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查詢了一九四二年三月上海出版的二十餘種報紙、雜誌,裏麵確實報道了純廬爆炸案,但對具體情況都語焉不詳,隻含糊地說是恐怖分子襲擊,關於姚英子更是隻字未提。

其實細想一下,這倒不奇怪。其時上海的報紙被日軍偽軍嚴密控製。他們對這麽一樁傷害不大,侮辱性卻極強的案子,出於政治考慮將其瞞報諱飾,實屬平常。

隻是苦了這些想要證明其存在的人。

“對了,張校長不是在現場嗎?她做證難道還不夠?”孫希煩躁地翻動著舊報紙。方三響搖搖頭:“她和英子是師徒,法官大概會覺得有包庇嫌疑,算不得鐵證。”

“參加那次活動的上海名人有不少吧?現在肯定能找到幾個。”

“肯去參加偽滿洲國十周年慶典的,不是日本人就是漢奸。日本人如今都被遣返,漢奸該抓的也都抓了。就算有僥幸沒抓的,他們會承認自己參加過那種活動嗎?”方三響再次否決。

孫希拿出那封舉報信,惡狠狠地瞪著,仿佛要從中窺出端倪:“要是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就好了,可以直搗黃龍。”

這時方鍾英道:“其實,我倒有個新發現,隻是不知有沒有用。”孫希、方三響問他是什麽。方鍾英指著結尾:“這封信的用詞很奇怪,你們看結尾那句:至於是非曲直,仰高裁。”

“這句怎麽了?”方三響問。

“仰高裁這個寫法,雖然中文也能讀得通,但這是日文公文裏的慣用語,意思是請鑒核或是請酌定。”方鍾英一邊解說,一邊抽出另外幾份文件來,“你們看,這是我找到的幾份駐滬日本憲兵隊公文,結尾都是這麽寫的。”

兩人湊過去一看,確實如此。

“舉報信是中文寫的,卻混入了日文公文的漢字,這很像是協和語的痕跡。寫這封舉報信的人,應該有在偽滿生活的經曆。”

協和語又叫日滿語,是一種中文和日文的混合語,流行於偽滿洲國中。

“這又說明什麽呢?”孫希有些灰心喪氣,“你還有什麽發現沒?”

方鍾英道:“單純就這一條發現,沒什麽太大的意義。不過我有個猜想,得跟姚媽媽確認一下。”

“不行!”孫希和方三響異口同聲道。姚英子現在正是術後最脆弱的時候,如果突然提起純廬爆炸案的事,以她的聰明必會覺察到不對。

“其實也不一定要找姚媽媽,另外一個人也可以。”

“誰?”

“張奶奶。”

張竹君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卻一直不肯閑著,就在藥水弄附近的街麵租了間寓所。除了給窮人開放義診,她還收養了十幾個孤兒。誰也不知道這個生活簡樸的老太太,是當年叱吒香江與黃浦江的一代女俠。

這一天她正坐在寓所門口,拿著毛筆寫霍亂防疫的標語。旁邊幾個小孩子等著拿去藥水弄裏張貼。她看到三人來訪頗為高興,擱下筆親熱地拉住方鍾英,絮叨個不停。

說來也怪,張竹君在方、孫、姚等人麵前,是個深具威嚴的長輩,可一看見方鍾英、宋佳人這一輩的,卻慈祥得簡直不像話。孫希簡直想發表一篇論文,論證隔代親這種現象不限於血緣。

一番寒暄之後,孫希先向張竹君報告了姚英子的手術情況,說她已經順利蘇醒,隻是還要吃流食一段時間。緊接著,方鍾英把舉報信的事說了一遍,張竹君勃然大怒,拍得竹椅直響:“我當日就在現場親眼所見,難道還會有假?我去跟法官說!”

方鍾英道:“張奶奶,我這次來,是想請你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景,講得詳細點。”張竹君以為他要采證,便把當日所見細細說了一遍。

孫希、方三響早知道過程,可再聽一遍,仍是悚然心驚。方鍾英全神貫注地聽完,又追問:“姚媽媽講完話到掏出手雷之間,那子夏有過別的動作嗎?”

“應該是沒有。”

“他有拿出什麽東西嗎?比如……一枚勳章?”

張竹君困惑地回憶一陣,隨即搖頭:“不知道,誰會去關注他?好像他早早都嚇得躲到假山後麵,不敢冒頭,無膽匪類。”

“接下來就是您過去引爆了硝化甘油,製造混亂,對吧?”

