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響記得,在整棟哈佛樓裏,曹主任最喜歡去兩個地方。
一個是財務室,裏麵有銀錢叮當響;另一個則是透視室,裏麵放著一台德國產的愛克斯光機。這是醫院裏最值錢的設備,曹主任把它盯得比自己眼珠子還緊,曾經有年輕醫生好奇,跑進去摸了一下,結果被他罵得狗血淋頭,扣了足足半個月薪水。
如果曹主任知道方三響現在做的事情,隻怕會直接吐出三升動脈血。
方三響寬厚的肩膀上,此時正壓著一根竹扁擔。扁擔兩頭各係著一個方形大木箱。左邊的箱子上貼著“旋轉陽極X射線管”及“純鎢靶盤”兩張字條,右邊的箱子上貼著“三相高壓發生器”和“鎢酸鎘熒光屏”。
這兩個箱子都頗為沉重,兩頭把扁擔壓得極彎,活像一張繃緊的弓。隨著方三響健步如飛,箱子隨扁擔上下顫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方三響不懂標簽上那些拗口的名詞,但他知道這兩個箱子裏裝的,是一台西門子牌愛克斯光機的關鍵部件,而且是方圓五百公裏之內唯一的一套。換句話說,如果它們不慎被毀壞,將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方三響每想到這一點,便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把扁擔扶得更穩一些。
此時他正置身於一支龐大的隊伍之中。隊伍中有身穿灰色軍服的軍人、頭紮白羊肚手巾的民夫,穿著短襖與文明裙的男女學生,還有身披白褂頭戴白帽的醫護人員,熙熙攘攘有兩百多人。他們和方三響一樣,每一個人肩上都扛有一根扁擔,挑著形狀各異的大小包裹,人群裏還夾雜著十幾輛牛車、騾車和獨輪車,車上坐滿了纏著繃帶的傷員,匆匆走在一條小路上。
早春的陝北大風吹得凶狠,一吹起來,這條未經硬化的黃土小路便陷入狂歡。方三響之前從來沒見過,這裏的風竟然是有形狀的,也是有顏色的。每一陣風都會裹挾起大量黃土,在半空盤旋飛舞,土色勾勒出風勢的走向、大小,讓整個隊伍都沉浸在一層淡淡的黃靄之中。
方三響初來乍到,還不知道如何應對,一不留神便被吹眯了眼,鼻孔和嘴巴裏像是糊了一層幹土麵,難受到連咳嗽都覺得拉嗓子。
眼見著又一陣黃色勁風在眼前起了勢,他趕緊偏過頭去,避開迎麵的土風。這一回頭,方三響恰好看到在身後的遠方,山頂上矗立著一座九層寶塔,寶塔山下的城市正冒著股股黑煙,幾架塗著太陽旗的飛機耀武揚威地飛。
這是延安留給方三響的第一個印象。
這是全麵抗戰的第三個年頭,戰事越發艱苦。考慮到中國的醫療力量匱乏,於是中國紅十字會在總幹事林可勝的倡導下,成立了全國救護總隊,把全國的醫療力量整編成幾十個分隊,分作醫療、醫護、防疫等功能,派遣到各個戰區支援。
方三響原來在總醫院時負責時疫防治工作,被編入了第54防疫隊。這支隊伍原本應該進駐西安,但林可勝很快給出了新指示,讓他們前往延安,配合先期抵達的第10、第23醫療隊和第7醫護隊為共產黨政權提供服務。
關於延安和在延安的共產黨,在很多人心目中一直以來都是個神秘的存在。關於他們的傳聞不絕於耳,充滿矛盾。
根據官方的說法,這些人原來是盤踞在江西的一夥土匪,被政府剿滅之後,一路流竄到了西北,然後政府考慮到抗戰大業,將其收編,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
但方三響認為其中疑點實在太多。江西和陝西相距極遠,哪家土匪會流竄那麽遠還不散夥?而且,既然他們已窮途末路,政府為何不一口氣剿滅,偏還要在西安事變之後招安?更重要的是,方三響讀過《新青年》和許多宣傳小冊子,更認識一個投奔了那邊的農躍鱗,知道共產黨所言所行,絕非報紙上叱罵的土匪那麽簡單。
