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朝霧彌漫,建築的輪廓在霧靄中模糊不清。
整座城市就像是一個被失眠折磨的困頓者,將醒而未醒,欲眠而難眠,偶有悠長的汽笛聲傳來,反而更添幾分茫然。自從一九三七年之後,上海的清晨就一直如此曖昧。
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行駛在南市狹窄的道路上。不知是不是霧氣大的緣故,它的行駛速度不快,乘客似乎並不急於趕到某個目的地,倒似在徜徉一般。
它正沿著民國路自東向西開去。這條路原本是上海縣的南城牆與城壕,後來政府改建,把城磚拆毀填入城壕,在原址上修了一條近乎半圓形的弧形路段,稱為民國路,北麵頂點毗鄰法租界,南邊的兩個端點,與方浜路的東西兩頭恰好相連。南市有個流傳頗廣的謎語童謠:“一街分三向,東西北白相。”謎底即是民國路。
這輛轎車的行進路線很古怪。它從民國路的東頭出發,沿著弧形道路依次走過新北門、老北門、小北門……然後再沿著方浜路向東直行,正好走成一個半圓形。
半圓邊緣的每一個路口,都設有一道鐵柵欄,以民國路為邊界,硬生生把這塊街區從南城切了出去,變成一個獨立城寨。此刻車窗上出現一張外國人的麵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經過的每一個路口,透過柵欄空隙,把“城寨”內的景象一次次收入眼中。
此刻“城寨”裏一片靜謐,高高低低的木屋都掩著窗板。大部分居民仍在安睡,渾然不覺被人如此傷感地注視著。
當車子開到方浜路與阜民路交界的路口時,太陽已徐徐升起。借著朝日的光輝,可以看到在這個城寨最高處的建築頂端,正飄揚著一麵旗幟。這旗幟正中是一個紅色十字,邊緣繪了一個圈,旁邊寫著中英文的“上海國際紅十字會”及“南市難民區”幾個字。
那一雙湛藍色的眼睛,在“南市難民區”這五個字上停留良久。隨即車廂內響起一聲沉重的歎息,那人拍拍司機的肩膀:“我們去碼頭吧。”
車子加快速度,不一時開到了十六鋪碼頭。一個瘦高的法蘭西人從車上走下來,眼窩深陷,身材頎長,可惜大半截右臂都不見了。下頜那一部純白長髯倒是十分健旺,活像一蓬不曾蘸過墨的筆須。
碼頭上靜悄悄的,沒什麽人,隻有一個中國人佇立在係纜柱旁。那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戴著金絲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隻是雙鬢微顯斑白。
他一見到神父,連忙快步走過去:“饒家駒神父,你是不是又去南市難民區了?”
“唉,對。馬上要離開上海,所以我特意讓司機去兜了個圈子。我有一個直覺,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它。”饒神父的語氣裏滿是感傷,他握緊對方的手,“孫醫生,我走以後,就要靠你們啦。”
“局勢日益惡化,我們也不知道能支撐多久。”孫醫生微微露出苦笑。饒神父習慣性地低聲嘟噥了一句法國諺語:“A force de mal aller, tout ira bien。”
“天無絕人之路。”
孫醫生挑選了一個恰如其分的翻譯。三年以來,這句話被饒家駒神父時時掛在嘴邊,已成了口頭禪。尤其近一年來,他說得越發頻繁。大環境日漸艱辛,若不乞靈於一絲微茫的天道規律,隻怕很難支撐下去。
饒家駒的中文很好,聽得出這幾個字的微妙暗示。他微微一笑:“孫醫生,悲觀主義者聽到這句話,會覺得自己的抗爭已無意義,隻能由上帝來選擇命運;樂觀主義者聽到這句話,會認為未來尚有一線生機,值得奮力一搏。你是哪一種?”
孫醫生扶了扶眼鏡:“我兩者皆不是,我會奮力一搏,然後聽憑上帝的安排。”饒是饒家駒心事重重,聽到這一句話也忍不住大笑:“盡人事,聽天命。我倒忘了,這才是你們中國人的哲學啊。”
“我是怕自己把未來想得太通透了,就喪失了在當下堅持的勇氣。”孫醫生說得很坦白,也很疲憊。
饒家駒歉疚地抓住他的手臂,看到對方眼圈微微泛紅。這次自己驟然離去,對這位中國醫生的打擊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三年前的那一場淞滬會戰,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在上海造成了大量難民。國府無暇顧及,日本人如狼似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又置身事外,結果這些難民流離失所,無處容身。中國紅會不得不祭出沈敦和的故智,聯絡了各國駐滬人士,組建了上海國際紅十字會,處理難民問題。
其中最為艱難的安置工作,由一向熱心公益的饒家駒神父負責。經過他的奔走斡旋,最後在南市的民國路與方浜路之內劃出一片城區,作為收容難民之用。在接下來的三年時間裏,他殫精竭慮,窮盡所能,硬是在極度惡劣的大環境下,保住了這個“南市難民區”和生活在裏麵的三十多萬難民。
誰知本月饒家駒接到耶穌會調令,需要返回巴黎。他有心拒絕,可耶穌會態度十分強硬。誰都知道巴黎如今在德軍占領之下,同樣需要救濟難民。他猶豫再三,也隻能奉命行事。
為了不引起難民恐慌,饒家駒決定悄悄離開。隻是到了六月十六日離開當日,他實在舍不得自己付出無數心血的難民區,遂坐車圍著這個區域最後轉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來到碼頭。
唯一趕來送別的人,是和他這三年密切配合的紅會第一醫院留守主任——孫希。
抗戰開始後,在顏福慶的調度之下,兼任紅會第一醫院院長的應元嶽率領紅總、中山醫院,以及上海醫學院的大部分師生、醫護人員內遷去了雲南。孫希因為受過槍傷,被任命為留守主任,留在上海維持哈佛樓的運轉。
南市難民區是一個國際中立區,隻有紅會係統的醫生能夠進入。孫希作為碩果僅存的外科主力,幾乎每天都往難民區跑,與饒家駒結下了深厚友誼,也最為知曉他的難處。
“我走以後,你們一定要早做準備。未來的局勢,恐怕會更加棘手。”饒家駒提醒道。
“不用未來,我估計您離開的消息一傳開,這個難民區就會維持不下去。”孫希悲觀地表示。
中國紅會在淪陷區已停止了實質工作,他們並沒有能力接管難民區。
“我說的可不隻是難民區的事情。”饒家駒臉色凝重,“我聽一些在工部局的朋友講,德國、意大利和日本最近外交動作頻繁,很可能在幾個月後簽訂一份條約,正式結成軍事同盟。”
孫希頓時一驚。他一直關心歐洲局勢,法國早已被德國擊敗投降,英國正困守不列顛島拚死抵抗。倘若這時候德國和日本結成軍事聯盟,豈不是意味著日本將要對英國人宣戰?