“是的……鍾英,你到底要問什麽?”

方鍾英雙目閃閃,抖著手裏的舉報信:“這封信裏說了姚媽媽三條罪狀,一條是資助歸鑾基金會,一條是參加偽滿洲國慶典,還有一條是接受偽滿洲國的建國功勞章。但聽您這麽一描述,在當天的慶典上,姚媽媽發表完演說,立刻取出了手雷。即便那子夏原來有頒勳的安排,也沒有機會拿出來,換句話說,現場的觀眾並沒有機會看到頒勳。”

他又拿出當時的報紙剪報:“而在事後的所有相關報道裏,也沒提過任何頒勳的事——那麽這封舉報信裏說的建國功勞勳章,舉報人是怎麽知道的?”

方鍾英這麽抽絲剝繭地一分析,孫希最先反應過來:“這件事除了英子,隻有那子夏才可能知道,所以……這是他本人舉報的?”

結合種種線索,這竟是最有可能的。

“可那子夏圖什麽?”方三響想不明白。那子夏再怎麽舉報姚英子,也不可能讓他洗白,反而會把自己也折到裏頭。

“無論如何,先把他找出來再說。那子夏既然給上海的法庭寫舉報信,那麽他人肯定就在上海。”孫希說完,看向方鍾英,“你還能看出什麽信息嗎?”

這孩子對文字的敏銳程度,堪比當年的農躍鱗。不知不覺間,他已成為這些長輩的軍師。

方鍾英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研究了好幾天,實在沒有更多有用的線索了。隻有一個……呃,說不上算不算。”

“說來聽聽。”

“我在報社把那封原件影印放大了一下,邊緣露出了很模糊的幾個英文字母。這應該是原件上就有的,所以被複製了下來。”

幾個人湊過去,果然在影印件上找到了相應痕跡。那幾個英文字母是花體連寫,痕跡很淡,應該是上一頁紙寫字留下來的壓痕,勉強能分辨出是“llin”,意義不明。方三響瞪大了眼睛,幾乎把紙塞進眼睛裏,可還是瞧不出什麽端倪。

眾人議論了一回,不得要領。張竹君起身拍拍手道:“我來想辦法,司法界我認識幾個人,相信我老太婆的麵子還是能賣一賣的。”

一股久違的鋒銳氣勢,從她略顯佝僂的身體裏升騰而起。

從張竹君那裏離開之後,方鍾英和孫希各自散去,方三響則搭上一輛紅十字會的流動注射車,匆匆趕往滬西衛生局。

今天是第二針霍亂疫苗到貨的日子,他必須到現場去補辦手續。

一到衛生局,他看到清潔工們早早就到了,黑壓壓地聚了一大片人。方三響下了車之後,同車的宋佳人也跳下車,指揮幾個護士搬出桌凳與注射器械。

這輛車是專門針對這次霍亂疫情改裝的,車內配備齊全,可以隨走隨停,隨時施打。同款的流動注射車一共有六輛,在北火車站、外白渡橋、十六鋪碼頭等樞紐地帶來回巡邏。這種流動工作的思路,也是從沈敦和時代傳下來的紅會傳統了。

護士們輕車熟路地忙碌著,方三響徑直走到衛生局的小樓裏。區科長已經等候多時,他身後擺好了十幾箱疫苗,下麵還墊著冰塊。六月的天氣,冰塊融化得很快,箱子底部濕漉漉的,有所破損。

方三響皺皺眉頭,這也太漫不經心了。疫苗都要冷藏,堂堂衛生局難道連個冰箱都沒有嗎?區科長滿臉笑容,遞過一份文件來:“方主任,請簽字吧。”

方三響接過去,眼睛不由得一眯:“請問這些疫苗是從哪裏采購來的?”區科長說了一個名字,方三響沒聽過這個製藥公司,心中頓時生疑。

中國的疫苗生產能力極為有限,有生產能力的企業就那麽幾家。而且它們的產能,完全被中央防疫處的訂單占了。換句話說,想要拿到疫苗,理論上隻能通過中央防疫處撥發。

區科長看出他的疑惑,笑道:“這是上海新開的一家藥廠,正在辦資質。這不趕巧霍亂來得厲害嗎?我就找了個私人關係,先提了貨出來。規矩是死的,畢竟還是人命要緊嘛。”

方三響放下文件:“那好,我先驗一下貨。”區科長道:“哎,哎,方主任,出廠單和質檢報告我這裏都有,你看這個不就行了?”方三響搖搖頭:“這是要注射進人體的疫苗,如果沒有中央防疫處的認證,必須先檢驗。”

