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聲音。

漢口郵政總局的大廳裏,此刻正彌漫著血腥味、硝煙味與消毒水的嗆鼻味道,呻吟聲和哭喊聲此起彼伏。這一切,恍如二十七年之前同一個地方同一種慘狀的重演。

不,兩者之間還是有很多不同之處,姚英子心想。

郵政總局的大廳,比武昌起義時要寬敞那麽十幾平方米;如今的消毒藥水主要成分是甲醛,比石炭酸的味道稍微好聞那麽一點點;當年紅十字會救治的是革命軍和清軍傷員,而現在則是清一色的國軍傷兵;而忙碌於其中的姚英子本人,也不再是二十歲的青春少女,而是四十七歲的傷兵醫院主任。

她一邊喘息著,一邊抬起胳膊,試圖擦去額頭油膩的汗水。可髒兮兮的袖子一抹,反而在額頭上抹出一條混著煙垢與鮮血的黑紅色汙漬。

“姚主任!又來了一車!”

一個小護士拖著哭腔跑過來。她頂著兩個黑眼圈,臉色青白,顯然是疲憊過度。姚英子趕緊伸手攙住她,說宋佳人你坐下來休息一下,然後一撩亂發,快步走到郵政總局大門。

一輛彭斯大卡車剛剛在大門口停穩。司機打開後車廂的擋板,裏麵是一大堆穿著灰色製服的人體,他們橫七豎八地堆疊著、倚靠著,大部分都奄奄一息,少部分已沒了聲息。不知從誰身上流出來的汙血,順著地板縫隙絲絲縷縷地向下淌去,在卡車下的土地上形成一汪又一汪小血池。

中日兩軍最近在武漢外圍展開殊死拚鬥,運送傷兵的卡車每天要來十幾趟,往往一車運到時,車廂裏的人死生各半。幾個護工爬上卡車,一個一個去探鼻息,有氣的送上擔架,沒氣的直接扔在旁邊,一會兒會有收屍隊過來拉走。他們對死屍見得實在太多,就像是分揀物品一樣,潦草而麻木。

姚英子與司機簡單地交接了一下,也趕緊過去幫忙甄別。她注意到車廂裏很多屍體都是臉色鐵青,口鼻出血,不由得失聲叫道:“這是毒瓦斯啊!”

毒瓦斯是《日內瓦公約》明令禁止使用的武器。之前的淞滬會戰,日本人就曾喪心病狂地動用過這種武器,現在竟然又公然用了一次。

姚英子一具具屍體檢查過去,很多死者的嘴唇邊緣都散發著淡淡的腥臊味。他們沒有防毒麵具,隻能用浸泡了人尿的棉布捂住口鼻。可日本人用的是氰酸瓦斯,這種簡陋的防護毫無用處。從扭曲的五官可以看出,這些戰士死得多麽痛苦和不甘心。

姚英子強忍著憤懣,仔細甄別著。忽然她注意到,屍堆下麵有一隻蒼白的手微微動了一下。她急忙蹲下,注意到那隻手的小拇指輕輕彎了一下,急忙喊旁邊的護工過來抬開屍體。

那些護工很不情願,其中一人說:“多半是屍體抽搐啦,何必費那個事?”姚英子眼睛一瞪:“死人再怎麽抽搐,指關節也不會主動彎曲。”

姚主任做事嚴謹細致,任何疏漏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這麽一堅持,護工們也隻好過來幫忙,費勁地重新抬開幾具屍體,露出下麵一個小兵。

這小兵不過十六七歲,唇邊連絨毛都沒長出來,一臉鐵青,雙目緊閉,隻有右手的指頭有意無意地抓撓著,似乎十分痛苦。姚英子見他嘴唇嚅動,急忙把耳朵湊過去,聽到他微弱近乎不可聞的呢喃:“媽媽,媽媽。”

一個人在最絕望、最痛苦的時候,往往會下意識地呼喊母親。姚英子心中一痛,急忙招呼護工過來,把他抬上擔架。護工道:“姚主任,他中了毒氣,就算抬回去也治不了。”

姚英子也知道氰酸瓦斯無藥可救,但這個小兵既然能熬到現在,說明求生欲望強烈,為什麽不幫他一下呢?姚英子堅定地一揮手:“把他送去特護區。”