所以這次來延安,他是帶著一肚子好奇前來的。
可沒想到的是,第54防疫隊剛剛抵達延安沒幾天,寶塔山上的鐵鍾就響起了警報,日軍飛機來轟炸了。位於延安城內的邊區醫院門診部緊急進行疏散。第54防疫隊的隊員屁股還沒坐熱,也跟著忙活起來。
邊區醫院有一台極其寶貴的愛克斯光機,是之前第10醫療隊千辛萬苦從山東運來的。這東西太金貴了,不能磕不敢碰,但實在太重。方三響自告奮勇,把其中兩箱關鍵部件挑起來,跟著大部隊朝城外奔去。
若說空襲與疏散,方三響也不是沒有經驗。他開戰後一直活躍在一線進行救護,經曆過很多次。但這一次疏散,他卻感覺處處透著古怪。
首先這支隊伍的人員組成雖然複雜,行動卻極有條理。一聲令下,有人負責把傷病員抬上馬車,有人負責收拾藥具病曆,有人去挑扁擔與箱子,大家都有條不紊。偌大的一個醫院,半個小時之內居然就動身了。
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崗位與職責。邊區醫院這個利索勁,應該演練過很多次,簡直比許多軍隊還高效。收拾妥當之後,一分鍾都沒耽誤,所有人挑起擔子立刻上路。
這時方三響注意到了第二個古怪之處。
這支隊伍裏除了專業的醫護人員,大部分都是當地人,卻沒見到任何憲兵或士兵在旁邊監督。當然,隊伍裏也有少量的警衛部隊,但那些士兵自己也都挑著擔子,埋頭趕路。若國軍這麽漫不經心,恐怕走不到一半民夫就跑光了。而眼前這些老百姓完全不用督促,倒像是自家的事一般,一個個跑得專心致誌。
至於第三個古怪之處,是在距離方三響不遠的旁邊。
那是一個穿著雜棉灰襖和土布鞋的中年人,肩上扛著一個大藥箱子,走起路來微有跛腳,但步速絲毫不遜於方三響。
第54防疫隊抵達延安之後,就是他負責接待的。此人叫徐東,江西吉安人,是參加長征——延安方麵把從江西到陝西這段路程稱為“長征”——的紅軍。不過他因右腿受過傷,改任八路軍留守兵團衛生處的一個科長,管著紅十字救護隊的對接工作。
方三響不清楚八路軍的軍銜體係,但一個衛生處的科長,在軍中最起碼也是個上尉副營長的級別,那可是要被尊稱為“長官”的。
可這麽一位“長官”,居然扛起一個沉重的藥箱,早春三月,愣讓他吭哧吭哧跑出一頭汗來。若不是他偶爾還吆喝兩聲,提醒周圍的人小心貨物,真和普通民夫沒什麽區別。
老徐注意到方三響投來的目光,還以為他嫌沉,主動開口道:“方醫學要是肩膀酸了,咱倆換一換。”他講話很有特色,總是把“醫生”稱為“醫學”,還愛說某件事醫學不醫學。
方三響忍不住問道:“徐科長怎麽還親自扛東西?”老徐一臉莫名其妙:“啊?我怎麽就不能扛了?”方三響“呃”了一聲,反被問住了。
老徐見場麵有點尷尬,重重咳了一下:“你們大老遠來幫忙,屁股還沒坐熱就碰到惡客上門,實在是不好意思。”方三響道:“沒關係,我們是來救人的,又不是來享福的。病人的安全最重要。”
“這裏的病人,大多是在晉北打鬼子的傷員,可不能有什麽閃失。”徐東說到這裏,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右大腿,“隻可惜我這條腿不爭氣,不然也想上陣殺敵。”
“你這條腿怎麽傷的?”
“嗐,在直羅鎮打東北軍的時候,挨了一槍子。”徐東打開了話匣子,“那時候紅軍缺醫少藥,甭管什麽傷口都是火藥燎一下,再拿一塊布紮上,一點都不醫學。我命硬,算是熬過來了,也有熬不過來的……你們醫學叫啥來著?”
“感染。”
“哦,對,感染,一感染就死了。若那時有邊區醫院這麽醫學,好多人能活下來呢。”
方三響一時無語。在他看來,邊區醫院簡陋至極,連合格的藥棉都沒有,隻能用未經去脂的本地土棉。可在這個老兵眼裏,這樣的條件已經很高級了,他們之前的境況得有多慘?
“方醫生是從哪裏來的?”
