後,卞幹事掏出個小本,開始詢問起來。他的吐字很清晰,但字與字之間絕不連音,使得腔調透著不自然和死板。
卞幹事開始問的都是一些瑣事,諸如何日抵達延安,與誰同行,落腳何處,誰做的介紹,等等,然後話鋒一轉,問到他來郭梁溝的事。
原來延安近日頻頻遭遇轟炸,邊保懷疑當地有日本人的奸細給飛機導航。恰好郭梁溝有民眾看到一個陌生人在各處村子遊**,形跡可疑,報告給了當地鋤奸委員會,於是卞幹事他們火速趕到這裏調查。
方三響一聽,心中一鬆,便把最近一段時間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誰知卞幹事聽完之後,眼睛卻是一眯:“為什麽你要把徐東支回延安,單獨留在這裏?”
方三響一怔,說徐科長是回去送樣本檢驗,順便調取混合疫苗過來。
“什麽混合疫苗?”
“傷寒霍亂混合疫苗。”
“你剛才不是說,這次的疫情大概率是肉毒梭菌引起的嗎?為什麽讓徐東去取無關的疫苗回來?是不是為單獨行動製造借口?”
不得不說,卞幹事相當敏銳,居然一下就注意到了這一個疑點。方三響解釋說,目前檢驗結果還沒出來,不能排除是傷寒沙門菌或霍亂弧菌引起,傷寒、霍亂在陝北也屬於高發病症。他建議在郭梁溝這邊打,是為了防患於未然。
卞幹事眯起眼睛,顯然並不相信方三響的這套說辭。方三響有點生氣:“你是否受過醫學訓練?”
“沒有。”
“那麽你憑什麽來質疑我的專業判斷?又憑什麽認為我別有企圖?”
“方醫生,我這隻是例行公事,請你不要激動。”
“我是隸屬救護總隊的醫生,受林先生指派前來貴處提供醫療支援。如果你們懷疑我有企圖,歡迎向上級投訴,但我不接受沒有證據的汙蔑。”
卞幹事微微一笑,示意他少安毋躁:“方醫生,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不會……”突然齊慧蘭氣勢洶洶地推門進來,衝卞幹事嚷道:“我和方醫生這幾天寸步不離,一直在忙著調查疫情,他根本沒時間做別的。”
卞幹事麵無表情道:“你是二十四小時都跟著他嗎?”齊慧蘭臉頰紅了紅,猛地一拍桌子:“你說什麽呢!寄宿當然是在不同的老鄉家裏。”卞幹事雙手一攤:“既然如此,你怎麽能保證他沒做別的事情?”
齊慧蘭一下被問住,憋了半天才開口道:“方醫生大老遠來幫我們,我看得出來,他肯定是個好人。”卞幹事慢條斯理道:“奸細不會在自己腦門寫上大字,在被發現前都是好人。”齊慧蘭還要爭辯,卞幹事冷笑道:“齊主任,你也是老革命了,組織原則還要不要講?當初在山西,你難道就看出叛徒了?”