日本人在三年前就占領了上海華界,但出於外交考慮,沒有進入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許多藥品,都隻有通過租界渠道可以獲得;而許多不可宣揚的病人,也是通過租界才得到保護。這三年時間,上海租界如同一座孤島、一個正常生活的殘影盒子,支撐著人們的最後希望。
倘若日本對英國宣戰,那麽這座孤島一定會被洪水淹沒,而上海將被黑霾徹底籠罩,再無一絲光亮,孫希呆立在原地,內心波瀾幾乎無法平息。跟這個消息的衝擊力相比,饒家駒的離開都算不得什麽了。
饒家駒很理解這位中國朋友的震驚,伸開僅存的一隻手臂,擁抱住孫希,說:“如果你還能見到方醫生,代我問好,希望他健康如昔。”孫希勉強笑笑,也伸出手來,抱住這位老朋友的肩膀。
“A bon chat, bon rat.”老人趁機低聲在他耳畔咕嘰了一句。
這句法語直譯過來是“有厲害的老鼠,就有厲害的貓”。孫希還沒開口,饒神父那略帶口音的漢語,又一次在耳畔響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覺得這句中譯最準確。我的朋友,請你不要放棄希望。”
隨著一聲悠揚的汽笛聲,大船緩緩駛離了碼頭,載著饒家駒離開了他生活二十餘年的上海。那個站在甲板上的孤獨身影,既像是在緬懷過去,又像是在為當下擔憂,同時還帶著點對未來的茫然。
孫希已經數不清這是開戰後送別的第幾個朋友。更可悲的是,他從來沒有接過任何朋友回來。
船隻很快變成黃浦江上的一個小黑點,孫希默默轉身離開十六鋪碼頭。他上了一輛黃包車,淡淡地說去赫德路愛文義路。半路上車夫出於職業習慣,還想隨口跟客人閑聊幾句,可這個客人一聲不吭,整個人蜷縮在車座上,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
這張照片微微泛黃。年輕的姚英子麵對著鏡頭,略帶羞澀。在她身後,孫希一臉狼狽,正要避過方三響肩扛的一條長木凳。這是農躍鱗在一九一〇年醫院落成典禮上抓拍的,其時三個人俱不到二十歲,正值青春年少。照片雖已褪色,卻依舊洋溢著雀躍的活力。
一九二八年農躍鱗逃離上海的時候,曾把一批文件藏在福州路書鋪。裏麵除了他記錄的四一二真相,還有曆年來珍藏的一批照片,包括這張。孫希去替他收回文件時,順便把這一張揣到自己口袋。
全麵抗戰開始之後,方三響和姚英子消息全無,生死不知。孫希本性並不喜歡庶務,可如今要孤守紅會第一醫院,被迫與多方周旋,實在是心力交瘁。每到快撐不住的時候,他就拿這張照片來看看,聊以慰勉。
饒家駒離開上海,對孫希打擊頗大,覺得主心骨又被抽走了一根,內心惶恐更添幾分。這一次,即使是老照片也無法把焦慮安撫下去。
“老方啊,英子啊,你們好歹傳個消息回來呀,哪怕一句話也行,不然我可快撐不住啦。”他盯著照片,嘴裏委屈地嘟囔著。
黃包車很快抵達了赫德路和愛文義路的交界路口。這裏屬於公共租界,路上自行車和汽車絡繹不絕,遠處咖啡廳的音樂依舊飄揚,沿街很多小販叫賣零食瓜果,仿佛生活一如舊時。孫希從其中一個小販手裏買了幾個大桃子,拎著布兜來到一處三層小公寓的二樓。
他一敲門,邢翠香從裏麵迎了出來。
“給,新下來的龍華水蜜桃。”孫希把布兜遞給她。
邢翠香一頭鬈發,身穿一條淺白色的收腰無袖連衣裙,看上去時髦得很。她接過布兜:“哎呀呀,孫叔叔,龍華水蜜桃要七月半才好吃。這個時節,市麵上的都是外地桃子冒充的。你怎麽這麽容易上當?”