“認證有的,有的,隻是還沒發下來。”區科長把方三響往旁邊一扯,聲音壓低,“這個藥廠,是南京一位大佬的同鄉開的,還怕拿不到認證嗎?”方三響正要問是誰,對方不動聲色地伸手塞過來一條東西,從沉甸甸的重量來看,怕不是小黃魚。

如此舉動,反而讓方三響更加疑心了。他把那東西塞還給區科長,俯身從兩個箱子裏各取出一瓶,走出樓去遞給宋佳人:“去做個革蘭氏染色。”

宋佳人一愣,革蘭氏染色是一種區分細菌類型的檢驗法,方主任怎麽想起來做這個?區科長臉色微變,欲要阻止,卻被方三響死死捏住胳膊,動彈不得。他無奈之下,隻得語帶威脅:“方主任,我實話跟你說吧,這位大佬就是宋子文。你這條粗胳膊能擰住我,能不能擰過他?”

宋子文?

方三響眉頭一挑。這人的名字可是如雷貫耳,如今貴為行政院長兼最高經濟委員會委員長,可以說是一手掌握全國經濟命脈的人。他想蹍死區區一個小醫生,可謂輕而易舉。

“他管得了我,可管不了霍亂弧菌。”方三響把區科長往旁邊一推,催促宋佳人快去。區科長雙眼冒火,奈何方三響人高馬大,像老虎鉗子一樣死死壓製住他。

革蘭氏染色所需的龍膽紫、酒精、品紅等試劑,流動注射車裏都有,顯微鏡亦有配備。宋佳人把疫苗瓶打開,按照流程進行取樣檢驗,結果讓她大吃一驚。

霍亂弧菌屬於革蘭氏陰性菌,革蘭氏染色反應之後,按道理應該呈紅色。可宋佳人在顯微鏡下別說顏色,就連細菌形態也分辨不出來,無論怎麽調焦距都看不出來。她試著加了一點硝酸銀進去,居然發生了白色沉澱。

“這……這就是純粹的鹽水啊……”宋佳人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方三響麵色越發陰沉:“繼續取樣,每個箱子都拿一瓶。”他粗壯的胳膊一直攔著區科長。區科長嘴角抽搐了幾下,一跺腳,竟然轉身離開。

宋佳人一番操作之後,很快得出了結論,這裏的每一瓶都是鹽水。這個發現,在那些等得不耐煩的清潔工人群裏,掀起了軒然大波。

清潔工人雖沒學過醫,但都不是傻子,心想:我們每天要在那麽肮髒危險的環境裏工作,你卻克扣我們的工錢,買來毫無用處的鹽水冒充疫苗?這是讓我們既麵臨衣食無著的饑饉,又要麵對霍亂的威脅?

當意識到自己被雙重欺騙後,熾熱的憤怒,宛如一鍋熱油潑灑在人群頭上。飽受折磨的清潔工人發出怒吼,一齊朝著衛生局的大門衝去。他們躍上台階,推開大門,用鐵鏟狠狠拍碎堆積在那裏的藥箱,把裏麵的鹽水藥瓶統統砸碎,再用鞋底狠狠踐踏。

更多的人越過藥箱,朝衛生局內部擁去,沾滿垃圾的靴子踹開每一扇門,滿是臭味的手套拽倒每一張桌子,砸碎每一麵玻璃,如同洪水席卷窩棚一般。他們沒有組織,也不知這麽幹的後果,純粹被絕望的悲憤驅使,本能地宣泄著怒意。衛生局的職員們見勢不妙,紛紛逃出辦公室。

一時間滬西衛生局前一片大亂,就連外頭街上的行人都紛紛駐足圍觀,不知裏麵出了什麽事情。

宋佳人嚇得趕緊招呼護士們收拾東西,先搬回車裏。她想喊方三響,可他雙手抱臂,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這是一樁明白無誤的貪汙案。那位宋子文的老鄉大概是見疫情有利可圖,便走關係建了個沒資質的藥廠,繞過中央防疫處,把假疫苗賣給衛生局。衛生局克扣掉工人工錢買入,再把假疫苗打給工人們——如此精密的一條貪汙鏈,絕非區科長一個人能操作,必然是上上下下每一個環節都打點好了。

方三響實在沒想到。外頭霍亂還在肆虐,這些官員連人命關天的疫苗都敢造假,滿腦子想的都是從中牟利,真不怕被雷劈嗎?如今抗戰勝利了,這吏治竟還不如從前!

