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個店員也脫下褲子,方三響懊喪地閉上了眼睛。
川島真理子掃視了一眼兩個人的下體,那裏幹幹淨淨,並無任何淋巴結腫大。她麵無表情,這個拙劣的把戲連嘲笑的價值都沒有。倒是竹田有些氣憤:“方醫生,你真是惡習不改,中國人果然不能信任。”
她轉過身去,對竹田道:“請竹田上尉給我準備一個關押犯人的房間。”
竹田一怔,都關到倉庫裏不好嗎?幹嗎要分開?川島真理子掃視了一圈,抬起纖纖手指,朝人群裏一點:“方三響、邢翠香,這兩個人要單獨關押,我要問話,其他的你自行處置就好。”
她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同時轉動脖子,似乎刻意說給誰聽。
竹田知道,川島真理子雖然名義上是赤十字社的醫生,其實是特高課的人,這次中日開戰背後有這個機構的影子,她要審問必有緣由,於是喝令衛兵們過來安排。
這些人被迅速分成了三隊。方三響與翠香一隊,十一名店員一隊,其他人一隊。
“等一下,為什麽這十一個人要單獨分隊?”川島真理子問。竹田把五洲藥房的事簡略講了一下,說項總經理情願以身作保,換回那十一位店員的釋放。
川島一對冷目轉向了項鬆茂,雙手抱臂,食指有節奏地敲擊著,過了一陣方道:“項總經理是吧?貴廠出品的固本肥皂,我在上海是很喜歡用的。”
“如果川島小姐喜歡,我可以讓人送幾箱過來。”
“記得項總經理剛推出這個牌子的時候,英國人的祥茂洋行想要收購打壓,瘋狂傾銷祥茂牌肥皂,最後反被固本擠出了市場。這一場商戰,可著實讓白種人領教了我們黃種人的力量呢。”
那確實是項鬆茂生平最得意的戰役之一,隻是被這個日本姑娘歸類為白種人、黃種人之戰,說不出地古怪。
“可惜啊,我聽說您旗下的幾家工廠最近轉而生產各種戰場急救藥品,暫時不會有固本肥皂供貨了。”
項鬆茂眉頭微蹙,想不到日本人的情報工作如此有效率。他臉色僵硬地回答:“是的。”川島真理子頭稍微歪了一下,淡淡道:“這些藥品應該都是直送前線,供應給中國軍隊吧?您身為總經理,想必很清楚投放計劃。”
項鬆茂心裏咯噔一聲,差點沒沉住氣。如果日本人掌握了藥品的直送計劃,就相當於掌握了中國軍隊的布防圖,這對接下來的大戰的意義不言而喻。這個女人太敏銳了吧?簡直是魔女。
“對不起,這是商業機密,我不能說。”項鬆茂堅決回絕。
川島真理子沒有生氣,她平靜地轉頭對竹田道:“這個人,還有那十一個店員,也請一並移交給我。”項鬆茂大驚,急忙叫道:“竹田上尉,我們明明已經達成協議了。讓我留下,讓其他人離開。”
竹田一攤手:“我是個海軍軍官,沒辦法對川島小姐發號施令。”
特高課歸屬內務省管,屬於政治警察體係,與軍方是兩個係統。那女人顯然是打算拿那十一個人去脅迫項鬆茂交出直送計劃,惡人便由她去做好了。
於是竹田發出命令,讓衛兵把囚犯重新分配一下。方三響向翠香遞過去一個眼神,手臂肌肉微微繃緊。翠香冰雪聰明,立刻覺察他想要挾持真理子,強行帶走大家。她心中大急,低聲道:“想想小鍾英。”一聽這名字,方三響的動作陡然停住了,到底還是放棄了這個冒險行為。
於是整個隊伍被分成了兩部分,方三響、翠香、項鬆茂和那十一個店員被歸為一隊。全程沒人呼喊或掙紮,因為沒有人知道哪一邊的命運會更悲慘。
川島真理子又道:“有沒有偏一點的房間?先把他們關起來。我派人去調一輛囚車過來,應該一個小時就到。”
“押去江灣嗎?”竹田看到川島點了點頭,忍不住笑起來,“到了那裏,他們會懷念我的仁慈。”
竹田問了一圈別院僧侶,決定把方三響等人暫時關押在側邊的藏經閣。至於其他人,則又被推回到倉庫裏。
西本願寺別院的藏經閣並不算大,隻是一間緊鄰山牆的磚混結構日式平屋,屋內放著幾個檜木書架,架子上擱著若幹本經書,看質地年頭頗長,多是從日本帶過來的。
這些囚犯被關進來時,天色已晚。方三響隔著柵欄,看向遠處的落日。隻見那一輪冬日早早便墜下地平線,邊緣血紅,仿佛被黏稠的血浸泡了太久。暗夜之下,虹口高高低低的建築隻剩下方正的輪廓,有如一塊塊墓碑,浸泡在陰冷潮濕的空氣中。
“方叔叔你還是演技太差。你不應該強調什麽疑似症狀,你一強調,人家就會去分析,一分析,不就露餡了?你應該一口咬定,咬死是鼠疫,也許就能唬住那個女人了。”
翠香蜷曲起受傷的那條腿,輕聲抱怨。方三響無奈道:“我沒有你或孫希的機智,能想到這個法子已是極限了。唉,孫希在就好了。”
“孫叔叔啊,他一見到女人,尤其是美女就要搗糨糊,還是不要指望的好。”
她環顧四周,厭惡地聳了聳鼻子:“哎呀呀,我一看到這些佛經就頭疼,日本人這是打算念經煩死我嗎?哼,逼急了我一把火把它們都燒掉。”項鬆茂安頓好店員,從書架另外一側走過來,見到書上蓋著厚厚的塵土,忍不住感慨道:“這寺裏來來往往的日本貴人們,不知是否在佛經裏讀出了幾分慈悲為懷,嗬嗬。”
方三響把項鬆茂拽到角落裏,講了藤村信件的事。項鬆茂這才明白事件的全貌,這個川島真理子看來是打算一箭雙雕,既要銷毀藤村信件,也要問出藥品直送計劃。
“方醫生你放心,我就算丟掉性命,也絕不會透露半分。”
方三響對項鬆茂的人品自然十分信任。他疑惑地看向大門處:“但是……她怎麽沒動靜?”按說他們已成了甕中之鱉,川島真理子應該立即審問才是。可這眼看都天黑了,大門卻始終緊閉,不知她去幹嗎了。
這時翠香憂心忡忡道:“其實我有件事,一直很在意。”
“什麽?”