孫希努力辯解道:“隻要夠甜就行,是不是龍華出的又不打緊。”邢翠香笑道:“你給人開刀,也是這麽敷衍了事嗎?”孫希笑起來:“好啦,好啦,不說這個。你快弄點吃的,我一會兒還要去醫院。”
“別講話像個老太爺似的,我是姚家的丫鬟,可不是你家的。”
邢翠香“哼”了一聲,到底還是從廚房端出一碗牛奶和兩個羊角麵包。那牛奶冒著騰騰的熱氣,上麵一層奶皮,一看就是一直煨在灶上。兩人麵對麵在桌子旁坐下。邢翠香拿起餐刀,熟練地把麵包剖開,抹了小半塊黃油,遞給對麵的孫希。孫希拿起今天的《申報》,邊看邊吃起早餐來。
抗戰開始之後,孫希和邢翠香都留在了上海。邢翠香在公共租界找了個海關文員的工作,在赫德路上租了間小公寓。孫希累了或煩了,就會過來坐坐,也沒什麽特別的事,兩個人一起吃吃飯,聊聊天,興致來了還會跳一段舞,親密得好似最好的朋友。
但兩個人也明白,也隻能是最好的朋友而已。
孫希對翠香的心思知道得很清楚,就像翠香了解孫希的心思一樣。兩人都存著一個默契,無論如何也要等見到姚英子,才能有個決斷。
“今天有心事?”邢翠香敏銳地問道。
“嗯?你怎麽知道?”
“你現在打開的那一麵《申報》是文藝詩歌版,你平時最不耐煩看的,今天卻停了五分鍾沒動,肯定是走神了。”
孫希歎了口氣,把剩下的麵包蘸了蘸牛奶,塞進嘴裏:“饒神父這一走,不知道南市難民區怎麽維持,搞不好要生出大亂子——不,是一定會生出大亂子,就看亂成何等規模。”
孫希跟饒家駒合作那麽久,太清楚南市難民區管理之複雜。內有幾十萬張嘴要救濟,外要與日本人、法國人、英國人折衝樽俎,沒有一日不生事端。像饒神父這樣既上心又有威望,且頗具手段的領導者,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大不了往租界裏衝唄,到時候看洋人的鐵柵欄擋不擋得住。”邢翠香語帶諷刺,當初難民區之所以建在南市,就是因為法租界迅速封閉了所有道路,拒絕收容。洋人向來是自家利益最優先,在危急關頭最是靠不住。
“唉,隻怕這回法國人和英國人也要頭疼了。”孫希把日德意醞釀結盟的消息說給翠香聽,然後字斟句酌:“你那邊……呃,有聽到什麽風聲嗎?”
他知道邢翠香雖然名義上做文員,但背景並不簡單。她應該是為國民政府的某個情報組織效力,留在上海也不完全是因為孫希。不過翠香沒主動提過,他也不問,兩人心照不宣。
邢翠香把碗碟收拾起來:“我去海關問問那些猶太人,他們的嗅覺最靈敏,有什麽風吹草動肯定最先知道。”她忽又抬眼道:“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麽辦?”
“不知道。”孫希略帶迷茫地回答,“老方、天晴、英子還有顏院長他們一個個都離開上海了,我在第一醫院待著,總覺得越來越陌生,那裏越來越像一個單純的工作場所,回到家裏,也跟待在旅館似的——也就在你這裏,我還能找到點當年的味道。”
“哎呀呀,還當年的味道,難道你長了個狗鼻子不成?”
邢翠香調笑著,把碗碟端回廚房。她收拾幹淨再走來時,看到孫希居然蜷在沙發上睡著了。
翠香知道這段時間孫希很累,不光是工作累,更是心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像是個大人不在家的孩子。她怔怔地望向孫希熟睡的麵孔,眼神忽閃了一陣,拿起毛毯走過去。
到了跟前,翠香看到孫希手裏還捏著一張老照片,俯身想把照片抽出去,不料他捏得很緊。翠香輕輕地歎了一聲,把毛毯蓋在孫希身上,然後轉身走開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饒家駒神父離開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上海,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漣漪。
饒家駒是難民區的山嶽之鎮,隻要他在,人心就會安定。可如今他竟突然離去,竊竊私語迅速變成公開談論,公開談論又演變成流言四起,最後竟演變成了一場混亂。
混亂的直接起因,是小北門旁的大水龍頭。這是饒家駒從法租界接出來的一條粗水管,為了給難民提供幹淨水源。每天都有大批市民拿著桶、盆排隊到這裏接水。六月二十三日這一天是例行的檢修日,幾個水管工先關掉水閘,然後叮叮當當地敲起水管。
等待接水的人看到這一幕,以為他們是在拆除水龍頭,停止對難民區供水。原本就惶恐不安的難民更加害怕,紛紛趕到小北門。他們絕大部分人並不知道趕到那裏能做什麽,但隨著大溜總沒錯。
人越聚越多,到後來竟有上萬人,附近街道被擠了個水泄不通,許多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了鐵柵欄上。自來水公司負責人出麵解釋,沒有人相信,難民區的警察趕來維持秩序,也沒辦法勸服。在難民區外圍駐紮的日軍也趕到現場,他們並沒有說服的耐心,直接用刺刀和棍棒試圖驅散人群。
突然不知何處傳來幾聲槍響,一下子,就像一滴水落入沸油之中,人群瞬間炸開。
一個無組織的大群體陷入集體驚恐時,迸發出的能量最為可怕,因為沒人知道這能量會湧向何方,包括他們自己。一時間小北門前哭喊聲、嗬斥聲、呻吟聲交錯響起。無數人體在層層推搡之下,一齊壓向路口的鐵柵欄。鐵柵欄的關節發出悲鳴,過不多時,竟被生生推倒壓斷。
這一下子,讓蓄積的能量有了宣泄的出口。一萬多人的壓力,霎時間齊齊擠向這一處狹窄路口,即使是警察的警棍與日軍刺刀也無法阻撓洪流,反而被裹挾進去,同樣身不由己。隻見位於前排的人跌倒在橫躺的鐵柵欄上,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後麵的人卻充耳不聞——即使聽到也沒用,因為還有更後麵的人在持續推動著——向前踩踏。那些不幸的血肉之軀被重重壓在柵欄上,又被無數隻腳踏過去。隨後又有軀體重重疊在他們身上。肩撞著頭,腰頂著屁股,不時傳來輕微的骨折聲,肢體被擠壓成了奇怪的角度。
這一場殘酷的混亂,一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才泄掉了全部能量。整個小北門淪為一片血肉模糊的修羅場,人體密密麻麻堆疊在路口,蠕動著,掙紮著,震天的哀號聲甚至傳到了法租界內。
“再快點,再快點,做事不要蟹手蟹腳[28]!”