護工們乖乖地抬起他離開。等到甄別完整整一車的傷兵之後,姚英子快步走回郵政大廳裏,來到位於牆角的特護區。眼下所有的護士都忙得腳不沾地,她走到小兵床邊,先把軍裝胸口的身份牌抄下來,登記在案,然後用棉簽撥開他的眼皮,用清水清洗,因為氰酸瓦斯最先傷到的其實是人的眼角膜。

傷兵醫院這邊能做的隻有這些,剩下的隻能看他自己的命了。

宋佳人給她端來一盤冷饅頭加鹹菜。姚英子吃了一口,覺得胃有些疼,便放下了。宋佳人說:“後麵剛送來一小罐牛奶,要不我給您端過來?養養胃。”姚英子愣了一下,點頭說好。一會兒工夫,宋佳人拿來個牛奶罐,還刻意用身子遮住,生怕被人看見。

誰知姚英子根本沒沾唇,反而把牛奶倒進一個杯子裏,又摻進一點小蘇打粉末。宋佳人急得叫道:“哎呀,您這樣怎麽喝呀?”姚英子拿起一塊棉布,蘸了蘸混合後的**,給小兵擦起身體來:“你記住,牛奶和小蘇打是弱堿性,混合之後,可以有效緩解皮膚灼傷。”

宋佳人見姚英子把寶貴的牛奶拿來做這樣的事,心疼得直跺腳。姚英子看了她一眼:“有這個時間,你趕緊去看看其他傷員。”

望著宋佳人跑開的瘦弱身影,姚英子心疼地歎了口氣。這些女孩子正是大好年華,應該是在黃浦江邊暢遊,在二馬路的百貨商場裏閑逛,在大光明大戲院裏看好萊塢電影,可如今被拋在如此殘酷的環境裏。

可誰又不是如此呢?

現在全麵抗戰已經進入第二個年頭,沿海一帶已悉數淪陷。在顏福慶的帶領下,上海華界醫院隨國民政府遷到了武漢。到了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的六月,日本人的大軍在武漢附近雲集,三鎮局勢風雲變幻,後方醫院的壓力也陡然大了起來。

這個叫宋佳人的女孩子,是宋雅的女兒。之前宋雅聽從姚英子的建議,果斷跟丈夫離了婚,抱著女兒去了講習所,還讓女兒跟了自己的姓,叫宋佳人。宋雅幾年前因為肺癆去世了,姚英子心疼故友,就安排宋佳人進了上海醫學院的護士學校,就在紅會總醫院——現在已改名叫紅會第一醫院——旁邊。這次內遷,她還沒畢業,就跟著姚英子投入這一處傷兵醫院的繁重工作中。

而姚英子自己,也同樣承受著折磨。這並非單純來自工作,更是來自周圍同事異樣的目光。

沒人公開在她麵前提起,但每個人的眼神都帶著一絲好奇與鄙夷。大家都聽說了,姚英子曾經公開支持過滿洲國的建立,甚至還捐過錢,溥儀登基時的公告白紙黑字寫得清楚。

之前這件事還隻是在小範圍議論,等到去年中日全麵開戰,整個醫界全都知道了,爭議四起。有目之漢奸者,有視之投敵者,甚至還有人態度激烈,要求醫生工會將姚英子除名。

麵對這些質疑,姚英子隻得默默地主動申請去最累最苦的地方,拚了命地工作,讓自己顧不上去想這些煩心事。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她早已有心理準備。

為小兵處理完之後,姚英子站起身來,突然一下感覺到有些眩暈。她扶住旁邊的輸液架子,閉目休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大概是低血糖吧?畢竟不是年輕人了,如此高強度的工作實在讓她吃不消。

她正要坐下來稍事休息,這時宋佳人又跑過來:“姚主任,顏署長找你去一趟。”姚英子忍不住笑道:“咱們醫院的人,叫他老院長就可以,不必這麽生分。”