“方叔叔你之前認識那個叫川島真理子的女人嗎?”
“從來沒見過。”
翠香眼神閃爍:“那就怪了。那個女人抓我們的時候,可是一口喊出了你和我的全名。”
竹田之前認識方三響,知道方三響全名不奇怪,但那女人連翠香的名字都能喊對,這便十分詭異了。方三響道:“難道說……她早就知道我們的存在,可她在圖謀些什麽?”
兩人正嘀咕著,在藏經閣外側的長廊盡頭,忽然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聲音。這裏鋪的是鸝鳴地板,故意被設計成這樣,任何人踏上去都不能消除聲音。他們趕緊閉上嘴,屏氣凝神。
把守藏經閣的衛兵們轉頭警惕地望去,見到一個戴著三度笠的僧人弓著腰緩緩走來,手裏提著一個裝滿稀粥的木桶。一見是給囚犯們送飯的,衛兵們精神鬆弛下來。僧人先衝他們鞠了一躬,正要推門進去,卻不防在走廊盡頭的黑暗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請等一下。”
川島真理子的身影,像是從黑暗中浮現一樣,咯吱咯吱地緩步走到近前。僧人似乎有些惶恐,她用隨身攜帶的一根手杖探入粥桶,攪了一攪,碰觸到了一個硬東西。真理子麵無表情地把戴有薄布手套的右手伸進去,從滾燙的粥裏取出一把錐子。
衛兵們又驚又怒,要把這和尚按住。川島真理子卻示意他們退開,到廊下去,盡量站遠一點,隻留下她和那個僧人。
“摘下鬥笠。”等衛兵離開之後,她命令道。
僧人摘下三度笠,露出一個光頭。不過這光頭的頭皮深淺不一,很多地方的發楂根本沒刮幹淨,看上去頗為滑稽。川島真理子“撲哧”一聲,捂著嘴笑了起來。
如果酒井在旁邊的話,估計會驚訝地叫起來。對任何人都冷若冰霜的高嶺之花,居然笑了,而且還笑得像個小女生。
“真沒想到,你會把頭發都刮光,連我都差點沒認出你來。”她說。
僧人有些迷惑,這口氣似乎很熟悉。但她的下一句話,卻正好擊中了他:“孫君,真是好久不見啦。”
僧人一瞬間有些慌亂,不明白怎麽會被人看破了真身。川島真理子雙手合十,像是感謝神明一樣:“我扣押了方三響和翠香,還沒想好怎麽利用他們來見到你,結果你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麵對這個古怪女人的古怪言論,孫希又是惱火,又是氣憤。
自從開戰以來,他本來一直在前線的傷兵醫院忙活,史蒂文森突然找到他,說翠香陷身在西本願寺別院之中。以此時的局勢,別說警察,就算是軍隊也幫不上忙。孫希聯係不上方三響和姚英子,急得六神無主。所幸此時兩軍停戰,醫院暫時不忙了,他一咬牙,便冒險潛入虹口來救人。
孫希一進虹口,恰好見到一具被流彈打死的日本僧人的屍體,遂把他的鬥笠、衣袍都扒下來,換到自己身上,然後撿了一塊炮彈皮,硬是刮掉了滿頭的頭發,大搖大擺地混進西本願寺別院。
自從關東大地震後,他一直在自學日語,如今已經講得十分流利。別院之內人多,竟被他一路蒙混進去。隻可惜竹田布防嚴密,外鬆內緊。孫希一直沒找到機會救人。
孫希萬萬沒想到,方三響、項鬆茂他們很快也來了;更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跟他們取得聯係,卻撞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言語之間,似乎跟自己很熟。孫希實在迷惑:“你……你究竟是誰?”
川島真理子把領口扯開一個扣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可惜上頭多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像一條纏住脖子的蛇。孫希一看到這疤痕,驚訝地張開嘴,伸手猛點:“你是……你是……”
“我是胡桃呀,那個被你和虎爺爺救了一命的胡桃。”真理子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
九年前的記憶,在孫希腦海裏一下蘇醒。一九二三年在東京,他救過一個被劈開了氣管的小姑娘,鹽穀鐵鋼確實提過一句她的名字,但孫希很快就把這事忘了。
沒想到她居然都這麽大了,而且還……變成了這種身份。
真理子向前走了幾步,先是凝視孫希良久,然後開口道:
“我從來沒在清醒時見過你,可我至今都記得半昏迷時的那種感覺,從來沒有人那麽溫柔地對待過我,也從來沒人那麽用心地關心過我。”
“那是作為醫生的責任。”孫希的腮幫子隱隱發酸。
“我是個妓女的孩子,母親生完我就死了。我從記事時起,就一直寄人籬下,飽受欺淩,東躲西藏。除虎爺爺之外,從來沒有人給過我哪怕一點點關心。我一度認為,自己存在於這世間,也許是多餘的。隻有你,在我將要墜入三途川時,把我救回了人間。我醒來以後,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來中國找到你,報答你的關心。”
川島真理子站在走廊裏,兩眼放光,繼續講起她的事情來。
那次僥幸生還後,她便一直跟著鹽穀鐵鋼學醫。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川島芳子。當時川島芳子正打算培養一位心腹,遂把她收為養女,改名為川島真理子,接受各種專業培訓,跟隨其走南闖北。
這一次上海事變,川島芳子在幕後出力甚多,真理子自然也跟她來到上海,為她辦事。
“這是我第一次來上海,但我對你的事情,已經了解得很多呢。你的樣子、你的工作、你的朋友、你遭遇的官司、你愛去的番菜館和裁縫店,我都知道!我還知道,你一直單身,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
川島真理子雙眼躍動著熾烈的神采。她說得天真爛漫,就像是一位陷入苦戀的思春少女,可講出來的事情,卻讓孫希毛骨悚然。
這些年來,自己竟然一直在被人默默監視著,這感覺太可怕了。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綁架暗戀對象的親朋好友?哪一派的鴛鴦蝴蝶小說也沒這種情節吧?