曹主任站在哈佛樓的門口,滿頭大汗地指揮著幾十名醫護人員忙碌。他們正在把一張張病床、輸液架子和包紮台抬出樓裏,在外麵的草坪上擺好。
紅會第一醫院是華界唯一能救助難民的醫院。當小北門的踩踏事故傳來時,曹主任當機立斷,把急救場所從樓內轉移到樓外,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大量傷員。
曹主任如今都快七十了,頭發不剩幾縷,可他還是愛惜地將之一一染成黑色,梳攏在一處,看上去就像用毛筆在禿頭上畫了幾條墨線。他其實早退休了,但顏福慶在撤離上海之前,請他出山,曹主任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任命,第二天就興衝衝地來上班了。
過去幾年裏,他和孫希聯手負責醫院諸多事務,配合得頗為不錯。
曹主任正在訓斥幾個驚慌的年輕醫生,孫希匆匆從樓裏走出來,拍拍他肩膀,寬慰他道:“曹主任你消消氣。”曹主任氣呼呼道:“現在這些年輕人不靈的,看到真是血壓高!”
“這些都是實習生,別給他們太多壓力,至少都是聽話的好孩子嘛。”
曹主任歎了口氣:“唉,我這是嫉妒。要是有善有這些人的一半聽話,我也不必一把老骨頭在這裏胡亂忙了。”
曹主任的兒子叫曹有善,今年二十多歲了,整天琢磨著一夜暴富。自己家好好一棟寓所,硬是搞投機搞沒了。曹主任這麽大年紀出山,一方麵是關心醫院,一方麵也是沒辦法,家裏總得有進項才行。
“要不把有善叫來醫院吧,管管救護車也好。”
“算了,算了,我怕他第二天就把汽油和輪胎都賣光,車子跑也跑不動。”曹主任晦氣地擺擺手,又是一聲長歎。
碰上這麽個敗家子,確實糟心。於是孫希不再提這話題,看向草坪那邊,哪知道看到的事更加糟心。
那些醫護人員確實不成章法,不是把就診台錯擺在急救通道中間,就是把沒用過的繃帶卷擱到醫用垃圾桶上頭。不過這也沒辦法,第一醫院的精銳醫生幾乎都走了,隻剩二十來個上海醫學院的實習學生。
好在這些年的風雨磨煉,讓孫希有了大將之風。他隻是往草坪上那麽一站,那些學生的手腳立刻麻利多了。孫希隨口喊著名字,一一給他們分派任務,混亂的局麵總算得到控製。
孫希正在叉腰指揮,忽然一輛黑色轎車氣勢洶洶地開進院子,車頭豎著一麵小太陽旗,車牌是日本憲兵司令部駐滬專屬的黑底藍邊。轎車進院之後並沒減速,用喇叭驅散了兩邊的醫護人員,一直衝到花壇前方才停下。
“哦喲,孫希你自己去應付吧。”曹主任縮縮脖子,這牌子他太熟悉了,全院的人都很熟悉,所以沒人敢湊上去。孫希眉頭一皺,隻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車子裏走出來的,正是川島真理子。她也穿了一身醫生的白大褂,先是環顧四周,然後把視線停在孫希身上,笑容燦爛:“不愧是孫君,都提前做好準備了呀。”
“人命關天,不得不早做綢繆。”孫希冷著臉,刻意讓語調保持一種業務性的冷漠,“川島小姐如果是為了私事,還是請回吧,我今天沒空。”
“這次我找孫君可不是約會,也是為了公事。”
川島真理子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孫希心頭猛地一跳,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浮上來。
上海淪陷之後,川島真理子並沒跟著川島芳子返回東北,而是留在上海一個叫同仁會的日係醫院組織。這女人幾乎天天都來第一醫院,今天送一盒精心烹飪的便當,明天帶兩張戲票電影票。院內無人不知。
孫希頭疼得要死,偏偏又不好徹底拒絕。她的特殊身份,可以讓第一醫院避開很多麻煩。所以為了大局,孫希隻好冷淡地與之虛與委蛇,疲憊和壓力與日俱增。
“是什麽公事?”孫希道。
川島真理子開口道:“小北門的踩踏事件中,日軍也有十幾名士兵受傷,我希望貴院能夠接收他們,優先就診。”
“啊?”孫希頓時一愣,“你們那裏不也有醫院嗎?”