齊慧蘭頓時啞口無言。她之前參加過山西煤礦的工人起義,因為一個工委副書記叛變,導致起義失敗。她沒料到,卞幹事連她的底都摸了一遍,隻好拍了拍方三響的肩膀,說“方醫生你隻要如實講話就好”,轉身離開。
她走到門口,忽又回頭警告說:“現在郭梁溝的疫情還沒過去,每天都在死人。你們調查歸調查,不要耽誤我們的工作。”這種反應卞幹事見得多了,他一點頭:“我們會把握好分寸。”
齊慧蘭離開之後,卞幹事話鋒一轉,開始問起方三響參加第54防疫隊的細節。方三響本來不想配合,但又怕給齊慧蘭添麻煩,隻好按住怒意,一一回答。卞幹事問得越來越細,開始追溯他在上海的經曆。
方三響發現卞幹事的問題很精準,沒在上海生活過的人,很難問出來。不過他早過了衝動的年紀,知道孰輕孰重。對方不說,他也不去提。
這一場問話持續到了晚上,卞幹事等三人拿出自己攜帶的蠟燭,繼續工作。齊慧蘭忽然又來敲門了,這次她帶來了一封信。卞幹事正要皺眉批評,齊慧蘭說這是疫情報告,不容拖延。卞幹事隻好先檢查了一下,遞給方三響。
信是徐東轉交的,他正押運疫苗往鎮上趕,先派了個腿快的交通員把防疫隊的檢驗結果送來了。齊慧蘭順便還帶來幾個剛蒸好的饃和一碟山楂幹,招呼他們來吃晚餐。
報告是副隊長花培良親自寫的。他在患者的血清、糞便與胃液樣本裏發現了大量肉毒梭菌,證實了方三響的猜想。但是,在那家布鋪的風幹羊腿與酸菜上,卻並沒有發現梭菌痕跡,這讓方三響有一下撲空的感覺,之前的猜想完全破產了。
郭梁溝這次疫情,短時間內在多個村子同時發生,彼此之間並沒有顯著的物品與人員流動。方三響一度懷疑這很可能是“第戎樂隊”模式的一個變種——利物浦罐頭。利物浦在一九三八年曾有過一次肉毒梭菌的大暴發,受害的十幾個村鎮彼此並無關聯。最後查明,這些村鎮使用了同一種有瑕疵的工藝製造馬口鐵罐頭,導致肉毒梭菌汙染。
所以方三響猜測,要麽是風幹羊腿,要麽是醃酸菜,要麽是其他某種郭梁溝民眾普遍食用的食物,加工方式出了問題,可這個理論現在看起來搖搖欲墜。
方三響拿起一個饃,邊咬邊盯著裏麵的數據。卞幹事見他全神貫注,不好催促,也和其他兩個人慢條斯理地吃起東西來。
方三響這一琢磨,就是一個多小時。直到蠟燭燒得隻剩一個底,齊慧蘭提議明天再說吧,卞幹事無奈之下,也隻能答應,但讓另外兩個幹事在方三響的窯洞外輪流站崗。
方三響這一個晚上,腦子裏全是郭梁溝疫病的各種傳播模式,不知何時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到了次日一早,他忽然被人推醒,齊慧蘭焦急地喊道:“快,快,卞幹事也吐黃水了!”
方三響腦子嗡的一聲響,立刻爬起來,趕到邊保三人住的窯洞,發現三個人蜷縮在炕上,黃水吐得到處都是,症狀與之前得病的人一模一樣。好在方三響隨身帶著應急的幾套輸液設備與藥物,立刻進行施救。
好不容易安置好了,方三響把視線投向炕頭的那張小桌。他們昨天才趕到李莊,晚上還好好的,今天就發病了,那麽唯一和食物有關聯的機會,就是昨晚齊慧蘭端過來的吃食。
齊慧蘭急得臉色發白,她說是拜托李莊老鄉做的,絕沒有衛生問題,也絕沒有下毒。方三響安慰了幾句,問她具體情況。
昨晚齊慧蘭一共隻端來兩種食物。一種是雜糧饃,是棒子麵與麥粉混合的,上鍋蒸熟;另外一種是山楂幹。雜糧饃方三響也吃了,但他忙著琢磨疫情,沒碰那碟山楂幹。而那三位幹事倒是吃了不少。
這個山楂幹是當地流行的小吃之一,做法極簡單:把熟透了的山楂摘下來切成一條條,晾曬好,再放在甕裏半發酵,滋味酸甜。窮人家吃不起醬菜和糖精,靠這個當調味品。有錢人家也做,給小孩子當零食吃。
方三響記得,那個布鋪裏就有一甕山楂幹擺在台階上。當時他被羊腿和醃菜吸引,居然忽略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吃食。
方三響立刻讓齊慧蘭通知李莊,把所有山楂片都收起來,絕對不許再吃,然後叫了幾個村民抬著邊保的三位幹事,返回郭梁溝鎮。
恰好這時徐東也趕回了郭梁溝鎮,正忙著組織施打混合疫苗。他一看邊保三個人中招,嚇了一大跳,拽過齊慧蘭詢問詳情,聽完之後連連跺腳:“哎呀,這個小卞,怎麽不先問問我!”