孫希當了這麽多年醫生,一看胡桃這種精神狀態,就知道應該是“吊橋症”的一種表現,而且是相當極端的那種。
所謂“吊橋症”,是說一個人走在晃悠的吊橋上,心跳容易過速,如果對麵有其他人,人們往往會把緊張感誤當成對對方的好感。在醫生與病人的關係中,這樣的情況頗為常見。處於極度痛苦中的病人,很容易把醫生的治療當成愛意的表達,產生特殊的情感。
別的不說,姚英子當年遭遇車禍被顏福慶所救,直接影響到了她後來的職業選擇,就是一個例證。當然,英子那種程度比較輕,而且影響積極。但眼前這個胡桃姑娘,大概從小生長在極度缺乏關愛的環境下,孫希的一次無心施救對她產生的影響太大,讓她近乎走火入魔。
“我從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年)開始等你,今年是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等了足足十年。我終於見到你了。這是命定的重逢!”川島真理子想要湊近一點,孫希卻冷著臉,向後退開半步,背靠廊柱:“川島小姐,你把我的朋友關在這裏,然後說要報答我的恩情?你對中文表達有什麽誤解?”
“我知道,我知道,孫君是個溫柔的人呢。”川島真理子抬起頭,帶著一絲羞澀,“別擔心,我會把你的朋友們都放掉的——當然啦,除了邢翠香。”
“啊?為什麽?”
“我這次來別院,本來就是要抓她回去,這是川島閣下交給我的任務。”
川島真理子的氣質,在一瞬間又切換回了那個冰冷的特高課警官。孫希皺眉道:“她一個小姑娘,怎麽會被你們盯上?”
“她手裏拿著一樣東西,如果落入中國人手裏,對皇軍的計劃會有妨礙。”川島真理子說完,挽起孫希的胳膊,語氣轉而溫柔起來,“孫君是為了她,才潛入西本願寺別院的嗎?”
“我為了誰而來,與你無關。”孫希惱火地扯鬆領口,“她是我朋友的晚輩,我當然不能見死不救啊!”
“能夠讓孫醫生你不顧安危舍身相救,我很羨慕她呢……”講到這裏,川島真理子的語氣陡然變得銳利,“但很可惜,她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敵人,必須予以排除。”
孫希心裏一陣陣地湧起寒意,這個瘋姑娘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講的事情何等殘酷,說得就像小孩子搶糖果一樣平淡。
川島真理子見他沒吭聲:“孫君,我向你透一個底。帝國海軍的加賀號和鳳翔號航空母艦,已經進入了外海。一旦再次開戰,孱弱的中國軍隊將會被徹底擊潰,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未來的上海,將會是日本的天下。”
“然後呢?”
“孫君救過我的命,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如果你肯做我……嗯,做日本政府的朋友,我可以推薦你去東京帝大深造,也可以幫你開一個私人診所,如果你想在衛生處謀一個高位也沒問題。無論怎樣,總比待在一個小醫院更有前途。”
孫希表情徹底冷了下來,緩緩吐出一個數字:“二十一。”
“嗯?”川島真理子一怔。
“這是二十九日一天激戰中,我在前線傷兵醫院所做的手術台數。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手術,我隻是在盡人事,他們的傷太重了,根本救不回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麽接下來的戰爭中,這樣的人隻會更多。”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呀。如果他們不抵抗的話,明明就可以和平解決的。”川島真理子說。
孫希抬起雙手,十根修長的指頭彎曲又伸直:“我的雙手沾滿了他們的鮮血。現在你要我帶著這些死傷者的印記,投靠凶手?你當我黐線[25]啊?”
川島真理子勉強笑了笑:“我記得孫君你從來對政治沒興趣的。”
“看來你對我的了解,還是不夠深。”孫希冷冷道,“我確實對政治沒興趣。但這是生死存亡的問題。你們是要來殺死我們的侵略者,難道還指望我是盲的?”
川島真理子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這次開戰,日本也是迫不得已。黃種人要團結起來,一起抵擋歐美白種人的侵略。這場戰爭不是為了滅亡中國,隻是為了盡快促成中日合體,實現大東亞聯合。小不忍則亂大謀,這些都是必要的犧牲。”
這套說辭,孫希之前聽鹽穀鐵鋼說過,當時還頗為心有戚戚。可換作如今的背景,這一番言論便顯得極為荒誕。孫希氣得笑道:“鹽穀先生早在關東大地震時,就看透了這套說辭的虛偽,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年老糊塗,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你追求異性的手法和你的政治觀點,應該是同一個老師教的吧?都是這麽一廂情願。”
聽到如此刻薄的評價,川島真理子的五官微微有些扭曲。她轉頭看向藏經閣大門,尖酸道:“你果然是為了邢翠香,才搬出這麽多理由拒絕我的邀請吧?”
孫希一陣苦笑,這個女人完全鑽進牛角尖裏去了。不過他心中突然一動,如果讓她這麽誤解下去,其實倒也是破局之道,於是攤開雙手道:“咳咳,你猜得沒錯,其實我和翠香兩情相悅,在一起很多年了。”
“你不是說她是你朋友的晚輩嗎?”
“其實也沒差那麽多,十幾歲而已。年齡不是問題。”
川島真理子強抑著怒意:“你過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孫君,你要考慮一下自己的未來啊!”
“等你們日本人退出上海,再來說這個不遲!”
川島真理子見孫希態度堅決,輕歎一聲:“你當年救過我,我是一定要報答的。這樣好了,等一下我要把他們全部移交到江灣司令部,你可以跟著一起上路,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程。”
她一抬手,把衛兵叫回來打開藏經閣大門。孫希別無選擇,隻得一咬牙走了進去,木門隨後在身後關閉。
藏經閣裏一片黑暗,孫希借著從閣窗透進的微不足道的光亮,先看到邢翠香,然後是方三響和項鬆茂,三個人表情都很怪異。直到外麵再次傳來川島真理子的聲音,孫希才知道為什麽。
“囚車快到了,五分鍾後我們出發。”
孫希的麵頰一下變得滾燙,原來這裏的牆壁太薄了,剛才兩個人的對話,藏經閣裏麵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邢翠香雙手抱臂,麵上冷若冰霜:“兩情相悅?年齡不是問題?孫叔叔,我先前都不知道你是這樣的想法呢。”孫希趕緊解釋:“我那是為了救你們,跟她虛與委蛇!”
邢翠香卻不依不饒:“從前你就喜歡編派大小姐,還攛掇馮老頭子上門提親;現在又編派到我頭上了。這要是傳到大小姐耳朵裏,她還不扒了我的皮?”