“同仁會的醫院在虹橋,距離實在太遠了。他們都是帝國忠勇的戰士,理應盡快得到救治。”
“可是……我們院的接收能力你也看到了,光應付受傷難民都顧不過來。”
“那就讓他們等一等好了。”川島真理子滿不在乎地說,“這些日本士兵也是為了維持秩序才受的傷,難道難民們不該懷有感恩之心嗎?”
孫希額頭的青筋微微突起。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日本人,怎麽會有這個難民區?簡直是顛倒黑白。他沉下臉來道:“本院的急診原則不分貧富、身份、國籍,隻以送院先後及傷情輕重來排序。”
川島真理子似乎早料到孫希這個反應,輕輕一笑:“孫君真是個溫柔的人呢,就按照你的想法來做好了。”然後轉身出去了。
她居然沒有多做糾纏,這讓孫希頗有些意外。曹主任見川島離開,這才湊過來問發生了什麽。孫希撓撓頭,原樣轉述了一下。曹主任的下巴哆嗦了一下:“她不會是在說氣話吧?哎呀,萬一她生氣了怎麽辦?”
“第一醫院又不是同仁會的下屬機構,你怕什麽?”孫希冷哼一聲。
“哎呀,孫希你何必這麽意氣用事!”曹主任輕輕跺了跺腳,“同仁會是單純的醫院嗎?”
川島真理子所在的同仁會,是一個日本民間醫會組織,致力於向東亞諸國提供醫學援助和教育,在中國各處都建有醫院。辛亥革命時,紅會救援隊就曾在漢口同仁會醫院駐留,張竹君也曾在那裏做手部膿液引流術。
不過隨著日本侵華日切,這個同仁會的性質已悄然改變。它依靠軍方勢力,打著所謂“東亞醫合”的旗號,試圖把占領區內的醫院都納入掌控範圍內。
其時第一醫院在上海的地位頗為微妙。它的主力已隨政府西遷,醫院隻由幾位留滬的上海醫學院教授組成委員會代管,孫希等人負責實務。無論是日本人還是汪精衛政府,都一直盯著這塊無主的肥肉。
所以曹主任才大起擔憂,生怕得罪了川島真理子,讓處境更加艱難。
他一路小跑追過去,對川島真理子又是作揖,又是賠笑,說了很久才掛著一腦門子汗珠回來:“完了完了,人家說了,就按孫醫生的方案來,這就是生氣了呀!”
“生氣就讓她生好了。”孫希板起麵孔。曹渡道:“你之前不是挺識相的嗎,對那個女人處處忍讓,怎麽今天突然又駁她麵子?”孫希正色道:“之前是個人的事,為了醫院,我忍一忍也就算了,但今天可是人命關天。”
曹主任提高了聲音:“現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低頭,低頭,咱們可是都快跪地上了。這麽一退再退,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日本人如今把大半個中國都占了,連汪精衛都跑過來投靠。租界裏的那些洋人惶惶不可終日,估計朝不保夕。你可不要拿大閘蟹墊台腳——硬撐到死啊。”
“曹主任你的意思是,日本人快要贏了嗎?”孫希反問。
曹主任嘴角哆嗦了一下,下意識避開他的眼光:“我一個老頭子,說的話又做不得準。反正顏院長和應院長給咱們的任務是盡量保住這家醫院,不是毀了它。”
孫希的臉色輕鬆了幾分:“曹主任你能站在日本一邊,那可真是太好了。”
曹渡在曆次政局變動中都站錯了隊,從無例外,已成為醫院內的著名掌故。孫希來這麽一句嘲諷,曹主任把臉憋得紫紅,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末了隻能深深歎了口氣,繼續去忙活。
孫希望著他的背影,心情也莫名壓抑起來。
他們兩個是留守人員裏資格最老的,最近卻頻起齟齬。孫希的留守方針是死保第一醫院的獨立地位,最好成為不受政治幹擾的醫療中立區,他積極與饒家駒合作,正是這方針的重要一環;而曹主任一直希望和日本人適當展開合作,避免麻煩,隻是有時候……過於積極了。
孫希嫌曹渡太過媚日,曹渡嫌孫希不識時務。有兩種不同的思路,兩人在幾乎所有的事務上都要爭吵一番。其實孫希如此強硬,還有一個理由。川島真理子一直在糾纏他,糾纏到全院皆知。他隻要對日本人稍有退讓,便會被人說是為美色所惑、賣院求榮。這個心思,孫希也實在沒法對曹渡吐露。
第一醫院的醫護人員們,並不知道兩位留守主任的齟齬。他們一口氣鋪設出十幾個急救台,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卻發現一件怪事。院門口遲遲不見動靜,並沒有什麽傷員送來。
曹主任大為迷惑。紅會第一醫院有三輛救護車,在踩踏事件發生後的第一時間就趕往現場,就算是拿門板往這邊抬,也該抬到了。
他正琢磨是不是跟孫希說一聲,可兩個人剛吵完架,總有些尷尬。曹主任這麽一猶豫,隻見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隆聲,來了!