好在卞幹事發病時方三響就在旁邊,處置比較及時,現在三個人情況比較穩定。老徐安撫方三響道:“方醫學,你莫怪他們,回頭我給你解釋清楚就沒事了。”
方三響表示並不介意,當務之急是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他把各處的山楂幹封存了一批,派人急速送去延安檢驗,然後又讓鎮上發出告示,警告全境居民不要食用。
鎮公所的執行效率非常高,決議立刻下發到了各個村子,由當地農會監督執行。這個禁令的效果立竿見影,接下來的三天時間裏,感染人數果然大幅下降。又等了兩天,再沒有更多的吐黃水病患者出現。
而防疫隊那邊,也以最快的速度送來了結果,證實在山楂幹上的肉毒梭菌,就是這次的罪魁禍首。
鎮公所裏的人無不如釋重負,歡欣鼓舞。病例不增加了,源頭也找到了,說明這次的疫情正式結束,這都是方醫生的功勞。幹部們一起去道賀,卻發現方三響依舊趴在桌子上,對著地圖愁眉不展。
徐東很奇怪,這事不是解決了嗎?一問才知道,方三響發現了一樁怪事:
整個郭梁溝鎮一共有十二個村子,發生疫情的,卻隻有六個村及鎮上。其他幾個村子也食用山楂幹,為什麽沒事?這是不是說明,山楂幹的加工工藝,並不會直接導致汙染?肉毒梭菌一定還有一個源頭,隻能汙染部分山楂幹。那麽,真正的源頭在哪兒?
這問題,鎮公所的人自然回答不出。老徐有心勸解一句,見方三響那副認真的樣子,又沒法說啥。
整整一天,老徐見方三響一遍遍地翻著病例,又是感動,又有些擔心。齊慧蘭拎著個飯盒匆匆過來,見徐東在門口轉悠,問:“方醫生還在呢?”老徐搓搓手:“方醫學不容易呀!他做到這一步,其實對所有人都有交代了。可他還要查,說非得把疫情的根挖出來。哎,真醫學,真醫學。”
齊慧蘭把飯盒一舉:“那也不能不吃飯啊,累出病了,我們可沒本事治好他。”她推門進去,嚷嚷道:“方醫生,先吃點東西。”
方三響依舊在埋頭思考著。齊慧蘭把飯菜擺好,嘴裏絮叨著:“現在不都沒事了嗎?你也歇歇,別累出毛病來。”方三響搖搖頭:“這次是平息了,但如果找不到這個源頭,明年還會複發。”
“不讓他們吃山楂就行了唄。”
方三響抬起頭:“齊主任你應該比我清楚,這邊的老百姓有多貧困。山楂幹這種食物,加工起來不費柴火,也不消耗人工,是他們唯一負擔得起的調味品。政府一紙禁令,真的禁止得了嗎?就算真禁了,他們吃什麽?”
齊慧蘭慚愧之餘,又有點佩服。看來之前洗衣服的事情,對這個上海醫生觸動很大,這麽快就學會從陝北實際情況出發了。她忽然想起什麽,開口道:“哦,對了,卞幹事想見見你。”
“我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不想再浪費時間。”
“誰知道那個人又在想什麽。”齊慧蘭氣呼呼地說,“不過你還是去看看好了。如果他還糾纏,我就向上級黨委反映!哪家的奸細會幫著郭梁溝把疫情給治好啊?”