孫希一拍胸脯:“等我們脫險了,我去跟英子澄清。”邢翠香又一撇嘴:“哼,你這麽急著澄清,是壓根不想和一個瘸子孤兒扯上關係,對嗎?”孫希一時語塞,這……這話說得兩頭堵,怎麽回答啊?邢翠香望了眼他狗啃似的禿瓢,“撲哧”一聲笑起來,有些心疼地伸手去摸:“疼不疼啊?刮得頭皮都出血了。”
孫希道:“事起倉促,我急著救人嘛,一時間也隻能想到這個法子。”邢翠香眼睛眨了眨:“你來之前,知道方叔叔、項總經理他們也來別院了嗎?”孫希搖搖頭:“我在醫院裏忙得昏天黑地,哪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邢翠香“哦”了一聲,聲音變得柔和:“總算你還有良心,沒有跟著那個日本女人走,不然大小姐非氣死不可。”
旁邊項鬆茂感歎:“這個日本女人也太瘋狂了,明明之前都沒見過孫醫生,居然說出那樣的話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有十幾年孽緣呢。”
翠香道:“這你們就不懂了。正因為沒見過麵,那個女人才會在一次次的想象中,把孫叔叔的形象不斷美化。她癡纏的不是孫叔叔本人,是她心目中那尊完美的偶像。”她轉頭過去,又對孫希提醒道:“她口口聲聲說要和你在一起,到頭來還是以特高課的任務為先。你可不要被美色迷惑,仔細被那母螳螂生吞了。”
“我什麽時候被她的美色迷惑了啊!”孫希連聲叫屈。翠香這夾槍帶棒的本事,是越發精湛了。
方三響及時製止了他們兩個:“你們不要在這裏扯這些了,快想想,接下來怎麽辦?”
他們眼看就要被轉移去江灣的日軍司令部。對日本人來說,翠香的藤村信件和項鬆茂的直送計劃,都是誌在必得。他們一旦被抓進去,恐怕會凶多吉少。本來外麵還有個孫希可以策應,現在倒好,連他也被抓進來了。
這時孫希微微一笑:“你們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
“什麽?”
“誰說他是一個人潛入別院的?”翠香在旁邊搶先點破了孫希的關子。
十分鍾之後,一輛囚車載著十五名囚犯緩緩駛出了西本願寺別院。戰爭期間燈光管製,連路燈都熄滅了,這輛車隻能打開兩個車前燈,沿著漆黑如墓道般的馬路向江灣開去。川島真理子坐在副駕駛位上,不時回頭去看觀察孔。隻見孫希坐在邢翠香的身旁,互不理睬,兩個人的姿勢很是怪異。
最後一程了,兩個人有這樣的情緒也不奇怪。好在孫醫生很快就可以迎來新生,想到這裏,川島真理子的唇角便微微翹起,沉浸在即將到來的幸福中。
囚車很快開到一個叫邢家橋的地方。這裏有一條不算太寬的河渠,渠上有一座清代留下來的青石小橋,橫亙東西。從虹口去江灣,這裏是必經之地。
此前這一帶曾爆發過激戰,遍地瓦礫,還來不及清理。囚車不得不放慢速度,司機時不時要探出頭來,借手電筒觀察路麵每一處凸起狀況,避免輪胎被紮。囚車就這麽慢慢開過石橋,眼看要開過河渠時,遠處黑洞洞的建築裏突然閃過一點火光。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清脆的槍響。司機當即撲倒在方向盤上,氣息全無。川島真理子反應極快。在聽到槍聲的同時,她條件反射般地伏下身體,推門跳下車去,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已拔出了手槍。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完全沒有給槍手留出機會。
又是一聲槍響,囚車的右側後輪胎立刻癟了下去,車廂在石橋上向右歪去。押送的兩名士兵打開後車廂,驚慌地跳下來,東張西望。在這樣一片深沉的夜色中,開著車燈的囚車是絕好的射擊目標。川島還沒來得及發聲示警,黑暗中又是兩聲槍響,兩名士兵一頭栽倒在地。
“中國軍隊滲透到這裏了?”川島真理子躲到一處橋墩旁蹲下,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但很快就否定了。日軍的陣地極為密集,不可能有成建製的軍隊毫無動靜地穿過來。
川島真理子小心地探出頭來,又是一槍打過來,把石礅上沿打出一個豁口。這次她聽出來了,這是李-恩菲爾德,是英國人愛用的步槍,而中國十九路軍的製式步槍是漢陽造毛瑟槍。
看來伏擊的人,多半是活躍於虹口的所謂“反日義士”,他們特別愛用這種從租界工部局流出來的槍械,俗稱“英七七”。那些家夥對虹口地理極為熟悉,神出鬼沒,不停地打冷槍騷擾日軍和僑民——之前五洲藥房外的槍擊案就是一例。
這次的伏擊地點顯然是精心挑選的,邢家橋與附近所有的日軍駐屯點距離都差不多,任何一處日軍趕來救援都得花點時間。
川島真理子心念電轉。在這種情況下,與其一個人與對方原地糾纏,不如先行撤退,趕去最近的駐屯點通知軍隊。她不擔心這十五個人會先一步逃走,虹口畢竟是日軍控製區,這麽多人不可能藏得住。
主意既定,她朝囚車那邊又開了一槍以迷惑對方,然後毫不猶豫地朝西北方向的狄思威路跑去。那裏有一個日軍預備隊營地,隻要幾分鍾就能跑到。
她離開沒多久,一個滿頭白發的酒糟鼻洋人出現在囚車後門,端著英七七嚷道:“天國近了,快來迎接你們的救世主吧!”
“老頭子,你怎麽那麽多廢話。”翠香在車廂裏笑罵了一句。
來救他們的人,居然是史蒂文森。方三響詫異地看向孫希:“這就是你說的救兵?”孫希低聲道:“連你都想不到,日本人自然更不會知道了。”
原來翠香陷身之後,史蒂文森立刻跑去醫院通知孫希。兩人決定一個化裝成和尚,混入別院,另外一個則留在外麵策應撤退。川島真理子為了誘捕孫希,故意放出風聲,在別院多留了一個小時,反而給了孫希一個通知史蒂文森的機會。
史蒂文森在上海這麽多年,早混成了一個老油子。他得到情報後,立刻判斷出,囚車返回江灣必走邢家橋。於是他帶著一杆英七七,埋伏在左近,準備劫車。
沒想到這把槍歪打正著,讓川島真理子產生了誤會。
項鬆茂和十一位店員魚貫從囚車上跳下來。他們本來都絕望了,沒想到突然冒出一個意外轉折,無不驚喜莫名。當發現解救者還是個洋人時,項鬆茂大為意外。他對方三響道:“這是你們的朋友?”