區科長和一幹職員早就跑得沒影了,滬西衛生局的局長外出開會未歸。方三響決定趁這個機會,去衛生局裏麵把賬本弄出來。

隻要拿到賬本,有了貪腐造假的證據,清潔工的這一場暴動才算是師出有名,就不怕區科長他們反咬一口了。

他穿過走廊,看到清潔工人們把垃圾一筐筐地運進去,潑灑在衛生局的小樓各處,弄得一片狼藉,臭氣熏天。平時那些人衣冠楚楚地坐在裏麵,對著工人發號施令,如今總算有機會讓他們體驗一下清潔工人的日常生活。可惜陳叔信不在,不然這次暴動組織會更有章法。

方三響很快來到財務室內,按照年份去搜相關賬本,很快便找到了目標。他不懂會計,不過這不重要,隻要保有證據就好。他正抱起賬本準備離開,卻無意中瞥到旁邊的一摞文書,視線突然像被火燎了一下。

文書最上麵一頁是一份表格,其中有一行手寫花體英文。方三響缺乏兒子對文字的敏感性,但那幾個字母的筆跡風格,他太熟悉了,因為剛剛才看過不久。

他趕緊抓起這份文書,原來是一份盤尼西林的申購記錄。

盤尼西林是新近出現的一種抗菌特效藥,效用是磺胺的十倍以上。隻不過美國人也是兩年前才實現量產,進入中國後更是稀缺資源,極為搶手。就像中央防疫處統一配發疫苗一樣,衛生局也統一控製盤尼西林的庫存,各處醫院、診所如果想要使用,需要提交申請,配額購買。

這份文件裏,是申購記錄的條賬。申請者要自行在表格內填寫單位名稱、藥物名稱、申請配額,以及簽名。

方三響猛然想到,舉報信上那行古怪的“llin”,不就是“Penicillin”盤尼西林的末尾幾個字母嗎?他屏住呼吸,用指頭比著這一行緩緩向右移動,唯恐中間錯行。當指頭最終移到申請人簽名處時,他一下子愣住了。

居然是他?

刺耳的警笛聲突然從外麵刺入財務室,應該是警察被這場騷亂驚動了。方三響收斂心神,把這頁紙塞入口袋,然後捧著疫苗賬本走了出去。

外麵不光有警察,還有警備司令部的軍隊,甚至連駐滬美軍都來了一輛卡車,密密麻麻堵住了大半條街道。那些清潔工人聚在小樓內外,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本能地簇擁在一起,擺出對抗的姿態。

區科長不知何時也返回了這裏,他一看到方三響,便聲嘶力竭地喊道:“方三響是個赤色分子,挑唆工人搞暴動!”

方三響嘿嘿冷笑一聲,走近宋佳人,把申購記錄悄悄塞給她,讓她盡快送去給孫希或方鍾英,然後整了一下衣襟,懷抱著疫苗記錄,朝著警方闊步走去……

次日上午,位於呂班路的嚴氏牙科診所剛剛開門,便迎來了一位沒預約的客人。

“哎呀,老孫,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嚴之榭驚喜地放下手裏的蛋糕碟。他的體態比年輕時更加肥大,肚子高高鼓起,就像個乙醚桶。不過他保養得極好,皮膚一絲皺紋都沒有。

自從有了自家診所之後,嚴之榭與第一醫院的來往就少了。整個抗戰期間,他老老實實做他的牙醫,日子過得平穩,除了美食少吃到,居然沒吃什麽苦頭。

孫希一臉寒色,也不寒暄,直接拿出那一頁記錄來:“老嚴,這是不是你申購盤尼西林的記錄?”嚴之榭看了一眼,點點頭:“是我申購的。你可不知道,每年拔牙後死於傷口感染的病人,不比你們外科少,最需要這個特效藥了。怎麽?你也想要?”

孫希沒回答,又問:“這個字,是你本人簽的?”

“對啊。”

孫希眼神變得像手術刀一般鋒銳:“那麽,老嚴,你有沒有舉報過英子做漢奸?”嚴之榭眨眨眼睛,似乎沒反應過來這句話,孫希重複了一下,他驚得差點把蛋糕打翻:“孫希你胡說什麽呢?我為什麽要舉報老同學當漢奸?”

“啪”的一聲,孫希把舉報信影印件拍在桌子上:“你自己看這上麵盤尼西林單詞的後半邊寫法,是不是和你在申購記錄上的筆跡一模一樣?”