“上海,紅十字會第一醫院。”
“哦,上海來的醫學,好,好,那肯定很醫學,哈哈。”
兩人之間又尬聊了幾句,一時間都陷入沉默。徐東咳嗽了兩聲:“咱們加快點走吧,此處風大,別讓傷病員在半路吹感染嘍。”
“好,好。”方三響如釋重負。他感覺和徐東是兩個世界的人,常識差別很大。事實上,自從抵達延安之後,他感覺每一處都和他的常識不太一樣。
不過這會兒不是思忖的時候,方三響低下頭,盡量讓臉不正對呼呼的風勢,一步步朝前走去。
這支隊伍的疏散地點,早就規劃好了,位於延安城南一處叫二十裏鋪的地方。這裏有一道很深的黃土溝,隱蔽性頗好,還能避風。溝裏早早開好了一排十幾孔土黃色的靠山窯。窯洞口的門窗、山牆和煙囪口都提前挖好了,可以直接入住。
隊伍風塵仆仆地抵達之後,眾人卸下行李,開始重新布置。方三響發現他們的工作次序很有講究。先將窯洞打掃幹淨,撒上一圈石灰,然後把傷病員連同被褥抬到炕上,擔架就是現成的窯洞門板。等把人安置好了,再開始搬運貴重設備和進口藥材。
其間有人抬進來幾桶井水,先撒明礬,然後在院子裏煮沸,一半供人飲用,一半用來給器械消毒。雖然這裏的環境簡陋,但醫院對衛生細節當真是一絲不苟。
方三響把兩個箱子從扁擔上卸下來,技術隊的一個小夥子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取出部件,檢查完畢後,在方三響的幫助下抬進一孔窯洞,開始重新組裝。
這個小夥子叫劉筠,是第10醫療隊的成員,原先在齊魯醫院工作,精力旺盛,就是嘴有點碎。這台機器,正是他千辛萬苦從西安扛到延安的,中間吃的苦頭可不少。
“方醫生,是不是感覺很不習慣?”劉筠一邊擰著螺絲一邊說。方三響誠實地點了一下頭,伸開兩隻胳膊,牢牢抓住射線管支架兩側:“我也算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可在這裏的感覺,和我之前去過的地方都不太一樣。”
“哈哈,我剛到延安時,也不太適應。那個老徐,天天跟在屁股後頭問我,這愛克斯光的膠片多少錢一張,我說完價格,你猜他幹了啥?他跑到垃圾堆裏,把所有的廢膠片都揀出來洗幹淨,以為拍完了還能再用呢。”
方三響聽完忍俊不禁,想起了許久不見的曹主任。劉筠又道:“不過待的時間長了,我挺能理解老徐的。延安這裏物資太匱乏了,恨不得一根火柴掰成兩截燒。而且這邊的幹部有一個好處,跟他們做事特別愉作兒。”
愉作兒是山東話,意思是舒坦。
“為什麽?”
劉筠想了想:“這麽說吧,我們醫療隊去年在西安駐紮了幾個月。七成病人都是政府官員的親眷朋友,全是遞條子加塞的,另外三成才是普通百姓。你說我大老遠從山東跑來西安,說是支援後方,結果倒成了那幫人的私人醫生。”
方三響這幾年各個戰場都走遍了,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早已習以為常。
“後來我們隊調到了延安。我的第一個任務,是用這台機器給紅軍軍官們做癆病篩查。那些人都是長征熬過來的,走了兩萬多裏地,很多人身體都出了大毛病。可那些幹部一合計,讓我先給普通士兵篩查。結果那些士兵聽說了,也推讓,讓我先給延安當地的老百姓查。”
聽到這裏,方三響有些動容。
“結果我從去年一直忙到現在,這才剛剛輪到留守的紅軍幹部做篩查。就說老徐吧,他一直咳嗽,據說是過草地時傷過肺。可每次我催著他拍張片子,他都找各種理由,全讓給別人了,到現在也沒做上。”
一個管愛克斯光機的負責人,居然到現在都沒排上號拍片子,這讓方三響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西安那些官員見著百姓的做派,就好比一把土揚進水碗裏,沙子是沙子,水是水,涇渭分明。像老徐這樣的人做事,就好比牛奶倒進水碗裏,一下子就溶沒了,你分不清誰是官、誰是民。”
“牛奶是乳濁液,它的成分裏隻有乳糖能溶於水,油脂和蛋白質可溶不了。”
“哎!我就是個比喻嘛!換成葡萄糖,行了吧?”劉筠一臉無奈地歎了口氣,“反正你慢慢就體會到了,這邊的人窮是真窮,可有一股精氣神,眼睛都是放光的。這些人的做事風格,和醫生差不多,一心就想著要把病給治好,旁的什麽好處,什麽安危,不必多想。”
聽到這話,方三響驀地想到一位故人。曾幾何時,陳其美也這樣說過,救國如治屙,他希望做一個要治療中國頑疾的醫生。隻可惜……現在這些人,也是懷有同樣的理想嗎?