國民政府搬遷到武漢之後,把衛生部降格為衛生署。顏福慶臨危受命,擔任了衛生署長,在武漢坐鎮指揮,可以說是目前整個醫界的掌門人。

即使許多年過去了,姚英子一聽這個名字,依舊會覺得聞到一股碘酊味道。這味道讓她心安了不少,她用清水稍稍洗了下臉,把頭發梳整齊,又叮囑了宋佳人幾句,這才走出門去。

武漢今日碧空如洗,萬裏無雲,隻是這近乎透明的蔚藍中,透著令人不安的氣息。因為這樣的天氣,意味著日軍的飛機隨時會俯衝下來,在城區內投下炸彈。在漢口密如蛛網的寬窄巷子之間,人流如江潮一樣湧動著。有拖家帶口逃難的漢口居民,有退下來的傷兵,有行色匆匆的政府文員,也有一臉麻木推著獨輪車的民夫。

姚英子在這一片雜亂中趕到了衛生署臨時駐地。隻見顏福慶穿著白襯衫和藏藍色背帶褲,正在兩張拚起的八仙桌前用放大鏡看著三鎮地圖,旁邊堆滿了表格與文書,不遠處一台老破電風扇有氣無力地轉動著。

“顏院長。”姚英子喊了一聲。

顏福慶從文山裏抬起頭,一看是她,立刻擱下放大鏡。他已是快六十的人了,眼神卻和年輕時一樣清澈透亮。越是這種艱苦忙碌的環境,似乎越讓他精力旺盛。

“真抱歉,這麽忙還把你叫過來。”顏福慶站在原地,沒有坐下,因為屋子裏僅有的一個沙發上堆滿了卷宗。姚英子道:“我再忙,也沒有您忙啊。”

顏福慶點點頭。他此刻確實是整個武漢最忙碌的人之一,身為衛生署署長,他要考慮的可不隻是武漢戰場幾十萬人的醫療保障,還有各個醫院南遷與西遷的龐雜計劃。人員、藥品、設備、運輸、地方協調……如果此刻切開他的大腦,裏麵流淌的恐怕全是各種數字。

“長話短說。眼下有一件緊急任務,我想交給姚醫生你。”

衛生署在戰時有權下指令到任何一家醫院,姚英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顏福慶看向她道:“伯達尼孤兒院之前遷到了漢陽,這你是知道的。”

姚英子點點頭。伯達尼孤兒院原本是在江灣,專門收留兩次淞滬會戰中失去雙親的戰爭遺孤,創始人之一正是顏福慶的夫人曹秀英。抗戰爆發之後,伯達尼孤兒院在紅會的協助下,帶著所有的孩子從上海一路遷至武漢,駐紮在漢陽,由紅會專人看護。

“昨天一枚炮彈落在難童營附近,負責人和兩名保育員為了保護孩子,同時殉職。”

顏福慶的語調極為沉重,姚英子麵色“唰”一下變得煞白,但她並沒有悲聲痛哭。在戰亂之中,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多到讓人感覺生命的重量極為輕飄,倏忽而去,全無半點征兆,更無半點鋪墊。過了半晌,她才顫聲道:“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漢陽一趟,把孩子們先照看起來。”

“不,我需要你把孩子們帶走。”顏福慶嚴肅地盯著她,“日軍的攻勢越來越猛,三鎮城區岌岌可危。今晨軍方通知衛生署,要開始組織非戰鬥人員有序撤離。這個難童營,必須盡快轉移到大後方去。”

姚英子眉頭微皺:“要撤離去哪裏?”

“重慶附近有一座歌樂山,那裏有一處清末建起的保育院,已經廢棄了,稍做修整即可使用。我已經先期撥了一筆款子到那邊,以做重建之用。”

姚英子走到地圖前,還得靠顏福慶指點,才在一大堆圖標與地名中鎖定那兩個極小的字。顏福慶拿起一把尺子,從武漢順著長江一路量到重慶,換算了一下比例,結果讓姚英子倒吸一口涼氣。

僅僅水路就有一千多公裏路程,而且還是逆水而行,要穿越險峻的三峽地帶。即便是和平年代,帶著這群平均年齡隻有七歲的一百多個小孩子走完這段路,也是個極大的挑戰,遑論如今兵荒馬亂。

“你的專業是婦幼,又有戰場經驗,是最適合這個任務的人選。”

顏福慶強調了一句,可姚英子瞬間讀懂了他眼神裏的無奈。

看來她身上的“漢奸”爭議,壓力已經傳到了顏福慶這一層。讓她護送這些孤兒去重慶,既是對她的一種保護,也是對其他人有所交代。隻是顏福慶心思細膩,不願說破,隻是反複強調她符合條件。