嚴之榭拿來一副老花鏡戴上,縮著脖子端詳那封影印件,看了半天一拍腦袋:“哎呀,還真是一樣。”

“你還不承認是你舉報的?”

“我舉報有什麽好處啊?是,我年輕時候是暗戀過她,可你們倆水潑不進,我不就另覓佳偶了嗎?”嚴之榭一連聲地叫冤,叫到後來,孫希也含糊了:“你真不知道?那這簽名是怎麽回事?”嚴之榭怒氣衝衝:“我哪裏知道?”

“老嚴,這事非同小可。你快想想,英子剛做完胃切除手術,如果這事鬧大了,對她的健康有極大的損傷。”

嚴之榭一聽姚英子剛做完手術,臉色變得嚴肅。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難道是曹有善?”孫希一驚:“曹主任的兒子?”

“對,他那個獨生兒子。”

曹主任有個兒子叫曹有善,因為老來得子,百般寵愛,結果把他慣出紈絝性子。曹主任接受第一醫院聘任,一是有感情,二也是因為兒子敗掉了家裏的寓所,老父親隻得出來找工作。

曹主任犧牲之後,曹有善被日本人關了好久,抗戰快勝利了才被釋放。姚英子暗中出麵,在五洲大藥房給他找了一份工作,算算年紀,今年得有三十歲出頭了。

嚴之榭說,他念在曹主任的分上,給了曹有善一個代買藥品的兼職。像盤尼西林這種受管製的藥,申購手續複雜,嚴之榭隻負責簽字,其他的事交給曹有善去跑,賺個辛苦錢。

如果是曹有善寫的舉報信,這件事就好解釋了。嚴之榭申購盤尼西林,先在自家的專用信箋上簽了字,在下一頁留下了印痕,交給曹有善。曹有善撕下上一頁,然後在下一頁寫了舉報信,寄給了法院。

“他現在住在哪裏?”孫希追問。

嚴之榭知茲事體大,連忙掛上停診的牌子,跟孫希一起趕往曹有善的寓所。曹有善敗掉了家裏的房子以後,住在鳳陽路上一處狹小的弄堂裏。

兩人走進弄堂,曹有善正拎著個口袋準備出門。他與孫希四目一對,立刻覺察到對方來意,轉身就跑。

這條弄堂極為狹窄,路上擺滿了夜桶、矮桌和亂七八糟的雜物,上方各色衣物像帷幕一樣從晾衣杆上垂落下來,構成了一個無比繁複的迷宮。曹有善輕車熟路,而孫希和嚴之榭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隻能在後頭氣喘籲籲地追趕。

曹有善七繞八繞,眼看就要甩開那兩個老頭,闖出弄堂另外一側。不料對麵忽然出現兩個人影,一左一右,把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來人一個是方鍾英,一個是唐莫。他們也是得到孫希的消息,第一時間趕到,正好撞到他要逃離。

孫希與嚴之榭隨後趕到,四個人把曹有善帶到了一處無人的角落。曹有善背靠牆角,麵露驚慌。孫希見他的眉眼與曹主任有幾分相似,心頭一疼,滿腔怒氣一時竟發泄不出來。

“舉報信,是你寫的?”他問。

曹有善準確地捕捉到了孫希情緒的變化,他索性脖子一梗:“是,是我寫的。”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問我為什麽?”曹有善冷笑起來,“我爹是被你們害死的,我為他報仇有什麽不對?”孫希聞言一滯,半天方道:“曹主任是為了保護我們,保護這家醫院……”

“那不是一樣嗎?!我爹為你們那個醫院忙活了一輩子,最後得著什麽了?你們連累他被日本人弄死,還連累我被日本人抓去監獄裏,你們知道那鬼地方有多慘嗎?”曹有善猛地直起身子,把衣襟扯開,上麵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烙痕。

看到這個傷疤,孫希一下子發不出火來:“你有困難,可以跟我們說啊。醫院不是特批給你每個月撫恤金嗎?英子也給你介紹了工作呀!”

“區區小恩小惠,就能抵消我爹的死了嗎?我看她是心虛。”曹有善見孫希語氣軟下來,氣焰反而高漲,“我爹是跟日本人同歸於盡的,他是抗日英雄。姚英子是漢奸這事,證據確鑿,我舉報她是天經地義的,這是為我爹報仇。”

“英子不是漢奸!這一點你爹最清楚不過!他當時就在純廬現場,看得最清楚。”孫希額頭的青筋都要綻出來。

“反正他已經死了,你們怎麽編派他都行。”曹有善嗤笑起來。方鍾英在一旁忽然開口道:“你真正想要的,是舉報漢奸的獎金吧?”