卞幹事和他的兩位同事因為搶救及時,現在已經脫離了危險。隻是三個人臉色都不太好,隻能半坐在**。卞幹事一見到方三響,誠懇地先表示感謝救命之恩。
“這是我應該做的。”方三響淡淡道,“請問還有什麽疑問沒澄清?”
卞幹事依舊麵無表情,隻是臉色偏白:“沒有了。請你不要介意,懷疑一切是我們的工作。方醫生從上海過來,又沒有其他熟人交叉確認,所以必須有這麽一次調查。”
說到這裏,方三響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認識農躍鱗嗎?”卞幹事點頭:“聽說過,我記得他是《申報》的一個主筆,左翼記者。”方三響說他在一九二八年前往江西蘇區,後麵便失聯了,現在如果在延安,可以幫他做證。
卞幹事想了想,說延安沒有這麽一個人,要麽是他換了名字,要麽是在長征結束前就犧牲了。方三響一陣失望,不由得擔憂起那位老記者的命運來。
“你是不是也在上海待過?”方三響忍不住問了一句。
卞幹事的嘴角似乎顫動了一下,沉默片刻,吐出一句話:“一九二七年,上海總工會。”
方三響眼皮一跳,這個年份和這個機構名稱,足以說明很多問題。看卞幹事的年紀,一九二七年恐怕還是個年輕工人或學生。
“方醫生請你見諒。在過去的十幾年裏,我們犧牲了太多同誌,有太多血的教訓。我們所經曆的嚴苛環境,是你們不曾經曆過的。我們每時每刻都得保持警覺,稍有差池,便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慘痛後果。所以我們的做法,你們無法理解。家養的貓,不會明白野貓為什麽見人就跑。”
卞幹事的解釋,讓方三響沉默起來。他注意到,對方的脖子處還有一處傷疤,那傷疤是方形的,應該是烙鐵留下的印記。他原有的一點點憤懣,霎時煙消雲散。經曆過那種殘酷鬥爭的幸存者,自然會警惕到近乎不近人情,因為稍有疏失,就是流血的後果。
窗外忽然又是一陣大風呼嘯,窗戶劈啪作響。卞幹事起身將它關牢,坐回來道:
“我身邊的同誌,早已十不存一。我是少數極其幸運能活著來到延安的人,所以我格外珍惜如今的局麵。某種意義上,我和你一樣,也是醫生。我們邊保的工作,就是化身為這樣的大風,把一切汙穢和毒素**滌一空。”
方三響聽到這句話,先是一陣感動,隨後卻驟然呆住了,似乎有什麽東西觸動了腦子裏沉滯的開關。
他離開病房之後,顯得十分興奮,回到自己工作的房間,立刻翻找出一張郭梁溝的手繪地圖。過去的幾天裏,齊慧蘭帶他走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他對地形地貌有了一個很直觀的認識。憑借著記憶,方三響在這張簡易地圖上用筆勾起線來。
齊慧蘭聽說方三響從卞幹事那裏回來了,趕緊過來問什麽事。方三響卻一把抓住她兩側肩膀:“我記得鎮上那位參議員說過,這病每年都有,春天風起即發,過了端午才會消停,是不是這樣?”
“啊,對的。”齊慧蘭有點害怕。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汙染的是山楂幹,卻有這麽鮮明的季節性?兩者的關聯是什麽?”