孫希也帶了幾個實習生迎了上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問著他們急救的要點。這是從峨利生醫生那裏傳下來的習慣,他會不分場合隨時提問。幾個實習生一邊要迎接急救傷員,一邊要應付孫主任的刁鑽問題,個個都緊張得結結巴巴。隻有一個叫唐莫的小夥子,有問必答。
當救護車開進院內,打開車廂,孫希霎時愣住了。川島真理子居然就坐在後頭,她旁邊擱著兩副擔架,擔架上的兩個人穿著黃色日軍軍裝,不住地呻吟著。
孫希臉色一沉:“這是怎麽回事?”川島真理子催促道:“還愣著幹嗎?傷員就在這裏。”孫希還要問,川島笑道:“不是孫君你說的嗎?要以送院先後來排序。他們已經在這裏了,第一個和第二個喲。”
她說到這裏,孫希如何還不明白,醫院的急救車竟中途被強行換人了。
他之前對川島強調的是,搶救要先來後到,沒想到對方會直接改變送診順位。怪不得川島沒有爭辯,她不需要,她隻要保證日軍士兵最先被送到就行了。
“你……”孫希氣得表情猙獰,想狠狠揪住她的衣襟,川島真理子卻露出惡作劇得逞一樣的天真笑容:“麻煩孫君你遵守諾言,快點搶救吧!”
後麵兩輛救護車也陸陸續續趕到,不用說,裏麵裝的肯定也是日本傷兵,一個中國人也沒有。
孫希怒氣衝天,正要甩手,曹主任從旁邊撲過來,一把將他按住,衝真理子賠笑道:“川島小姐,我們立刻就救,一視同仁,一視同仁。”然後他轉頭對孫希道:“事已至此,我現在趕去南城把難民們護送過來——你趕緊把這批救完!”
孫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突然回頭衝學生們大吼:“還愣著幹嗎?快點!Move!You great pillock!(行動起來!你們這些傻子!)”學生們哪知道導師是在指桑罵槐,嚇得紛紛過去抬人。
川島真理子靠在救護車旁,雙手抱臂欣賞著孫希急救的身影。他在急救台之間氣勢洶洶地來回走動著,一旦發現錯誤便揮動手臂,大聲斥責。那一件解開前襟的白大褂不時飄起,儼如披風一般。
“真是太像片岡千惠藏和阪東妻三郎了。”
川島真理子忍不住感慨。這兩個都是日本著名的時代劇男優,相貌英俊,有無數的女性擁躉。不過真理子覺得,他們的氣質還是太假,是演出來的,遠不及孫希全神貫注在手術上的沉著神態迷人。自從關東大地震那年她近距離感受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
孫希對自己是什麽態度,川島真理子非常清楚,可她並不在乎。她看過阪東妻三郎一部叫《情熱地獄》的電影,裏麵女主角有句台詞,“我喜歡你,與你有什麽關係”,深得她心。
說實話,她甚至有點沉迷於這種遲遲沒有結果的追逐,就像是玩一場挑逗遊戲。尤其再加上中日之間的對立關係,這個遊戲就變得更加刺激。紅會第一醫院就是那個男人的要害,隻要稍一撩撥,他會露出溢於言表的憤恨,以及虛與委蛇的僵硬笑容。每次看到這樣的反應,真理子的身體都會快樂地戰栗起來。
可惜現在孫希已經進入工作狀態,這樣的表情看不到了。不過沒關係,還有的是機會。川島真理子暗想。
孫希絲毫不知道川島真理子此刻的想法,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營救這些日本傷兵上。一方麵是出於醫者的責任;另一方麵也是想要盡快把他們打發走,為接下來抵達的中國難民騰地方。
這些日本傷兵無一例外,都是踩踏造成的擠壓傷。他們中的大部分是肢體骨折或內髒壓迫,隻有一個倒黴鬼,是在混亂中被同伴的刺刀刺中了眼球,必須摘除。學生們無人敢動,這種精密手術隻能讓孫希來處理。
在哈佛樓的割症室裏,孫希花了半個小時,把這位傷員的傷勢處理完畢。他剛走出屋子,想喘口氣,忽然唐莫跑了過來。
唐莫二十歲出頭,生得白白淨淨,算是這一批實習生裏最機靈的一個。他走到孫希跟前,悄聲道:“老師,日本傷兵我們都處理完了,難民區的傷者也陸陸續續送了過來。”
“那就按流程處理啊,幹嗎在我這裏浪費時間?”孫希皺起眉頭。
“我們接到的幾個難民區傷者,身上都有槍傷……”
孫希雙目光芒一閃,槍傷?唐莫堅定地點點頭。
“難道說,是日本人開槍才導致踩踏的?”孫希心想。倘若真是如此,那性質可就全變了。他臉色鐵青,大踏步地朝外走去。他剛衝出哈佛樓,卻意外地被一個人在門口攔住了。
這人扁嘴狹長,臉麵盡是坑窪。他西裝倒是穿得一絲不苟,就是頭油抹得濃,隔著數米都能聞到。孫希認識他,此人叫袁霈霖,是衛生局的一個副處長,分管華界醫院。
“袁副處長?你來這裏做什麽?”孫希狐疑。袁霈霖擦擦鼻尖的汗珠,喘著氣道:“南市難民區出了那麽大的事,我得來督導搶救,避免誤會。”
孫希一陣冷笑。你一個衛生局的副處長,上來不先問傷亡,卻強調要避免誤會?這意圖未免也太明顯了。
好,你不是要遮掩嗎?我就索性給你挑明!孫希走上前去:“袁副處長,我剛看了驗傷報告,送來我院的傷員很多身上都有槍傷。有理由相信,這次踩踏事件是由日軍開槍引起的!”