他正陷入沉思,卻聽劉筠用腳猛地一踏,旁邊的小柴油發電機“突突”地開動起來,整台愛克斯光機也隨之發亮。劉筠從窯洞裏探出頭去:“徐科長,你快過來!”徐東正在院子裏搬著箱子,一聽招呼,趕緊走過來問:“這麽快就弄好了?醫學不醫學啊?”
劉筠笑嘻嘻道:“醫不醫學,得您親自試試。來來,我給你照一張。”徐東趕緊擺手:“我不著急,先給老張吧,他排了很久了。”劉筠道:“這機器剛裝完,電壓還不太穩,得拿個人試驗一下。徐科長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再找別人。”
“別,別,那就我來吧。”徐東不知道電壓是什麽,一聽有風險,趕緊挺身而出。
劉筠衝方三響擠了一下眼,擺了個奸計得逞的手勢。方三響搖搖頭,走出窯洞去,任由他去擺布。
外麵醫院的安置基本上結束了,分隔病區的布簾也拉起來了,幾百號人歸整得井井有條。炊事員在院子裏的大灶擺開一口大鍋,蒸起了高粱麵窩頭,灶邊的小鍋還煮著雜炊——其實就是白水加了點辣子、鹽巴、一口袋小米和幾把野蒿子,裏麵還擱了一條羊尾油。羊尾油上拴著一根線,顯然是要重複利用的。
聞到香味,邊區醫院裏的醫護人員、病人紛紛聚過來,每人領兩個窩頭,盛一小碗雜炊,圍坐著吃起來。吃完了以後,不知誰起的頭,居然開始唱起歌來。這些歌和方三響在上海聽過的不太一樣,像是軍歌和紀律歌,鏗鏘有力,節奏感強,很適合一起鼓掌合唱。還有幾個女子搬出紡車,一邊唱一邊紡起線來。
一起參加合唱的,還有第10、第23兩支醫療隊的醫生們。方三響認出了幾張熟麵孔,都是上海醫界的同行。他們的麵相和在上海時比,粗糙了很多,精神卻很放鬆,看來已完全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在呼呼的風聲和嘹亮的歌聲中,方三響也拿起一個窩頭,靠在磨盤旁邊,邊吃邊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來。
他自從投身戰場之後,與老婆孩子已有數年未見。林天晴在武漢淪陷之後,便徹底與他斷了聯係,不知道隨軍隊撤去了哪裏。這一封信,還是半年前姚英子通過在長沙的救護總隊輾轉寄過來的。方三響沒事就會拿出來看一遍,信紙都被磨出了毛邊。
在信裏,姚英子說他們在重慶已經順利落腳,這裏環境很好,孤兒院的孩子們都很高興。她準備休養一段時間,就著手籌備衛生示範區的工作。
信的下半截,是方鍾英寫的,這小子練得一手好字,在醫生家庭裏可不多見。方鍾英說他現在是歌樂山下有名的說書先生,到處給人講故事,可受歡迎了。他甚至考慮自己試著寫一寫。
每次看到這裏,方三響都會笑。方家居然要出一個作家了,如果爹知道該多高興。不過……他又看了一遍,姚英子說她“休養一段時間”?這麽說之前生過病?不過她自己就是醫生,應該懂得如何治療吧?方三響一轉念,又想起另外一個許久不曾謀麵的家夥。
“不知道孫希在上海怎麽樣?”