“我明白的,謝謝顏院長關懷。”她淡淡道,心中一陣溫暖。

“你先別謝我。”顏福慶攔住她的話,“我也不瞞著姚醫生你。我可以撥給你的物資,隻有兩百斤大米、五條小黃魚,以及一條平底駁船。”他講完這句話,臉上居然浮現幾絲愧色。

平底駁船,意味著沒有客用船艙,隻能待在甲板上風吹日曬;兩百斤大米,隻夠一百個孩子吃上七天,領隊之人得想辦法在沿途自行籌措;至於五條小黃魚,得用來購買必要的藥品、糧食和日用品,恐怕幾天就花光了。

“我知道這個要求太過苛刻,不近人情,可這件事,總要有人去做。”

姚英子能明白顏福慶的難處。他要麵對的可不隻是難童營這一百多張嘴,到處都在要錢、要人、要設備。顏院長能把難處開誠布公地講在前麵,已是極有良心。

“我很想多批給你一些物資,可物資處和運輸處那些人實在是……遇到高官親故,一批條子就是幾十個家眷幾百件行李;遇到公家的事,就是各種推諉、各種官腔。雖然他們平時一貫如此,可戰時能不能收斂一些?”

顏福慶似是抱怨,又似是替姚英子打抱不平。她輕輕笑起來,難得見溫潤如玉的顏院長發牢騷,旋即鄭重點頭道:“這件事,我一定盡心而為。”她不會拒絕顏院長的任何請托,也不忍拒絕。

顏福慶聽她答應,不由得欣慰道:“國難當頭,醫者為先。我們每個人都得盡心而為才行。”

他這句話說得極為沉痛,又極為堅毅。姚英子知道,顏院長在抗戰爆發之後,便讓自己的長子顏我清從美國歸來參戰,次子顏士清如今就在紅會負責傷兵救濟;她曾見過的那個小姑娘顏雅清,如今成了飛行員,在美國搞飛行抗戰募捐。

她不由得想起孫思邈的《大醫精誠》篇:“凡大醫治病……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顏院長如此毀家紓難,豈不正是孫思邈所描述的蒼生大醫嗎?

“姚醫生,你還有什麽別的要求嗎?”

顏福慶的問題,把她從回憶中拽回來,她連忙整理思路道:“我希望能再撥給一批除虱粉、安替比林和龍膽紫。”

護送孤兒去重慶這一路上,衛生條件會極差,需要早做準備。安替比林可以解熱鎮痛,龍膽紫可以外用,治療癩、疥、黃水瘡等幼兒常見的疾病。姚英子提的這三樣藥品,都有針對性。

顏福慶當即寫了張條子給她,又笑道:“不愧是姚醫生,其實我這次派你去,還有一個目的。”

“嗯?”

“等你們到了重慶安頓下來,我會再撥一筆款子。你可以試著在那裏再造一個吳淞示範區出來。”

一提這名字,姚英子眼眶登時濕潤了。吳淞示範區自成立之後,成績斐然,區域內死亡率和發病率都直線下降。可惜在一九三二年那場上海大戰之後,日本人占領了吳淞全境,衛生示範區被迫停止,她一直引以為憾。

顏福慶道:“姚醫生你不必難過。吳淞示範區雖然沒了,但它至少證明,我們這條路走對了。建立起公共衛生體係,比培養幾個良醫更重要,這才是中國最需要的。即使遇到戰爭,這件事也要做下去——不,更準確地說,正因為國難當頭,才更要堅定不移地做下去。”

“上海有這個基礎,四川……”

“上海也罷,四川也罷,不都是在中國嗎?隻要人還在,就沒什麽不可以的。你看,你在吳淞接觸過那麽多貧兒、孤兒,所以一張嘴就能點出他們在旅途中最需要的藥品。這樣的寶貴經驗,不會因為國土淪喪而消失。”

“可隻有我一個人的話,實在是難以維持。”姚英子還有些遲疑。

顏福慶興致勃勃道:“當然不是隻有你一個人。事實上,全國各所醫科學校和醫院,都在積極內遷,上海醫學院已經到昆明了,馬上還要搬去重慶。我打算在重慶集合各家力量,建起一座綜合性的醫事中心,一邊為抗戰提供保障,一邊培養新人。你不會是孤軍奮戰。”