“是又怎麽啦?”曹有善下巴一揚,“我曹家為抗戰付出那麽多,多要點錢有什麽不對?倒是你們,憑什麽把我圍住不讓走?要不讓街坊鄰居們來評評理!”說著他真的扯起嗓子喊起來,“大家都出來看看哪,我舉報漢奸,有人害怕了!”

他的聲音在弄堂裏回**,附近的窗戶探出很多居民的腦袋,指指點點。曹有善大為得意,正要繼續嚷嚷,方鍾英卻繼續說道:“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收的獎金,不隻是姚媽媽一個人的吧?”

曹有善的下巴瞬間一哆嗦:“你什麽意思?”方鍾英道:“你在信裏寫了偽滿洲國的建國功勞章,這件事除了那子夏,沒有人知道。你一定見過他。”

“呃,我是見過他,可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不,我看並不早,甚至可以說很近。”方鍾英眯起眼睛,“不介意去你家裏看看吧?”

曹有善正要故技重施,呼叫周圍街坊,可孫希卻向周圍亮出證件,大聲道:“我是第一醫院的醫生,現在這個人有霍亂風險,需要立刻隔離,請大家回避一下。”

一聽有霍亂風險,原來想湊過來的居民嚇得紛紛退回去,弄堂裏一通劈裏啪啦門窗關緊的聲音。曹有善還要掙紮,卻被唐莫和方鍾英左右挾住,朝著家裏拖去。

他住的是一個二樓單間,屋子裏雜亂不堪。除家具和日常用具之外,堆得最多的,居然是各種藥品包裝和空瓶,連床榻枕邊都有。嚴之榭大叫道:“天哪,你這是貪了多少東西?”

他安排曹有善替診所做代購,其實也知道他肯定會從中揩油。可沒想到這人膽子這麽大,這屋子裏涉及的藥品數量不小,甚至還有幾盒盤尼西林,絕不能用“揩油”來形容。

孫希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爹執掌醫院幾十年,賬目清清爽爽,一分一毫都不錯亂。你學會了你爹的算計,卻根本沒學著你爹的負責任!”

曹有善佝僂著身子,再沒有剛才的囂張氣焰。如果嚴之榭和五洲大藥房認真追究起來,光是這屋裏的私藏藥品,就夠他判幾年的。

方鍾英在屋裏轉了一圈,從桌子下麵翻出一個木匣,從裏麵取出一枚勳章。眾人去看,這是一枚銅圓章,正麵“建國”二字,兩側弓形高粱,背麵赫然刻有姚英子的姓名。

孫希奇道:“你怎麽猜到的?”

“很簡單。舉報姚媽媽那封信裏提到了建國功勞章,所有報紙都不曾提到這個細節。那麽舉報人是如何說服法官,簽發了調查通知函的呢?要麽他手裏有證人,要麽手裏有證物。或者……”方鍾英有意放緩語速,從桌子上拿起另外一張紙,“或者兩者兼有。”

這一張紙,居然也是一封舉報信,看筆跡和之前的一樣,都是曹有善寫的。但這一封上麵沒有法庭印鑒,可見還沒來得及提交。

舉報信的內容,是說偽滿洲國的重要官員那子夏日前藏身於虹口虹鎮附近,此人曆來作惡累累,敦請軍法機關處置雲雲。

“曹有善,你是不是打算先利用那子夏提供的證據,去舉報姚媽媽換一筆獎金,然後再反手把那子夏舉報,再換一筆?”方鍾英問。

“我……我……”

方鍾英道:“我不知道你和那子夏是怎麽認識的,但現在肯定還有聯係。一旦姚媽媽定罪,你就會帶著軍警去虹鎮抓那子夏對吧?”