他留守在淪陷區的紅會第一醫院,通信早已斷絕。那個叫川島真理子的女人,不知是否還在糾纏。幸虧翠香也在,多少有個照應,希望他們能平安。
如今三人天各一方,分別良久。方三響每次讀信,腦中便會浮現當年他們在外白渡橋看日落的情景。那時候多美好啊,三個人正青春年少,無憂無慮,峨利生醫生、沈會長、柯師太福醫生、陶管家、項鬆茂他們也還健康地活著。
可方三響也明白,那種美好隻是種幻覺。整個上海都是一種幻覺。如果沉迷在那座繭房裏不出來,便無法看到真正的中國,更無法診斷出早已病入膏肓的肌體。如今國土淪喪大半的劫難,在那時早已種下種種前因。
方三響閱讀良久,然後把信仔細疊好,放回貼身口袋,也加入合唱中去。
當天夜裏,方三響就和劉筠睡在放愛克斯光機的窯洞裏。說實話,這裏麵又黑又憋,土炕睡起來又硌得實在不舒服。好在他屍體堆裏都睡過,從不挑揀這個。在外頭呼嘯的風聲和劉筠的呼嚕聲中,方三響也沉沉入睡。
在夢裏,方鍾英舉起剛出版的一本厚厚的小說,在哈佛樓前向爸爸和媽媽誇耀,姚英子、孫希和翠香圍攏在身旁,一起攛掇他請客,歡聲笑語,一口一個“蒲公英”——這外號可是好久沒聽過啦。
次日方三響早早起了床,聽見院子裏有響動。他披上衣服出去看,發現警衛班的士兵在挑水。這座醫院之所以臨時安置在這裏,是因為附近有一口深井。陝北水源缺乏,靠井靠河的地方最為金貴。
方三響最怕閑著,索性也去幫忙。他連續挑了三四趟,灌滿了兩個大水缸,忙得滿頭大汗。這會兒其他人也陸續起床了,他擱下扁擔去吃早飯,忽然看見徐東從外麵匆匆回來。
原來徐東昨晚沒待在醫院,拍完片子之後便返回延安去匯報工作了,沒想到他一大早又趕回來。這一來一回,腳程可不近。徐東一見方三響,拽住他說:“方醫學,麻煩你去叫一下防疫隊的醫學們,咱們得開個會。”
昨晚方三響已經聽其他醫療隊的人說了,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他們沒事就喜歡開會。他當即把防疫隊其他人叫起來,來到一個空置的窯洞。椅子不夠,大家就席地而坐。
第54防疫隊的隊長叫蔣爍,來自北京協和;副隊長花培良大夫,是湘雅醫院的一位老資格。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醫生齊聚在這個小窯洞裏,都把目光投向徐東。
徐東拿出一根卷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沒舍得抽,隨後開門見山。原來在延安東北大約五十裏的山溝裏,有一個小地方叫郭梁溝,前兩天暴發了一場疫病。
西北的疫情向來非常頻繁,鼠疫、霍亂、天花、斑疹傷寒、回歸熱一樣不缺,尤其是每年三四月份,都是疫病高發期。之前軍閥混戰,從來沒人好好整治。直到共產黨到了延安,建立起防疫委員會,才真正重視起來。但限於資源和經驗,他們暫時隻能建起預警體係,讓各地有疫情及時匯報給延安,但具體防疫工作展開卻比較困難——之所以邀請第54防疫隊來這裏,主要就是這方麵的原因。
“郭梁溝再往西北不遠,就是甘穀驛,那裏我們有一個第二兵站醫院,是最靠近前線的醫院,裏麵傷兵很多。萬一疫情擴散到那邊,可是要有大麻煩的。希望幾位醫學幫幫忙,處理一下。”徐東盤腿坐在炕頭,憂心忡忡地說道。
蔣隊長當即表示責無旁貸,這本來就是防疫隊的本職工作。不過目前防疫隊的工作重點,是延安城區和周邊縣區,人手實在不夠。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派方三響去郭梁溝調查一下,指導當地的防疫工作。
徐東把卷煙塞回口袋,說他正好也得去第二兵站醫院辦事,不如陪方三響走一趟。防疫隊的人其實都明白,他們外出必須有一位衛生幹部陪同,既是監督,也是保護。
散會之後,徐東牽來了兩頭騾子,揣了四個硬饃和兩條醃蘿卜。方三響帶了幾樣常見的藥物和試劑,統一放在繡著紅十字的布挎包裏,兩人一起上了路。
陝北地界放眼望去,幾乎滿是土黃色的景致。這裏的地形簡直就像是一張當地人的麵孔,黑黃色的肌膚皴裂,生出密密麻麻的皺紋,溝、坎、壩、塬、梁、壑……層層疊疊。方三響真不知道,如此單調的風景竟有這麽多名詞來形容。
但這風景又很宏大,天地高闊,目力可以落到極遠處的地平線上。整個人的心境一下子便舒張開來。這兩匹黑瘦的騾子鑽行於褶皺之間,活像兩隻小小的跳蚤。
聽著徐東在騾子上絮叨,方三響才知道陝北的局麵有多麽困難。農村往往走上幾百裏地都看不到一個醫生,找不到一個藥鋪。就算鎮集上有,農民也看不起病,吃不起藥,隻能小病自愈,大病等死。尤其是疫病一旦暴發,經常整個村子一起完蛋,所以在陝北有個稱呼叫“屋病”或“村病”,不特指某一種病,而是指所有會導致大麵積死亡的惡性時疫。
“中央其實一到陝北,就先建了永坪醫院和下四灣醫院,前年又把邊區醫院搞起來了,今年還準備再建一個八路軍軍醫醫院,聽說好多洋醫生都報名了。隻不過還是太少,人也不夠,藥也不夠。”
徐東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哎呀,中央今年二月剛開完生產動員大會,號召自己動手。我怎麽又抱怨上了,真是不醫學,不醫學。”方三響在騾子上側過頭:“徐科長,你為什麽會來?”