聽到這一席話,姚英子心裏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要知道,顏福慶的畢生夢想,就是在上海創建一家“醫事中心”,為此前後奔走了八年,終於在楓林橋沈家浜建起一座綜合性醫院,命名為中山醫院。這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大醫院,為此紅會第一醫院還調去了一大批醫生充實其中,姚英子當時也申請調去中山醫院的婦產科。

可惜醫院落成後僅僅半年,她還未顧上去履職,中日戰爭便爆發。上海各大醫院集體西遷,把偌大一座嶄新建築留給了日本人。

若說心痛,沒有人比顏福慶更心痛。但顏院長居然還能保持著熱情,摩拳擦掌從頭再來。反觀自己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顏福慶從她的眼神裏,感受到了心思的起落:“你要記住,在戰爭中,我們失去了很多,但失去的,隻會讓我們更堅強。”姚英子雙眼放出光芒,“嗯”了一聲:“我在歌樂山等著您。”

兩人鄭重地握了一下手,這是戰爭時期心照不宣的禮儀,因為沒人知道下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也沒人知道有沒有下一次。

顏福慶轉身又開始埋首在文牘之中,姚英子走出衛生署,心中沉甸甸的,卻又懷著一絲雀躍。她仰起頭來,隻見碧藍的天幕之上,一輪烈日正肆無忌憚地拋射著光焰,似要吞噬掉整個人間。

“他們兩個,也在看著同一個太陽吧?”

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加倍思念起方三響和孫希。

三個人已經一年多沒見過了,這還是他們加入紅會總醫院以後的頭一遭。方三響去了紅會救護總隊,輾轉於各處戰場,林天晴母子倒是留在了武漢;孫希因為受過槍傷,行動不便,在第一醫院留守,翠香說要照顧他,也留了下來。

戰爭離亂,大家天南海北,各在一方,連保持聯係都無比艱難。姚英子隻能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們平安,然後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任務上來。

說是盡快撤離,可她卻足足耽擱了三天。原因說來可笑,姚英子隻用了半天,便交接完了傷兵醫院的所有事務,可前往物資處領取藥品與糧食時,卻被負責發放的科員索要回扣,被姚英子狠狠告到上級。上級不痛不癢地批評了兩句,依舊指派那科員來發放。科員懷恨在心,便故意卡了兩天才撥給她。

就耽擱這兩天工夫,外圍時局變得更加危險,日軍飛機天天飛臨武漢上空,漢口最大的龍王廟碼頭,此時擠滿了逃難的人群。他們拖兒帶女,扶老攜幼,匯成了一鍋即將煮沸的滾粥,朝著江邊大小船隻漫溢而去。

在這鍋紛紛攘攘的人粥之中,有一條細小的藍龍在奮力遊動著。這條藍龍由一百多個小孩子組成,他們大的有七八歲,小的隻有三四歲,統一穿著藍布小衣,胸口繡著名字。每個人的腰上都拴著一截細麻繩,細麻繩連接著一條更粗的繩子,繩子的尾部被姚英子緊抓在手裏。

姚英子手裏的人手太少了,隻有用這種笨辦法,才能讓孩子們保持基本的隊形,不致被人群衝散。

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挎著包袱,一手握住繩索,一手抓緊身旁小孩子的手。小孩子們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一小塊麥芽糖,這可以確保他們不哭不鬧。

“讓一讓,讓一讓。讓孩子們先走!”姚英子一手牽著繩子,一手還抱著一個兩歲的小姑娘,喊得滿頭大汗。人群在前方聚攏又散開,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在這個節骨眼上,扔孩子還扔不過來,誰會帶著一百多個累贅上路?