旁邊幾個人聽得歎為觀止,這小子心思歹毒,腦子可著實靈光,一樁案子,硬是被他分開吃兩回。孫希對嚴之榭耳語幾句,後者猶豫了一下,歎息著點點頭。

孫希走到曹有善跟前,擺出一副嚴肅神情:“曹有善,你爹有恩於我們。你老實交代所有的事,老嚴可以不追究你的貪汙行為。”

對付這種人,講大道理或感情牌是沒用的,直接剖明利害就好。果然曹有善轉轉眼珠,略做權衡,便乖乖講出了一切。

原來那子夏自從純廬爆炸案之後,在協和會內部徹底失勢,隻得留在上海,給中日商行做做掮客。而曹有善被日本人釋放後,別無生計,隻得到處騙些小錢。在一次騙局上,他和那子夏相遇,兩人一個熟知日本習慣,一個精通本地情形,遂一拍即合,聯手行騙,數年內居然獲利頗豐。

抗戰勝利之後,那子夏惶惶不可終日,唯恐被人秋後算賬,盡量深居簡出,隻與曹有善保持聯係。等到《懲治漢奸條例》頒布之後,曹有善忽然意識到,這是個好機會。

純廬爆炸案的真相,曹有善曾經聽那子夏講過,遂以“舉報姚英子報仇”為由,從他手裏哄來建國功勞章,然後準備了兩份舉報信。一封舉報姚英子,一封舉報那子夏。如此一來,既可發一筆橫財,又能擺脫那個累贅。

“所以那子夏是住在虹鎮嗎?”孫希追問。

“是,他在那裏有一處寓所。”

“現在他就在那兒?”

“他腿腳不靈便,一般不大外出。不過我已經一周多沒去了……”曹有善怯怯地解釋。

孫希知道那子夏這人極為狡黠,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警覺。事不宜遲,他當即一扯曹有善,和其他幾個人離開弄堂,匆匆趕去虹鎮。曹有善還想講講條件:“我帶你們去,你們可不要追究我啊!”

孫希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爹當初一直不讓你進醫院,現在我才明白,他是怕你毀了醫院!”

虹鎮位於虹口與楊浦之間的一處三角地帶,原是個廢鎮的遺址。外來貧民聚集在這裏,搭建起無數棚屋。淞滬會戰時,日本人的炮彈引發了一場大火,幾乎燒去了半個虹鎮。抗戰勝利後,又有大量人口進入上海,在虹鎮的廢墟上又建起一大片簡陋的住房,幾乎與藥水弄齊名。

那子夏之所以搬來這裏,正是因為警察對這一片向來管得少。

孫希等人趕到虹鎮邊緣時,看到不少紅會的防疫人員在這裏忙碌,許多人排隊等著注射疫苗。看來這一場霍亂大疫也波及了虹鎮老街一帶,這裏衛生條件極差,市政力量又難以顧及,所以情況頗為嚴重。

在曹有善的帶領下,他們迅速來到一條狹窄的巷弄盡頭。這裏居然藏著一棟三層木質窄樓,樓體極細,就像是在幾棟房屋之間硬插進來的一個楔子。他們踏在樓梯上,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那子夏的寓所就在三樓,唐莫一馬當先,走上前去敲門道:“你好,我們是防疫人員,需要入室做一下衛生檢查。”他連敲了三次,可裏麵寂靜無聲,似是無人。

孫希心中一沉,難道這一次又被那子夏跑了?他急忙撥開旁人,衝到門口一推,門卻自己開了。有一股淡淡的酸臭與腐爛的味道從裏麵飄出來。

他邁步進屋,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具屍體。

隻見這屍體躺在一張髒兮兮的竹榻之上,全身佝僂,皮膚暗青,從身上的屍斑判斷,顯然已死去多時。這屍體極為瘦弱幹枯,眼窩深陷,表情還帶著一種絕望。而在竹榻下方,是一攤攤業已幹涸的穢物。

很顯然,死者生前也被傳染了霍亂。但他身邊沒人照顧,自己又動不了,隻能躺在竹榻上反複劇烈瀉吐,直到嚴重脫水而死。換句話說,他是在清醒的絕望中活活拉稀拉死的。

孫希讓曹有善過去確認了一下,死者正是那子夏。

孫希低頭端詳著死者的麵孔,心中一陣輕鬆,此人一死,姚英子的舉報風波自是煙消雲散。

在竹榻旁邊,還掛著一頂圓邊禮帽、一根拐杖和一身長袍。可見那子夏生前確實對曹有善有所警覺,甚至準備提前離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能預料到人心險惡,卻終究難以預料病菌的厲害,最後變成這一場上海大疫中的一個數字。

“把他抬出去吧,留在這裏會滋生新的時疫。”孫希招呼方鍾英和唐莫來幫忙,又補充了一句,“可不要讓他死後還繼續害人了。”

兩人不願觸碰他的身體,索性連竹榻一起抬出去。孫希望著這具幹枯屍體被抬走,心中無限感慨。遙想當年辛亥,那子夏還是個前途無量的北洋軍官,此後走南闖北,輾轉於日本與東北之間,往來交接都是載仁親王、川島浪速這等奸雄,多少也算一號人物。想不到晚年竟受製於一個小混混,如此不體麵地病死在一間陋屋之中。