袁霈霖一肚子的說辭,被孫希一下子噎回去了。他麻臉憋得有點發紫,隻得尷尬道:“這個結論未免太武斷了吧?難民區還有華警,他們也配槍的呀,很難講,很難講。”
“這是6.5毫米子彈造成的傷口,與華警的盒子炮口徑對不上,與日軍的三八式完全相符。”孫希不待對方有什麽辯解,憤慨道,“南市難民區是日、英、法、中、美等國政府共同承認的國際避難區,日軍竟然公然向平民開槍,造成踩踏事件,這是極其惡劣的行為!”
“這個很難講。也許是難民先有襲擊日軍士兵的意圖,對方出於自衛才開槍;也許是士兵對天開槍維持秩序,他們亂跑才造成了誤傷,很難講是誰的責任。我們不可以貿然定論,妨礙中日邦交。”
孫希聽得出來,他隻有最後一句是真心的。
可笑的是,這個衛生局幾乎一半官員都是日本人,中國人根本說不上話。袁霈霖巴巴地趕過來,恐怕就是為了幫日本人滅火的。
“他們公然對民眾開槍,不妨礙中日邦交;我們揭露真相,反而影響了?”孫希怒極反笑。
麵對孫希的咄咄逼人,袁霈霖理屈詞窮,隻好板起麵孔訓斥道:“你是醫生,救死扶傷才是你的工作,不要多事!快把驗傷報告裏的槍傷字樣刪掉,然後簽了字給我。”
“對不起,這有悖希波克拉底誓言,我不會在病情上弄虛作假。”
“這是為了中日友好的大局,你識相一點。”
見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孫希突然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袁霈霖旁邊的牆壁上,嚇得他差點癱坐在地上。“孫希!你想幹什麽?”
“我出具的驗傷報告,必須對得起我的良心;希望袁副處長你做事,也對得起你的良心。”
“我隻要對得起汪主席就行了。”袁霈霖索性露出一副流氓嘴臉,“長官已經有批示了,這次踩踏事件就是難民引發的意外。我隻是來傳個話而已,你若是還跟政府作對,小心職位不保!”
“這裏是紅會第一醫院,隻有院長可以決定我的去留。”
“很難講,孫醫生,現在你可是歸我們管!”
說來荒謬,中日戰爭打到這份上了,重慶國民政府卻遲遲沒有正式宣戰。政府不宣戰,留守上海的紅會機構在法理上的地位就很尷尬。汪精衛的“南京國民政府”一成立,衛生局便利用這個漏洞,跳過遠在雲南的常議會,把紅會各處醫院納入掌控之中。
見孫希陷入沉默,袁霈霖自以為得計,惡狠狠地威脅道:“你今天要麽把驗傷報告改了,要麽就等著滾蛋!我就不信堂堂衛生局,還收拾不了你這麽個刺頭?”
孫希沉默片刻,把頭上的白色醫帽抓下來,往地上狠狠一摜,頭也不回地朝樓外走去,與剛進門的曹主任差點撞了個滿懷。曹主任不明就裏,他進樓見袁霈霖一臉怒容,大驚失色,趕緊過去攙扶。袁霈霖怒意不減,嘴裏嚷嚷道:“明天我就吊銷他的執照!”
“吊銷誰的?”
“孫希!”
“啊?”
川島真理子還在外頭觀望,見孫希怒氣衝衝從哈佛樓出來,欣喜地迎了上去。孫希看了她一眼,低聲吼道:“滾開!”然後徑直朝外走去。
川島真理子並沒生氣,她看看孫希離開的背影,又看看哈佛樓前的曹主任和袁霈霖,雙眼忽閃,似乎在考慮著什麽。過不多時,她的視線移向哈佛樓頂的那一塊牌子,眼睛一亮,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值得興奮的事情。
南市難民區的踩踏慘案,震驚整個上海。在慘案發生後的次日,華界各大報紙都做了長篇報道,不過注意力都放在了饒家駒離開後的難民區留存問題,對於這次踩踏事件的起因,卻隻字不提。而在同一期的角落裏,還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啟事,說醫師孫希品行不端,屢遭投訴,衛生局吊銷其行醫執照,以正視聽雲雲。
唐莫最近幾天心情都很不好。
他剛剛被曹主任提拔上來,擔任巡房醫生。這對實習生來說是個殊榮,可唐莫很清楚自己為什麽能獲得這個職位:隻因為他的恩師孫希被吊銷了行醫執照,醫院裏幾乎沒人了。而且他要巡視的病人,正是導致恩師失業的一群日本兵。
這些日本兵的行為極其粗魯,在病房裏動輒摔東西罵人,甚至還調戲女護士。唐莫每天要花大量時間去安撫。他不明白,都說日本人最重禮節,怎麽這些人和禽獸似的?不過想想日本軍隊在南京犯下的暴行,眼前這些傷兵已經算是很通人性了。
唐莫跟曹主任投訴過。曹主任親自跑到病房去給人家鞠躬道歉,回頭就勸護士多忍忍,氣得唐莫肝直疼,以後懶得去投訴了,隻能盼望那些人早點痊愈滾蛋。
他忙完一天的工作,疲憊地回到辦公室,扯開衣襟對著風扇呼呼地吹起來。對麵的座位空****的,那是孫老師的座位。說來奇怪,孫希在的時候,唐莫一直精神很緊張,不知老師何時會提問題,可這一走,輕鬆是輕鬆,心裏卻空落落的。
“你想不想幫你的老師?”