“這不是為了陪你嘛。”
“我是問,你為什麽會來延安?我聽說那場長征很艱苦,你們的人死了九成,為什麽不老實在家裏待著?”
老徐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在家待著?方醫學你有所不知,我在吉安原來是個農民,小孩子得了大肚子病。我借了同村地主的高利貸,結果錢花光了,人也沒治好。地主趁機上門,要把我家祖傳的幾畝地收了,老婆讓他們活活打死了。我告去縣裏,結果縣知事被他們買通,反說我是山匪滋事,關了一年。等我回到家裏,啥也沒了,連茅草房都被扒光了。若不是紅軍來得及時,我可能已經自殺了。”
方三響聽得心驚肉跳。他雖知道農民境況堪憂,可沒體驗過如此慘的事。老徐的表情一如既往,隻是眉眼微微抖了一下。
“為什麽我會參加紅軍?我自己的命已經這樣了,但還有很多像我這樣的農民,沒有紅軍,他們就會和我一個下場。紅軍是咱們窮人自己的隊伍,幫的是咱們窮人。在江西是這樣,在延安也一樣。鬧革命,幫著窮苦人翻身,讓他們不再受壓迫,這就是紅軍——不對,現在得叫八路軍了——的本分。我是長征幸存下來的,就得替那些犧牲的同誌來盡這個本分,要不然不白來了?”
老徐在騾子上挺直了腰板,整個人變得特別嚴肅。方三響總覺得這段發言有一種熟悉的味道。他忽然想起來了,蕭鍾英當年犧牲前的發言,就是如此風格。
“倘若我們把眼光放高、放廣,那麽會看到什麽?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是自西向東一往無前的洶湧流向……這個浩浩湯湯的大方向,卻從未改變,也無法改變。”
蕭鍾英講起這段話時,眼神灼灼。辛亥之後,方三響見證了無數次紛爭,再也沒見過那樣清澈熾烈的眼神。直到今日,他才驚訝地在老徐身上看到了同樣的光芒。
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天擦黑時總算抵達了郭梁溝。
郭梁溝有兩千多居民,再算上附近十幾裏內的村落,得有個四五千人,算是個大鎮集了。兩人進了鎮子也不歇息,徑直去了鎮公所。
這裏距離延安很近,所以當地的鎮長是由黨支部書記兼任,還有民兵隊長、婦女主任、農會主席,再加上一個剛當選了陝甘寧邊區參議員的當地老鄉紳。這一整套郭梁溝的領導班子,早早等在鎮公所門口,俱是一臉焦慮。
他們一看隻來了兩個人,先是一陣失望。徐東跟鎮長很熟,趕緊說這位方醫學可是從上海來的,專門做防疫,可厲害了。“上海”兩個字似是帶了權威認證,其他人的表情立刻變得輕鬆了點,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
“先講講情況。”方三響掏出個本子,扭開鋼筆。
從三天前開始,郭梁溝鎮上一家布鋪的夥計開始吐黃水,很快其他夥計和掌櫃全家也發作,一戶接一戶。而在周圍的農村裏,情況更嚴重。截至今天,鎮公所接收到的報告,已經有六個村子一百八十三例,其中三十五人死亡。
這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它在當地叫“吐黃水病”。病人初發病的時候,先是沒精神,想困覺,幾個鍾頭之後肚子開始難受,不停地嘔吐,吐光了食物就吐黃水,有的還會伴隨腹瀉。體弱的老人、孩子一天不到就死了,壯實男丁最多也就挨兩天。
“好家夥,這個傳染率和致死率也太高了……”方三響按住內心的震駭,抬起頭,“病人現在安置在哪兒?”