倘若那子夏預知了自己的命運,不知當年辛亥時是否會有所改變?不過孫希也明白,這種假設毫無意義,隻是他上了年紀,總會忍不住感慨世事無常罷了。

就在那子夏被抬出虹鎮老街的同時,遠在西邊的滬西警察局門口,方三響剛剛緩步走出來。

“方醫生!”陳叔信快步上前,關切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方三響道:“我一口咬定,說我隻是例行檢查發現疫苗有假。至於工人們出於義憤,群起而攻之,那就不是我所能控製的了。他們也拿我沒辦法。”

陳叔信鬆了一口氣:“那麽警察對假疫苗案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他們把賬本收繳了,說疫情當前,要慢慢調查。這一研究,就不知幾年時間了。大事拖小,小事拖無,大家其樂融融,就當沒發生過。就算有了結果,也最多是區科長吃掛落[38],幕後那些大佬可是毫發無傷。”

“哼,這些人的聰明,都用在這些地方了。”陳叔信憤憤道。

方三響與陳叔信又攀談了幾句,然後匆匆趕去了中山醫院。他在醫院門口,恰好碰到了從虹鎮趕回來的孫希。

聽孫希講完那子夏和曹有善的事,方三響歎了一聲:“當年蕭鍾英跟我說,時勢滔滔,大江東去,中間少不了會有沉渣泛起,泥沙俱下。這麽多年過來,我越發覺得這句話實在是真知灼見。”

“老方你不適合轉詞兒,這種事還是交給鍾英吧。”孫希拍了他肩膀一下,哈哈笑起來。姚英子的身體日漸好轉,漢奸隱患又徹底拔除,他的心情簡直好得不得了。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走到姚英子養病的房間。一進門,他們不由得愕然。隻見在病床旁邊,一個中年女子正背對著大門削著蘋果,姚英子半坐在床頭,右手搭在對方膝蓋上,雙眼通紅,似乎剛剛哭過。

那背影,他們兩個尤其是孫希再熟悉不過。

“翠香?”孫希停在原地,肩膀因為過度驚訝而抖動。

邢翠香回眸衝他一笑,那張清麗的麵容幾乎沒什麽變化:“哎呀呀,孫叔叔,方叔叔,我回來啦。”孫希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是何時回來的?”

邢翠香自從一九四〇年去嘉興養傷之後,再無音信,屈指算來也有六年時間了。她笑吟吟道:“我那年傷愈之後,就被戴老板派去緬甸,今年才調回上海。”

她說得簡略,可在場的人都知道,經曆必定驚心動魄。孫希連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下可是雙喜臨門啦。”

他看看姚英子,又看看邢翠香,歡喜得嗬嗬大笑。翠香也一起笑著,隻是在笑容間隙,會偶爾流露出一絲古怪。而旁邊的方三響,則不動聲色地站在翠香側麵,盡量不與她有目光接觸。

除她之外,病房裏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此刻在中山醫院的院外,兩個戴著禮帽的男子正靠在牆角,叼住煙卷吞雲吐霧。

“剛剛進去的那個方三響,跟地下工會關係密切。邢長官為什麽讓我們按兵不動?”一個人瞥向住院部方向,語氣疑惑。

“你忘了嗎?邢長官叮囑過,得留著他釣大魚。咱們這次來上海,重點還是找這個人。”另一人抬起手裏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禿頭老者,從十六鋪碼頭的輪渡上走下來。他年歲甚高,額頭前突,鼻梁上架著一副快磨花的玳瑁眼鏡。

在照片旁邊,有邢翠香親筆寫下的三個字:農躍鱗。一個殺氣騰騰的紅圈,把他圈在其中。

“嘿,其實要我說呀,根本犯不上這麽上心。你看新聞沒?今天國府出兵河南,三十萬大軍把共軍五萬人給圍在宣化店。”

“這就開打了?”另一個特務的語氣並不十分驚訝,“真真假假談了一年,我還以為得拖一陣呢。”

“之前談,就是個緩兵之計。如今國府兵強馬壯,又占了先手之機,三個月必能把共軍剿滅。區區幾個藏在上海的小魚蝦,能掀起什麽風浪?難得來這花花世界,咱們好好享受下是真的,就不要杞人憂天了。”

兩人同時哈哈笑起來,繼續沉浸在一團藍色的煙霧中,再不去關注頭頂那間病房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