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辦公室裏響起。唐莫一驚,再一看,川島真理子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一身婀娜旗袍,蹺著二郎腿,似乎等候多時。
這女人唐莫可太了解了,她追老師追了將近十年,在醫院已成為一個傳說,瘋勁令人咋舌。唐莫謹慎地站起身來:“川島小姐,你說什麽?”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的老師拿回行醫執照,回到院裏來,但這需要你的幫助。”
唐莫先是一喜,可隨即起了疑惑:“為什麽一定要我來幫忙?”川島真理子幽怨地苦笑一下:“你難道還不知道?那個人一直排斥我,也不會接受我的好意。但如果是來自他最得意的學生的幫助,相信孫君是不會拒絕的。”
“最得意的學生”幾個字,讓唐莫一下子激動起來。孫老師的技術舉世無雙,能得到他的褒獎,實在比什麽獎狀都好。他結結巴巴道:“隻要能幫到孫老師,我一定責無旁貸……”說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對方可是日本人,那些日本兵就是她要求優先送來的,連忙又補充了一句:“但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絕不會幹。”
“何至於。我要你做的,隻是一件很小的事,既不違背道德良心,也不涉及弄虛作假。而且這件事不隻對你的老師,對你自己,對整個醫院都是有好處的。”
川島真理子一邊說著,一邊變換了一下姿勢,有意無意露出短裙下的纖細白腿。也許是屋子裏實在是太熱了,唐莫霎時感到口幹舌燥,他抓起茶杯,將裏麵的水一飲而盡,才能集中精神聽清她接下來講的話。
十幾分鍾之後,川島真理子翩然離開。唐莫昏昏沉沉地在座位上呆坐片刻,然後站起身來,先去了曹主任的辦公室,說要查閱一份病曆,討來一把檔案室的鑰匙,然後走到哈佛樓一樓的右側拐角。
這裏盡頭有一間小屋子,裏麵存放著曆年來的各種醫院檔案和其他報告,平時幾乎沒人會來這裏。唐莫打開屋門,裏麵沒有窗,熱得如蒸籠一般。唐莫卻絲毫不覺得燥熱,他的手指滑過書架上的標簽,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九二三年度的《紅會總醫院年度報告》。
每一年,總醫院都會把這一年做的事情總結成冊,發給紅會各位理事審閱。唐莫翻開這本裝幀精美的冊子,在中間一頁看到了一張合影。
一九二三年,總醫院曾派出過一支救援隊去東京救援地震,事後與閑院宮載仁親王合影留念。這個故事唐莫曾聽孫老師講過,可照片還是第一次見。
照片上麵,載仁親王和牛惠霖院長分站兩側,身邊簇擁著十幾個救援隊成員,旁邊還有一排日文注釋:“閑院宮載仁親王視察中國紅會東京救援隊臨時病院。”
牛惠霖院長已於一九三七年去世,唐莫沒見過本人。不過他聽說,那一次救援孫老師和他的兩個好友姚主任、方主任也去了。不知為何,照片上卻沒有他們三個的身影。
不過這個並不重要,唐莫把照片上的塵土吹幹淨,小心地用一個信封包好,揣進懷裏離開。
到了次日,曹主任來到醫院後驚訝地發現,那些日本傷兵一改此前的狂暴囂張,個個都變得彬彬有禮,仿佛一夜之間洗心革麵。再仔細一看,每間病房的門口都多了一張海報,海報上是載仁親王與紅會總醫院救援隊的合影。
要知道,載仁親王如今已是陸軍參謀總長。這些士兵看到自家最高長官跟這家醫院有關係,哪裏還敢胡作非為,簡直比門神還辟邪。
曹主任搞清楚情況之後,大為高興,連連稱讚唐莫的腦筋靈光。到了下午,幾個記者忽然跑到醫院這裏來,想要采訪踩踏事件的後續。他們先是翻拍了那張合影,然後又讓護士與日本傷兵擺拍了幾張友善的工作照,最後對曹主任做了一個專訪,請他講講那張合影的故事。
曹主任謙遜地表示,當年救援他並沒有去,隻是安排了後勤工作,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記者問:“當初去日本的救援隊裏,還有誰在醫院嗎?”曹主任說:“孫希啊。”記者問:“孫醫生人在哪裏?”曹主任愣了一下,苦笑著說:“剛被吊銷執照,這一段不要寫了。”在旁邊的唐莫聽到這一段,不由得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
“噗!”
幾粒大米粒從孫希的嘴裏噴出來,直直濺到了對麵翠香的裙子上。翠香蹙眉抱怨道:“孫叔叔,難得我來一趟你的公寓幫你煮飯,你這是幹嗎?”
孫希顧不上道歉,氣急敗壞地把報紙往桌子上一拍:“他……他們這是在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