“不算是。”方三響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項鬆茂熱情伸手道:“史蒂文森先生,您甘冒奇險,拔刀相助,真是國際義士。”他剛說完,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史蒂文森打了個酒嗝,拍著胸脯道:“我在上海生活了幾十年,也是上海人,最見不得狗東西把家裏搞得一團糟。這是應該的。”
方三響轉向翠香:“他怎麽突然變得這麽講義氣了?”翠香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撚了一下:“哎呀呀,有錢能使洋鬼子推磨嘛。”方三響這才想起來,她和史蒂文森受雇於一個神秘雇主,想來金主給的經費足夠豐厚,他自然盡心竭力。
這時史蒂文森數了數人頭,皺眉道:“孫希,你之前隻說幾個人,怎麽現在卻有十五個?”奇怪的是,孫希並沒有回答他。
反倒是項鬆茂開口道:“如果你覺得為難,我可以額外再給你一筆義士讚助費。”史蒂文森牛眼一亮,然後懊惱地抓抓亂發:“不是這個問題!日本人在幾分鍾內就會趕到。十五個人聚在一起走,目標太大,絕對走不脫的。”
“老頭子,你劫囚車的時候,沒想過撤退的路線嗎?”翠香問。
“孫希就給我一個小時的準備時間,哪裏來得及計劃那麽周詳?”史蒂文森眼睛一瞪,“而今之計,隻能沿著河渠南北分頭離開!”
邢家橋橋下的這條河渠,叫作俞涇浦,當地人都叫作大塘。整條河渠在虹口蜿蜒盤轉,大體呈西北—東南的流勢,南邊接到蘇州河附近的入江口;北邊則是從西泗塘、蕰藻浜入黃浦江,四通八達。
在場的人都在上海生活了很久,不用史蒂文森細說,便聽出他的用意。說是分頭走,其實擺明了是一路做誘餌,吸引日本人的追兵,給另外一路製造逃跑機會。這聽起來殘酷,卻是損失最小的一個辦法。
方三響沒多做猶豫,自作主張道:“項總經理,你們往南,那邊有饒神父的車隊接應。我們往北去。”
從這裏向南到蘇州河,距離隻有兩公裏不到,過了外白渡橋就是中立租界。饒家駒的救護車隊,正沿著蘇州河活動,隻要遇到他們,便可以逃出生天。至於向北去蕰藻浜,那裏是吳淞與閘北的邊界,兩軍陳列了重兵對峙,危險性大增。
項鬆茂急道:“這不成,你們豈不是太危險了?”方三響道:“不要謙讓了。我受顏院長之托,要護您安全,這是我的職責。我們有紅會身份,人數也少,其實比你們要更安全。”
他沒問過其他人意見,但他知道其他人一定讚同這個選擇。
項鬆茂知道這隻是托詞,剛才日本人抓方三響可沒猶豫,何況還有一個腿腳不便的邢翠香。可方三響又道:“再說您冒著風險跑來,不就是為了把他們帶回去,跟家人團聚嗎?”
這一句話,讓項鬆茂登時說不出話來。他回過頭去,那十一個店員站在身後,誰也沒開口要求怎麽做,可眼神裏那種對生的渴望,委實藏不住。這裏的每一個店員,都是項鬆茂親自麵試招進來的,每個人的家庭情況他都很清楚。
如果他們出了事,墮入絕境的豈止這十一個人?項鬆茂沉沉地歎了口氣,不再堅持。
方三響又從懷裏掏出藤村信件,交給項鬆茂:“等您逃出去之後,把這個轉交給顏院長,他知道該怎麽處理。”項鬆茂知道這不是感慨之時,他鄭重地疊好信紙,伸出手去,重重地與方三響握了握:“方醫生,保重!”
項鬆茂帶著那些店員,沿俞涇浦的河道向南邊離開。
翠香靠在一旁,忽然發現孫希一直沒怎麽吭聲,這不太像他的作風。她轉過頭去,想要再諷刺一句,卻見到孫希斜靠在車廂後頭,捂著肚子,臉色不太對。有殷紅的鮮血從指縫緩緩流出來。
剛才川島真理子那試探性的一槍,竟鬼使神差地擊中了剛下車的孫希。
“啊!你剛才中彈了,怎麽不早說!”翠香又氣又急,想要上前攙扶,可腿腳不聽使喚。孫希勉強笑道:“我如果說了,項總經理他們就不肯走了。”
方三響和史蒂文森見狀,也無不色變。方三響急忙俯身去檢查,他在戰場上救治過無數傷員,早已身經百戰,可此刻雙手劇烈地抖動著,明顯亂了方寸。
好消息是,孫希的槍傷是貫通傷,子彈從後臀進入,穿過整個右髂窩,沒留在體內,應該沒波及重要髒器;壞消息是,如果不及時止血送醫,一樣會死。
史蒂文森端著步槍站在旁邊,一臉緊張地催促說必須走了,日本人眼看就要來。方三響厲聲大吼:“閉嘴!我沒法專心包紮!”
他身上的急救包留在了別院,隻能撕開棉衣來止血,怎麽按都按不住。孫希寬慰道:“哎,老方,你別慌啊。這位置,說不定正好幫我把盲腸給割了。”
這個拙劣的玩笑,並沒有緩和方三響的情緒,幾縷血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他眼球上彌漫。這時翠香在一旁突然開口道:“你們帶孫叔叔快走吧,我留下來。”
史蒂文森和方三響動作都是一頓。翠香道:“我的腳踝受傷了,一個瘸子,怎麽跑都是累贅。那女人隻是為了抓我,隻要我留下來,他們應該不會繼續追你們了。”
“不要胡說!”方三響啞著嗓子喊道。
翠香卻一臉認真:“你們隻有兩個人,扛著一個瘸子一個傷員,根本沒法走嘛。哼,我留下來,一定要當麵告訴那女人,是她誤傷了孫叔叔,讓她直接愧疚死算了。”
她在黑暗中斜倚著囚車,口氣輕鬆,可眼睛盈盈轉動:“你們見到大小姐,記得勸她別難過。我早在蚌埠集的時候就該死了,這些年來都是賺的,知足了。”
“別傻了丫頭,英子若知道我們把你扔下,還不捶死我……哎,輕點,疼。”孫希疼得齜牙咧嘴。
翠香一瘸一拐地走到孫希跟前,從極近的距離凝望著,語氣難得溫柔起來:“孫叔叔,你可要記得告訴大小姐。一直以來,我不想和她爭,以後也爭不了了,但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思。”
饒是孫希身負重傷,聽到這句也是一怔。一種隱藏日久的微妙情緒,似乎被這一槍擊碎了堅殼。不等他說什麽,翠香飛快地抱了他一下,轉過身去,淚水滾滾而下。旁邊史蒂文森忽然一咬牙,一把拉開駕駛室門,把司機的屍體拽下去:“笨蛋,我們不用跑!可以坐車!”