“您跟我來。”民兵隊長說。
郭梁溝沒有醫院,隻有一個邊區保健藥社。能送來的病人,都收留在那裏。方三響一踏進去,本以為會看到屎尿與嘔吐物遍地的狼藉景象,沒想到裏麵還挺幹淨。隻見病號們在藥社裏一字擺開,每個人都分配到了一張門板和一個嘔吐盆,十幾個女子裏裏外外忙活著。窗戶半開,還有一層過濾沙土的紗窗,所以空氣裏隻有淡淡的酸臭味道。
這讓方三響微微訝異,以他的經驗,這些安排一般要在紅會的要求下,地方上才會開始采納。郭梁溝這裏倒都提前安排好了。
婦女主任解釋說:“我把鎮上幾個黨員和農會家屬都動員起來啦。不過她們能做的,也隻是清掃嘔吐物,具體咋治可就不知道了。”她和方三響年紀差不多大,短袍短發,嗓門響亮,看起來十分幹練。
方三響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子對病號們做仔細檢查。病人普遍腰酸腿痛,四肢發麻,而且脈搏微弱。他們吐出來的黃水,是一種黏稠的**,散發著淡淡的苦味,應該是膽汁反流摻入胃液。
這個症狀,很像是肉毒梭菌感染啊……方三響有了初步判斷。這些患者普遍眼瞼下垂,這是最典型的特征,因為這種細菌會導致神經末梢麻痹。到了最嚴重的地步,患者往往死於心衰或呼吸困難。
無論是哪一種疾病,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讓病人脫水,用輸液的方式是最好的。方三響經驗豐富,在出發前便做了充分的預判,起身後喊了一聲:“徐科長。”
徐東趕緊從挎包裏取出一大把膠皮管和空心針頭。這些在上海當作一次性用品的器材,在延安都是寶貴物資,徐東還細心地給每一根管子和針頭都編了號。
方三響吩咐他們迅速煮一大鍋水來,按量放入鹽和砂糖,調配放涼。他則和老徐及其他幾個鎮上的幹部,用膠皮管、針頭和陶罐組成一套簡易的輸液器。
這已不是辛亥之時,醫界對於輸液調速的重要性已有充分的認知,膠皮管上都配有莫非氏滴管。方三響在裝配時,忍不住懷念起柯師太福醫生。那個愛爾蘭人發明的那套自動輸液器,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可惜後續沒有繼續改進,不然這時可管大用了。
輸液器具一共隻有十幾具,隻能先安排脫水症狀嚴重的重病號使用。至於剛剛發病不久的人,方三響則叮囑護工盡量給予稀粥和清水。
在病人中,不乏年老體衰的患者,他手頭沒有洋地黃,隻好用熬煮的濃茶代替。茶葉裏的茶堿可以強心,單寧酸可以止住可能的胃出血,這都是缺乏藥品時的權宜之舉。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方三響幾乎每年都要趕往外地救疫,實操經驗十分豐富。郭梁溝這種場麵,對他來說隻是小菜一碟。隻見他指揮若定,考慮周詳,一條條指令發下去,無不清晰明確,讓包括老徐在內的所有人都心悅誠服,連聲稱“真醫學,真醫學”。
而方三響自己也很驚訝。要知道,身邊這些人不是紅會救援隊的隊友,可執行命令的效率一點不差。他安排下去的事情,沒有推諉,沒有拖延,幾乎立刻能得到響應。這可是少有的經曆。
方三響一口氣忙到了半夜,才從保健藥社走出來。夜裏的風比白天要大,一吹起來許久不停,如一頭無形的沙獸過境。鎮上一片漆黑,家家戶戶都緊掩著門戶。他不得不把嘴唇緊抿住,才能避免被灌進一嘴土腥味。
回到鎮公所之後,那幾位幹部還在等著。方三響對他們說出了自己的判斷:“我認為大概率是肉毒梭菌引起的食物中毒。”
“壞人下毒?”老徐一激靈,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方三響耐心解釋說:“不是下毒,是有一種細菌叫肉毒梭菌。這種細菌毒性很大,如果它沾到了食物上麵,然後食物被患者吃入口中,就會引發中毒。”
老徐滿是疑惑:“照方醫學你這麽說,所有患者應該是吃了同樣的食物才行吧?但這個吐黃水病,在鎮上和幾個村裏都有發現,最遠的村子離鎮上得有二十來裏地呢。”
他雖沒受過防疫學的訓練,但洞察力相當敏銳,一眼便看出方三響這個理論的破綻。
農會主席就用鉛筆在紙上畫出一個郭梁溝鎮的簡易地圖,標出所有村子的名稱。婦女主任拿來病人名冊,和地圖一一對照,發現除了郭梁溝鎮上,周圍六個村子都有病例,彼此相距平均十來裏路。
如此分散的病發點,不太可能是吃過同樣的食物導致的。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環境衛生太差,導致食物大麵積汙染,所以才會擴散得這麽大。”方三響提出了另外一種可能,他太了解農村的衛生狀況了。
不料婦女主任立刻不滿道:“我們郭梁溝,可是得過邊區衛生模範的!這位同誌,沒調查你可沒有發言權啊!”徐東趕緊過來打圓場:“方醫學剛到延安,還不太熟悉,也是按照常理判斷。”婦女主任氣呼呼地站起身來,一拽方三響的袖子:“走,走,我帶你去瞅瞅,哪裏有問題,我們好改進!”