方三響似是質問,又似是自問,念叨了幾句,轉身又埋首於地圖之上。齊慧蘭離開屋子之後,當即去找徐東,擔心地說:“方大夫琢磨疫情,是不是琢磨魔怔了?”徐東寬慰說:“你不懂醫學,醫學就是得魔怔一點。我接待的那些醫學,一個個談到專業都挺魔怔的,很正常。”
到了次日,徐東惦記著回延安,過來敲方三響的門,一敲之下,門自己開了,裏麵卻沒人,隻看到一地被大風吹散的紙。他不由得大驚,到處問了一圈,有人說看到方醫生昨晚騎了匹馬,急急忙忙離開鎮子了。
這個離奇的舉動,驚動了鎮上所有的幹部。他們聚在一塊,完全不明就裏。這時卞幹事在其他人的攙扶之下走過來,手裏還捏著一張紙。
“方醫生是間諜。”卞幹事的第一句話,就讓周圍的人都炸開了鍋。齊慧蘭和徐東大為生氣,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懷疑來懷疑去的?卞幹事冷笑著一抖那張紙:“這是他親手繪製的等高線地圖,就扔在桌子下麵。”
隻見那張地圖上麵,彎彎曲曲畫著很多線,雖然潦草,卻是確鑿無疑的等高線。這下所有人都啞口無言了,他們就算不懂等高線原理,也知道這是軍事上才用得上的。一個防疫醫生,畫等高線地圖做什麽?
齊慧蘭看向卞幹事:“昨晚你們談什麽了?”卞幹事淡淡道:“我們談了談他在上海的事,誰知道他做賊心虛,就這麽畏罪潛逃了。”民兵隊長心急火燎,一拍大腿:“那我們趕緊去追啊!”
整個郭梁溝鎮的民兵立刻被動員起來,向四麵八方撒出網去。憑他們在當地建起的基層組織,想要找到一個人,實在是輕而易舉。沒到一天,鎮公所便接到通知,在李莊發現方三響的蹤跡。
他跑回李莊去幹嗎?齊慧蘭和徐東莫名其妙,隻得匆匆趕過去,正見到方三響冒著呼呼的大風,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攥著一把黃土,往試管裏裝。
“方醫生!你這是在幹嗎?為什麽要逃走?”齊慧蘭又是憤怒,又是不解。
滿臉都是灰塵的方三響抬起頭來,難得露出笑意:“我不是逃走,我是在找吐黃水病的真正源頭。”
“哎呀!你查這個,先跟我們說一聲嘛,何必不告而別?”徐東氣得直跺腳。
“我是怕錯過了時機,所以想先搜集好樣本,再跟你們講……”
他話沒說完,民兵隊長走上前來,不由分說把方三響捆起來。這時大病初愈的卞幹事也已趕到,大聲道:“方三響,你擅自繪製郭梁溝一帶的等高線,是為了尋找為日軍飛機導航的高點吧?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
李莊的村民們都聚攏過來,對著這個可恨的間諜指指點點。齊慧蘭鬱悶地上前把人群轟散,又問徐東怎麽辦,徐東搖搖頭,覺得這事變得越發詭異了。
他們把方三響一路押回鎮上,卞幹事卻沒跟回來,隻是下達了一道嚴厲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方三響。這樣一來,徐東和齊慧蘭想要詢問他到底發了什麽瘋都沒辦法,隻能將他關在一間小屋子裏。奇怪的是,方三響倒是沒有多憤怒,他不停地自言自語,似乎被什麽事情給迷住了。
他們在莫名的焦慮中等了足足兩天時間,卞幹事才返回。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打開了關方三響禁閉的屋門,不是為了提審,而是鄭重地說:“這兩天委屈你了。”方三響笑了笑:“不委屈,不委屈,這兩天我獨處,想通了很多事。”
齊慧蘭瞪大了眼睛,怎麽這人被冤枉了,反而還更興奮了?反倒是徐東經驗豐富,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他皺著眉頭道:“你們倆這是演雙簧呢?”