姚英子的身邊,隻有宋佳人一個成年人幫忙,這是她特意從傷兵醫院調過來的。她們兩個人分別在隊伍的尾部和中段,一邊隨時檢查繩子有無斷裂,一邊隨時扶起摔倒的孩子,避免拖傷,忙得汗流浹背。

花了好長時間,這條小藍龍才算穿過人群,抵達江邊碼頭。一條木殼的駁船正停在水麵上,微微晃動著,一條搭板與碼頭相連。

碼頭上的人忽然發現,這些孩子居然有一條船可以乘坐,立刻瞪大了眼睛。許多人都生出別樣的心思,指不定自己也能蹭上去。於是人群開始不懷好意地朝這邊擁來,姚英子和宋佳人試圖攔住他們,生怕孩子們被擠下水,可她們兩個女子哪裏抵擋得住,眼看人群就要衝上船。

就在這時,半空“啪”的一聲槍響,所有人渾身一哆嗦,霎時停了下來。隻見在一堆貨物的高處,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小兵,手裏的步槍指著天空,槍口嫋嫋冒煙。

姚英子認出他來了,正是三天前那個中了毒瓦斯的小兵。他因為吸入的毒氣量少,奇跡般地恢複了神誌。醫院傷兵太多,他便拖著沒完全康複的身體,被安排在碼頭維持秩序。

小兵居高臨下地掃視人群一圈,惡狠狠地吼道:“娘個腳的!這是送娃娃的慈善船,誰他媽的想混理[27],俺就斃了誰!”

他嗓音有點嘶啞,顯然是毒瓦斯的後遺症。這一口山東口音,讓姚英子沒來由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陶管家。那些人一見大頭兵要動真格的,都趕緊退了回去。姚英子和宋佳人趕緊把孩子們一一送上船。

小兵見周圍的人都退開了,便跳下貨堆,走到搭板前。還沒等姚英子反應過來,小兵扔下槍,咕咚一聲跪下,磕了個頭。這讓姚英子嚇了一跳,趕緊把他攙扶起來。

小兵甕聲甕氣地說:“謝謝姚媽媽救命之恩,把俺從死人堆裏刨出來。”說完他背對駁船,橫拿步槍,擺出一副守關的姿態。看來在駁船離開之前,他決心死守這裏了。

也不知哪個孩子聽見這個稱呼,也學著喊出來。這一下子倒好,一大堆孩子不分大小,都嚷嚷起來,一時間船上船下,滿是稚嫩童音喊著“姚媽媽”,弄得姚英子尷尬不已,又不好訓斥。那小兵咧開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似乎很是得意。

很快孩子們都完成了登船,這一百多個小腦袋聚成一團,攢動如同蜂群一般。船頭冒出一個穿著藏藍長褂的半大男孩子,這男孩梳著分頭,文質彬彬的。他居高臨下地清點好人數,然後一本正經地對姚英子匯報道:“五十男,五十二女,共計一百零二人,一個不少。”

姚英子摸摸他的頭:“方鍾英,你現在是這條船上年齡最大的孩子。我現在任命你為總隊長,你要管好他們。”

方鍾英今年虛歲十一,繼承了父親的方臉濃眉,性子卻和媽媽一樣細膩溫柔,甚至還有點多愁善感。他聽到自己成了總隊長,登時有些愁眉苦臉,這種孩子王有什麽好當的?還不如多看一會兒書。

可幹媽一直盯著他,方鍾英隻好無精打采地答應下來。他的眼神來回在碼頭邊緣掃視,突然似乎被刺了一下,趕緊轉過頭去。在那邊,一個身穿護士服的高挑女子站在原地,手裏抱著一個淺藍色的包袱,引頸望向這條船。

姚英子一見,急忙下船拉住她的手:“天晴,你來啦?”林天晴把包袱往她懷裏輕輕一推:“這都是鍾英喜歡的書,你幫他帶上吧。”姚英子這才發現,方鍾英沒有跑過來,反而靠去另外一側船舷,扭過頭去。

林天晴笑道:“這個強孩子,大概還生我的氣呢,怪我不跟他一起走。”

“是呀,為什麽你不跟我們走呢?”