方三響被這麽強勢地一拽,隻好順著她出去。做實地環境調查,本來也是防疫的重要一環。老徐和其他幾個幹部都熟悉她的脾氣,知道勸不住,麵麵相覷了一陣,也一起跟去。
郭梁溝鎮不算大,隻有一條大街,兩側多是布鋪、糧食鋪、騾馬店和客棧。此時天光大亮,因為鬧吐黃水病,所以各家都緊閉著門戶不敢出來。外頭依舊大風肆虐,吹得貼在牆壁上的各種標語紙嘩啦啦地直響。除了號召抗日的,還有大量“喝生水有害健康”“蒼蠅蚊蟲是敵害”“早種痘,得幸福”之類的健康宣傳語。
婦女主任氣呼呼地把方三響拽到一處半磚半夯土的小屋前:“你瞅瞅,這是鎮上的公廁!你來體驗一下!”方三響拗不過她,隻好進去試了一次。這是個人坑分離的旱廁,邊角都抹著石灰,就西北來說相當幹淨了。
他提著褲子出來,注意到這個公廁的位置是在下風口,臭味飄不到鎮上,規劃可謂頗為合理。
“這樣的公廁,在鎮上一共有五處,都在下風口。”婦女主任一邊說著,又把他拽到旁邊不遠處的一個夯土圍牆邊,裏麵堆了各色垃圾,“這是扔垃圾的地方,定期都有人清理。鎮上的人亂扔,是要罰款的。”
接著她又領著他到了一處牲畜活禽的交易集市,這會兒還沒開門。婦女主任指著入口處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讓方三響看。那牌子上林林總總寫了十多條,規定得頗為詳細。諸如砧板和菜刀要定期消毒、生肉要用紗網或紙罩住之類的,連牲畜糞便都要求用布兜兜住,不得隨意拋撒。
“方醫生,你說說看,我們衛生工作做得如何?”婦女主任瞪大眼睛。方三響表示心悅誠服,這裏的衛生改造比之吳淞示範區不遑多讓,就落實執行而言,甚至還略有勝出。
“這是鎮上,附近村子裏呢?”
婦女主任得意道:“為了不把衛生模範這麵旗丟給別人,我們每個休息日都組織積極分子做義務勞動。各村互相比,誰要覺得這環境還鬧疫病,可真是昧著良心,眼睛瞎了!”
徐東聽她說得太尖刻,趕緊咳了一聲。方三響倒是絲毫不以為意,防疫工作就是不斷提出假設,不斷驗證,再不斷推翻。既然之前猜錯了,他又開始思考另一個可能。
也許存在一個病菌攜帶者,他出於某些原因經過了所有病發者居住的村落,汙染了他們的食物。
美國在二十世紀初,曾有一個有名的案例叫作“傷寒瑪麗”。有一個叫瑪麗的愛爾蘭廚娘,自己攜帶了傷寒沙門菌而不自知,也沒有良好的衛生習慣。她七年內先後在紐約換了七個廚娘的工作,結果每一個地方都暴發了傷寒疫情。地方衛生局不得不將其拘留,隨後在她的膽囊裏發現了大量活性傷寒沙門菌。她最終造成了足足五十二例直接傳染者,其中七人死亡。
在郭梁溝鎮上,也許存在著這麽一個“病菌瑪麗”,在三天時間內途經了至少六個村子及鎮子,把身上的病菌散布給幾百人。
這時那位參議員老鄉紳顫巍巍地開口道:“這吐黃水病乃是本地痼疾,有如虎狼,凶險莫測。每年三四月份隻要風一起,它便要出來噬人,動輒傾家滅戶,要過了端午才會消退。像今年這種規模,已經算是小了。”
他說得委婉,可方三響聽出來了,這是在提醒自己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