卞幹事這才轉過身來,把真相講給兩位幹部聽。
原來卞幹事大張旗鼓去李莊追捕方三響,是故意演給某些人看的。潛伏在郭梁溝的日本間諜一看邊保抓錯了人,便放鬆警惕,再次冒出頭來,恢複給日軍飛機導航的工作。
他為日軍導航的方式很簡單,在整個郭梁溝的最高點——李莊所在的塬上——點起三堆火,按規律排列。卞幹事和民兵早早埋伏在附近,一見火起,便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直接抓了個正著。
這人是李莊一個富戶家的二兒子,送去外地上學時被日本人收買。之前幾次延安遭遇轟炸,都是他導航的。因為這家夥就是本地人,所以躲過了邊保的數次搜捕,直到今日才算落網。
“因為我們不確定他在鎮上有沒有同夥,所以沒有提前告訴你們。”卞幹事解釋。他成功破了一樁大案,表情卻依舊沉靜。
齊慧蘭拍著胸口,連連喘氣:“你可真是把我嚇死了,下回可不興這樣。”徐東哈哈一笑,看向方三響:“我可是沒想到,方醫學除了醫學高明,還有演戲天分呢,要不要我介紹你去抗大話劇社?”
誰知方三響卻認真地分辯道:“我那不是演戲,我不會演戲。那是真的,我真的找到了吐黃水病的根源。”
“啊?”其他幾個人都愣住了,連卞幹事都好奇地挑起了眉頭。他當初隻是拜托方三響配合演戲,誰知道這人居然假戲真做了。
方三響背起手來,像上課一樣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像個大學教授一樣:“整個疫情事件裏,有兩點讓我十分不解。一是各個村子的山楂幹製作工藝一樣,卻並非所有山楂幹都有肉毒梭菌;二是每年吐黃水病有鮮明的季節性,開春即發,端午後就消退了。
“我之前設想了許多途徑,但都無法解釋這兩個疑點。直到跟卞幹事談完,我才意識到,還有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傳播途徑,近在眼前,竟被我忽略了,真是燈下黑!”
“是什麽?”齊慧蘭沉不住氣。
“是風!”方三響一拍桌子。眾人無不詫異,這和風有什麽關係?
方三響伸開手臂:“我一直在尋找肉毒梭菌的來源。它應該具備某種環境共性,每個村子都有,每年都有。那麽郭梁溝這些村子的共性是什麽?是大風!肉毒梭菌應該是風吹來的。”
“風裏頭……還有這玩意兒?”齊慧蘭臉色變了變,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準確地說,不是風裏有,而是土裏有。肉毒梭菌廣泛存在於各種土壤、泥沙之中,郭梁溝這裏的土壤,含有肉毒梭菌的肯定也不少。大風一吹,黃沙漫天,便會吹得到處都是。”
“乖乖,那不漫天都是毒嗎?”徐東下意識地看向窗外,那風刮得正緊。
“你們倒不用擔心這個,肉毒梭菌在土裏是芽孢形態,隻有碰到適宜的環境,才會停止休眠,開始繁殖。”
卞幹事若有所思:“所以,是大風裹挾起沙土,落到晾曬在外麵的食物之上,土裏的梭菌芽孢才造成了食物汙染,對吧?”
“沒錯,你看吐黃水症的暴發時期,和風期完全一樣。冬末風起它開始鬧,端午風停,它也就消停了。毫無疑問,大風才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傷寒瑪麗’。”
“但晾曬在外頭的食物那麽多,為什麽偏偏隻汙染了山楂幹?”
“這是因為肉毒梭菌在無氧環境下才會繁殖。而陝北這裏製作山楂幹的方式,是先切成條晾曬,再放入甕中發酵。所以先是大風把芽孢吹到晾曬的山楂條上,然後被汙染的山楂條又被放進甕裏封閉,細菌才開始繁殖。等到老百姓拿出來吃,便會得吐黃水的病。”
三個人其實並不太清楚什麽叫“無氧”,但看方三響胸有成竹的模樣,都被說服了。這時齊慧蘭又疑惑道:“可是你隻解釋了第二個疑點呀,第一個疑點呢?為什麽有的村子一次幾十人發病,有的村子卻安然無恙?”