“可是輪胎……”方三響看向右後方,囚車的輪胎剛剛被史蒂文森打癟。
“能走多遠走多遠!就是硬開!”史蒂文森吼道,然後一貓腰鑽進駕駛室。
方三響轉頭對翠香吼道:“快上車,你來照顧他!”翠香原本已下定決心原地等死,被方三響這麽一吼,趕緊過來,幫著他一起把孫希抬上囚車。
如果可以死在一起,也蠻好。她心想。
過不多時,川島真理子和一大隊氣勢洶洶的日軍趕到了邢家橋。他們在原地隻看到了三具屍體,但囚車不見了。
“我們在路上找到輪胎摩擦的痕跡,應該是向北而去了。”負責搜索的軍官向川島真理子報告。
真理子眯起眼睛盤算了一陣,眉毛一挑:“我們向南追。”
“為什麽?”軍官一愣。
“他們有十五個人,乘坐囚車離開是最合理的選擇對吧?”真理子問。軍官點頭,她微微一笑:“不要按照敵人的想法行事,這是特高課第一堂課的內容。”
於是大隊士兵在軍官的催促下,迅速調整隊形,向南追擊而去。軍官猶豫地看了真理子一眼:“那麽向北那輛囚車還管不管?”
“那輛車上,隻會有一個毫無價值的司機。打個電話通知邊境攔阻一下就行了。”
真理子漫不經心地回答。她從川島閣下那裏熟知中國人的稟性,“要活命”是他們永恒的哲學,遇到這種情況,他們一定是先為自己考慮。
日軍主力向南追擊的同時,這輛囚車一路向北開去。過不多久,車廂裏的孫希因為持續失血,已陷入休克狀態。翠香在旁邊臉色蒼白地按著傷口,一遍遍地低語著什麽。
方三響回頭看了一眼觀察孔,對史蒂文森說:“找個最近的醫院停下來。”史蒂文森驚叫:“你瘋了?我們立刻就會暴露的!”
“我知道,但他的傷勢必須立刻接受手術,否則死定了。”
史蒂文森見方三響眼神堅定,知道他的決心不可動搖,他罵了一句“你們這群瘋子,我可不要陪你們一起死”,一轉方向盤,把囚車開到附近一家掛著日本國旗的診所門前。
囚車直接頂著門口停下來。史蒂文森跑下車,幫著方三響把昏迷的孫希抬進診所,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方三響讓翠香剪開衣服,準備手術,然後自己跑上二樓,把正在睡夢中的日本醫生夫婦從**揪下來。
醫生一看方三響氣勢洶洶,不敢怠慢,又見到孫希的傷勢確實可怕,當即準備手術。方三響生怕他做什麽手腳,自告奮勇在旁邊做助手。
翠香呆坐在割症室的門口,就這麽盯著緊閉的大門,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複盤。如果自己在藤村家機靈一點,就不用孫叔叔來救;如果自己在別院早點暴露,就不會連累他一起被抓;如果自己腳踝沒受傷,下囚車的速度再快一點,子彈就會錯過孫叔叔……任何一個環節有一點點變化,孫希都不會受傷。
在這一次次複盤中,懊悔像一把把石鎖套在她脖子上,讓她朝著水底沉去。“笨蛋,笨蛋,幹嗎要跑來救我啊……”她不住地呢喃,雙手的指甲摳得虎口一片血肉模糊。
一直快到淩晨天色擦亮,日本醫生和方三響才推開割症室的大門,滿頭大汗地走出來。翠香滿臉憔悴地抬起頭來,方三響小聲道:“暫時脫離危險了。”
他看了一眼翠香虎口的傷口,拿來一瓶酒精給她消毒。刺痛的感覺,讓翠香的精神重新與現實發生連接。她知道,因為這一次停留,來抓自己的軍隊隨時可能出現,這就是拯救孫希的代價,不過她一點都不後悔。
“我知道你的心思,天晴很早就看出來了,可她不讓我說。”方三響坐到翠香的身旁。
“林姐姐是對的,方叔叔你的嘴太笨了。”翠香疲憊地笑了笑,“可我更笨。孫叔叔明明是喜歡大小姐的,我隻想每天嘲笑他幾句罷了,可是……”
“英子不會介意的。”
“可我介意。我不能背叛大小姐,不能搶她的東西。”
方三響嗬嗬一笑,把沾滿汗水的手術帽摘下來:“記得二次革命那年,那時我和孫希都很喜歡英子。我說我把英子讓給你吧,你猜孫希說什麽?他說老方你這話不對,她又不是隨意分配的物品,你給我我給你的。不是咱倆討論誰娶英子,而是她喜歡咱倆中的誰。”
“假惺惺。”翠香低聲咕噥了一句,可還是忍不住笑起來。
“所以說啊,感情這種事,誰都不是誰的所有物,誰也不欠誰什麽。孫希那家夥看著精明,其實是個笨蛋,老是跟著外界,隨波逐流,自己從來不會主動爭取什麽,像條死魚。你不伸手去撈,他就一輩子漂在水裏——嗯?英子?”
方三響的聲音變大了一點。翠香眨眨眼睛,花了幾秒鍾才明白,他不是在講大小姐的事情,而是在向大小姐打招呼。翠香急忙抬頭,發現在診所門口站著一個極熟悉的身影。那張端莊美麗的麵孔,似乎從未被歲月侵蝕。
“大小姐?”
翠香要站起來,卻腳下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姚英子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把她攙住。翠香再也繃不住,撲在她懷裏大哭起來。
姚英子一邊鎮定地撫慰著翠香,一邊問方三響情況,得知孫希暫告脫險,這才鬆了一口氣。方三響很奇怪,開戰之前,她一直堅守在吳淞示範區,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沒有驚動她,她怎麽會恰好出現在這裏?
“史蒂文森給我打電話了,我趕過來接你們離開。”姚英子回答。
方三響“嗯”了一聲,趴在她懷裏的翠香卻猝然皺了皺眉。大小姐說得輕鬆,可似乎避過了最關鍵的地方。她怎麽有本事闖進日占區,接走一個特高課指名要抓的犯人?