“很簡單,高度。”
方三響把那張繪有等高線的地圖亮給他們看:“郭梁溝鎮,顧名思義,有梁,也有溝。有的村子建在塬上,正對著風口;而有些村子則建在山溝裏,風根本吹不進來,自然也就沒有芽孢汙染山楂幹的情況。我做了統計,所有有十人以上病例的村子,地勢無一例外都在高處,李莊正是個典型。”
卞幹事盯著那等高線地圖,喃喃道:“我本來以為你是故意給我製造借口,沒想到,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用意。”
“所以我跑去李莊那邊,一是誘敵,二來也順便收集了一批土壤樣本,送去延安檢驗。目前我說的隻是理論,隻有等防疫隊從裏麵檢出足夠多的肉毒梭菌芽孢,這一次的疫情才算圓滿結束。”
眾人聽完這個解說,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個上海醫生實在厲害,才到了十幾天,居然就把肆虐了郭梁溝鎮上百年的吐黃水病給摸清楚了。
“要不怎麽說人家醫學呢!”老徐哈哈大笑,笑完一拍腦袋,“哎呀,我得趕緊去甘穀驛醫院,提醒他們不要給病人吃山楂幹,那邊鬧起來可不得了。”齊慧蘭也說:“我跟鎮長商量一下去,看來以後要對晾曬山楂條做嚴格規定了。”
兩個人生怕還有新的疫情起來,匆匆離開去布置工作。方三響相信,以他們的執行能力,肯定不會再讓吐黃水病複發了。
“對了,我有一個請求。”
“是什麽?”
“我走訪了那麽多村子,連一個像樣的醫生都沒有。老百姓若是得了病,根本找不到人來治療。所以我想做個嚐試,總結出一些常見的病症和應對辦法,教給村子裏的人,希望他們能充當救急之用。”
卞幹事沒吭聲,可他的眼神越發凝重,說明這段話引起了他的重視。
“我在紅會總醫院學到的最重要的精神,就是無論貧窮還是富裕,每一個人都有權得到醫神的眷顧。可正規醫生實在太少了,光靠慈善義診,根本無法覆蓋這些人。既然如此,為什麽不稍加指導,讓他們加入呢?當然,他們沒受過正規訓練,沒有處方權,但畢竟可以服務到更多的人。”
“我們這裏可是什麽都沒有啊。”
“但在這裏,我能看到希望。”方三響直言不諱道,“從前我在江浙一帶防疫,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跟政府、鄉紳和民眾互相扯皮上了,往往十成的計劃,落實不到一成。而在這裏,所有人的力氣都是用在一起的,都是為了解決問題,這是每一個防疫醫生都夢寐以求的工作環境。”
卞幹事饒有興趣地反問道:“你一個上海來的醫生,在窮山溝裏打轉,不覺得這醫生越做越小嗎?”
“不,正相反,我覺得這才是大醫所為。”
“大醫?”
“對,大醫!”方三響最不耐煩背古文,可孫思邈的這一篇論述,卻過目不忘,時時習誦,這會兒說到,立刻朗聲背誦起來:
“凡大醫治病……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如此可為蒼生大醫。”
卞幹事雖然是工人出身,對其中細處不甚了了,但大體還算聽得明白。他雙目放光,拍桌讚道:“好一個普同一等!想不到古人思想,已是如此深刻,與我們倡行的平等理念有暗合之處。”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麽要做這些事情了吧?”
“可惜我是負責邊保的。你這個建議,應該向防疫委員會提出,但我很喜歡這個建議。”說到這裏,卞幹事微微抬眼,看向外麵漫卷的狂風,呆板的麵孔第一次露出生動,那是一種滿懷感慨的堅毅,“因為你如今夢寐以求的東西,正是我們多年來為之奮鬥的理想啊!”
這一句話,仿佛擊中了方三響的胸膛。那個盤桓心中經年、苦苦求索的問題,似乎終於浮現出了一個答案。他今年已年近五十,胸口卻湧上一股屬於年輕人的衝動,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我能不能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