翠香鬆開手臂,後退一步,仔細觀察,發現大小姐那白瓷般的臉上似乎多了幾道褶皺,連綿起伏,牽出幾縷陰影,顯得心事重重。
她對姚英子太熟悉了,總覺得大小姐憂心的不隻是孫希,肯定還有什麽事情。翠香原本想對姚英子坦承心意,可看她這副樣子,一時不忍開口。
“等孫叔叔痊愈再說不遲。”她心想。
“翠香也可以離開?”方三響問。姚英子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這下連方三響都覺出不對勁了。翠香做的事情,關係到日本開戰的大陰謀,姚英子哪裏來這麽大的能耐,這種事都可以擺平?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翠香率先反應過來:“糟糕,是項總經理那邊出事了?”
讓日本人放棄追查翠香,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拿回了藤村信件。而藤村信件是交給了項鬆茂,讓他們帶回去。如此說來……
姚英子疲憊地輕輕點頭,眉眼間湧起哀傷。一陣冰涼的絕望,緩緩彌漫到方三響和翠香全身。怪不得他們逃離得如此順利,原來川島真理子沒吃誘餌,反而去追項總經理一行。
以那個女人的手段,結果可想而知。
這時另一個人走進診所,頭戴禮帽,手持直杖,身上披著一件破舊的淺藍色和服,禮帽下的耳朵卻隻有一隻。他摘下禮帽,滿麵笑容地對姚英子說:“姚小姐,軍方我已經溝通妥了。等孫醫生病情穩定,你們隨時可以走。”
“你是……那子夏!”
方三響雙目圓睜,這張可惡的臉盡管蒼老了不少,但他絕不會忘記。那子夏抬抬禮帽,權當打招呼,那賊兮兮的笑容,讓方三響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姚英子一見他表情不對,連忙出言解釋:“三響,你不要亂想,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他為什麽要幫你?”
方三響不自覺對姚英子用起了質問的口氣。那子夏不光覬覦過她的美色,還是孫希的殺師仇人啊,怎麽可以跟仇人談生意?姚英子還沒回答,那子夏已笑眯眯地開口道:“你別誤會啊,我和姚小姐沒有私交。不過是日本人看在歸鑾基金會的分上,賣姚小姐一個麵子罷了。”
“歸鑾基金會?”方三響越發糊塗了,轉頭看向姚英子,卻見到她臉上的悔意。他勃然大怒,揪住那子夏的衣領喝道:“我管你什麽基金會!你接近英子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十九路軍的情報嗎?”
那子夏哈哈大笑起來,他輕輕把方三響推開,伸出一根指頭,挑釁似的晃了晃:“方醫生,你隻盯著區區上海一隅,格局可就太小了。如果看不清真正的大勢,未來可是要吃大虧的。”
“看清什麽大勢?看清你們這些中國人為日本人賣命?”
那子夏看了一眼姚英子,並不接方三響的話,轉過身朝外走去:“兩個月內,必見分曉。各位擎好兒[26]便是。”
眼見快走出診所大門,他忽又回頭咧嘴笑道:“姚小姐,當年在東京我的預言沒錯吧?中日十年內必有一戰。接下來,這個趨勢隻會越來越快,諸位良禽若是還沒有擇木而棲,可是要抓緊嘍。”
說完,那子夏踱著步子,悠閑地走出診所。門外天光已是大亮,太陽把他的身體拖出一條長長的黑影子。診所內的方三響、姚英子和邢翠香,如同三尊雕像站在原地,相顧無言。
一九三二年三月四日。
一個小報童在紅會總醫院的走廊裏跑著,喊著:“號外,號外,昨日國聯決議中日上海停戰,兩軍收兵歸營,進入停戰談判,和平有望!”
無論是醫護人員,還是病房裏的病人,都紛紛探出頭來,急於買一份報紙。
在過去的兩個月內,送來總醫院的傷兵似乎無窮無盡,哈佛樓內永遠充斥著呻吟聲和血腥味,每個醫護人員都疲於奔命,更有一種絕望心情,不知何日方是盡頭。所以當停戰的消息傳來時,且不論誰勝誰負,大家第一反應都是鬆了一口氣。
在一片如釋重負的議論聲中,方三響抱著一個小娃娃,同林天晴並肩走進二樓的一間病房。孫希正躺在**,聽到兩人進來,大為欣喜:“哎呀,小鍾英來了,叔叔教你的英文單詞有沒有背下來?”
小鍾英立刻把臉別到另一側去。林天晴笑道:“你可真是嚴師,再這麽嚇唬他,他可不敢來了。”
“學英文一定得從童蒙開始,我跟他差不多大的時候,已經自己試著看報紙了。”孫希苦口婆心道。
“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會在林子裏下套抓野兔了。這個兔崽子現在還吃手指呢,被他媽慣得不成樣子。”方三響伸手逗弄一下兒子,寵溺之情溢於言表。
孫希哈哈一笑:“哎,別這麽說大侄子。他是兔崽子,你是啥?”
“對了,那個川島真理子,後來有沒有再糾纏你?”方三響問。
孫希努努嘴,指了一下門口,那裏有一個垃圾筐,裏麵塞著一束日本赤十字社送來的鮮花,上頭還貼著張紙,上寫“胡桃”二字。方三響默默地走過去,拿起旁邊的尿壺朝花上兜頭澆去,然後把整個垃圾筐搬去病房外麵。
他扔完東西,一抬頭,看到另外兩個訪客也來到了病房門口。
姚英子手裏抱著一兜水果,翠香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方三響與姚英子兩人四目相對,有些尷尬,隻好一言不發地把她們讓進來。
翠香進屋先看了一眼孫希,然後從籃子裏拿出幾盒肥皂,臉色沉重地遞給眾人。
方三響接過去一看,臉色不由得凝重起來。這是五洲藥房出的固本牌肥皂,不過肥皂的包裝和原來不太一樣,盒子側麵印有項鬆茂的一副自勉對聯:“平居宜寡欲養身,臨大節則達生委命;治家須量入為出,徇大義當芥視千金。”
項鬆茂和那十一位店員自從去了江灣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之後,再無任何消息傳出,至今兩月有餘。從日軍的動向來判斷,項鬆茂從未泄露過藥品的直送計劃。坊間猜測,多半他是因此沒能逃過日本人的毒手。
於是五洲藥房的全體董事與職工近日集體做出決議,在固本肥皂盒上加印項鬆茂的自勉聯,以示抗議。方三響握著肥皂,把對聯看了一遍又一遍,腦海裏浮現出項鬆茂臨別前的微笑,胸中鬱悶難以化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姚英子:“英子,你到底跟那子夏做了什麽交易?”
屋子裏的氣氛變得沉重起來。過去兩個月,兩個人都忙於支援前線戰事,並無閑暇坐下來深談,項鬆茂失蹤那一夜的種種謎團,尚未得到廓清。或者說,姚英子一直在努力地回避這件事。
如今,終於到了避無可避的時候了。
姚英子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過去兩個月來,她眼角與額頭的皺紋明顯增多。
孫希看著心疼,勉強笑道:“你無論做了什麽,都是為了我和老方的性命,有什麽不好說?”這一句話講出來,似乎觸到了姚英子的委屈之處,她忽然低聲啜泣起來,氣得翠香一邊扶住大小姐,一邊瞪向孫希:“川島真理子那一槍,是打到你舌頭上了嗎?這麽會講話!”
方三響眉頭緊皺,雙手抱臂盯著英子。隻有方鍾英見阿姨哭了,連忙伸出小手,把自己的一條手帕遞給姚英子。這個動作,緩解了每一個人的尷尬,姚英子接過手帕,摸了摸小鍾英的頭。
林天晴抱起孩子,衝翠香點了點頭:“翠香,你陪我出去轉轉。”翠香會意,和她一起離開病房,隻留下他們三個人。
姚英子看看孫希,又看看方三響,沙啞著嗓子講起在東京的那次交易。兩人聽完之後,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原本以為,姚英子帶載仁親王的合影去習誌野戰俘營,是適逢其會,原來這背後還有這麽多心思。
“所以那個歸鑾基金會,隻是讓你捐了點錢?簽了個名?”方三響問。
姚英子點點頭。
方三響疑惑道:“這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嘛。又不是參加張勳複辟。”孫希也開口問道:“那子夏不是說,日本人是看在這個歸鑾基金會的麵子上,才放過我們幾個的嗎?一個滿清遺老遺少的民間團體,何至於有這麽大的麵子?”
姚英子艱難開口道:“原來我和你們一樣,覺得這團體不過是個給遜位皇帝養老的罷了,為了救人,簽了也沒什麽大礙。可我實在是太無知了,隻恨沒聽農先生的話,多了解一些時政,不然早就該從那子夏的自述裏聽出問題。”
“什麽問題?”兩人異口同聲。
“他在東京告訴我,他是在奉天參與刺殺張作霖時,認識了載仁親王。我後來才了解到,那子夏參與的那次刺殺,屬於滿蒙獨立運動的一部分。那是日本人川島浪速策動的大陰謀,企圖把東三省和蒙古從中國分裂出去,獨立建國。”
方三響和孫希都在上海,對於關外的事情了解不多,聽姚英子這麽一說,才感覺到一張巨大的幕布徐徐掀起一角,露出隱隱的猙獰本相。
“那子夏口口聲聲說是自己是閑雲野鶴,其實從來沒有放棄搞事情。滿蒙獨立運動失敗之後,他又參與這個歸鑾基金會。”姚英子的手指摳在虎口上,滿是悔意,“去年十一月,你們還記不記得有過一條新聞,說隱居天津的溥儀暗中逃去了奉天?”
方三響搖搖頭,孫希點了點頭。
“這個事件,就是這個歸鑾基金會策劃的。當時我雖驚訝,卻也沒怎麽意外。倘若我對時政有更多了解,當時便該覺察有問題。一個熱衷於滿蒙獨立的宗社黨餘孽,怎麽可能單純讓溥儀回東北隱居就夠了?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們的圖謀有多大……”
姚英子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報紙。這是今年三月一日的《奉天日報》,兩人湊過去一看頭條,臉色霎時大變。
上麵講,清國遜位皇帝溥儀在長春宣布滿洲國成立,改年號為“大同”。
“這算什麽意思?好好的東北地區,成了獨立國家了?”孫希捏著報紙,驚訝無比。方三響冷笑道:“獨立個屁,還不是日本人的傀儡。”
“沒錯,滿洲國獨立的背後是歸鑾基金會,但這個基金會也是傀儡,真正的幕後黑手是日本人。”姚英子望向窗外,憂心忡忡,“這一次日本在上海處心積慮挑起戰爭,其實是聲東擊西,為的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南邊,好掩護滿洲國的成立。”
“死傷十幾萬人,竟然就是為了轉移視線嗎?”
方三響忽然想起那子夏臨走前說的所謂“大局”,原來竟是如此之大的一個局。怪不得川島芳子要親自來上海策動,原來還是為了她養父川島浪速念茲在茲的滿蒙獨立。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日本人會放過方三響、翠香和孫希,因為姚英子也是歸鑾基金會的成員,是他們的“自己人”,為了大局,這些無關緊要的小蝦米可以暫且放過。
“等一下……”孫希突然變得麵色慘白,他抖著報紙,“你們看看這滿洲國的政府成員,國務總理鄭孝胥、參議府參議羅振玉,這都是歸鑾基金會的成員啊。”
溥儀登基,歸鑾基金會功勞不小,自然要以官位酬謝這些從龍之臣。無法授予官位的,也會大加宣傳,以示感謝。
姚永庚生前是煙草大亨、滬上聞人;吳淞衛生示範區這幾年聲名鵲起,姚英子也是遠近聞名的慈善家。滿洲國那些人斷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肯定會登報揄揚,以此來炫耀自家“深孚民意,各界讚同”。
這種事一旦宣揚開來,姚英子的名聲可就全毀了,解釋都沒法解釋。兩個人現在才明白,英子這些日子來內心承受煎熬,是何等痛苦。她對羽毛是何等愛惜,可一次是為了救方三響,一次是為了救孫希和翠香,到底還是選擇沾染汙穢。
方三響原本還想要叱責英子太不當心,此時怒意全化為濃濃的擔憂。孫希更是心疼無比,掙紮著想從**起來,想要去安慰。
姚英子默默從椅子上站起來,扯開手邊的盒子,拿出一塊固本牌肥皂,走到洗手池前。她擰開水龍頭,用力地衝洗起來,洗得十分用力,仿佛要把指頭上沾染的汙穢徹底洗幹淨才甘心。
兩個人看向她的背影,除了心疼,心中不約而同地浮現一種極強烈的不安。
那子夏臨走前說大勢所趨,良禽擇木而棲,難道說,接下來還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