姚英子接到任務之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林天晴母子。如果他們能和她一起上路,她既多了個幫手,也可以避開武漢接下來的戰亂。誰知道林天晴拒絕了這個邀請,隻讓她把方鍾英帶上。

“你有你的職責,我也有我的職責。醫院裏現在全是傷兵,我作為護士長,怎麽能擅離職守?老方知道了,肯定要訓我的。”林天晴看向遠處漢口城區某個方向,目光閃動,“更何況,我兄長就埋在這裏,我不能棄他而去。”

她的哥哥林天白,就埋在漢口球場路。那裏當初是六個掩埋起義烈士的墳塚,還引發了好大一場混亂。如今原址修起了辛亥首義烈士公墓,當地人俗稱為“六大堆”。

姚英子知道這對兄妹的感情,隻好抱了抱她,叮囑說:“你自己當心。”林天晴道:“鍾英這孩子有些內向,平時隻喜歡看書,這樣下去要變成書呆子的。你可要好好管教一下他。”她又絮絮叨叨了很多瑣事,關於兒子的囑咐仿佛永遠都講不完。

駁船發出響亮的汽笛聲,差不多要啟程了。姚英子注意到林天晴又朝船上望了一眼,眼神微微透出失望。她大為惱火,跳上船去到對麵船舷,按住小男孩瘦弱的肩膀:“鍾英,船馬上就開了,快去跟你媽媽道別啊!”

她手上用力一扳,小男孩被迫轉過臉來,他早已淚流滿麵。姚英子登時心軟下來,掏出手帕給他擦擦眼睛,語重心長道:“鍾英,你知道你這個名字的來曆嗎?”

“知道,我爹跟我講過很多次。”

“你這個名字,代表的是責任,是做人的本分。你媽不是不要你,是她要盡自己的本分和責任。你爹也是,我也是,每個人都是如此,國家才有救。你已經十一歲了,不要再任性了,去跟你媽媽道別,不要讓她擔心!”

“我是怕……我是怕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小鍾英癟起嘴來,拖著哭腔。姚英子心中一顫,這孩子果然比同齡人敏感。她麵上不露聲色,一拍孩子的後腦勺:“說什麽傻話,她很快也會撤走的,我們隻是先走一步罷了。快去!”

兩人說話間,駁船已緩緩駛離了岸邊。方鍾英從甲板跑到船尾,趴在船舷上對著碼頭拚命揮手,大聲喊著:“媽媽!媽媽!”

聽到兒子的喊聲,林天晴也踮起腳來,朝著駁船拚命揮動手臂。母子隔著越來越寬的江麵,互相遙望,拚命呼喊。方鍾英的聲音很快變得杳不可聞,他的小腦袋瓜化為駁船上的一個黑點,又過了一會兒,連駁船本身也變成了江麵上的一個小黑點。

可林天晴仍在原地悵立,仿佛怎麽看也看不夠,任憑江風吹起長發,吹幹她麵頰上的兩道淚痕……

這條駁船並非孤船西上,它離開龍王廟碼頭之後,便加入一支龐大的江輪船隊之中,一起朝著長江上遊開去。姚英子萬萬沒想到的是,駁船甫一入列,便出現了一個大麻煩。

正常來說,駁船本身並沒有動力,全靠另外一艘火輪拖曳。政府為了應對戰時運力不足,為駁船加裝了一套推進螺旋槳和柴油發動機,讓它們可以在長江自行移動。但這種改裝簡單粗糙,能走就行,所以一開起來,船體便左右晃**得厲害。

倘若隻是運貨倒還好,這條船的甲板上是一百多個小孩子。船體一晃,再加上濃重的廢油味道,孩子們無不暈頭轉向,紛紛嘔吐,號啕聲響徹江麵。隻苦了姚英子幾個大人,又是清洗嘔吐物,又是撫慰,忙得連暈船都顧不上。

幸虧宋佳人心細,隨身帶了四盒清涼油,她們忙不迭地一個個給孩子們塗太陽穴。這時姚英子才真切地體會到,數量一上百,很多思維都需要改變。她原本覺得清涼油挺耐用的,指甲一次摳一點點出來,一盒能用上一個月。但眼下一百多個孩子抹一圈,四盒清涼油瞬間就空了。她沒奈何,隻能幫孩子掐住內關穴,可人的手一共隻有兩隻,再多便顧不過來了。

姚英子事先做了充足的準備,卻沒想到第一個下馬威居然是暈船。

除了顛簸,暴曬也是個意料之外的麻煩。時值盛夏,武漢附近的天氣太過晴朗,烈日沒遮沒掩。這條駁船是平底貨船,沒有遮蔽,孩子們無不汗流浹背,小臉通紅,很快幾個小的便有了中暑征兆。

駁船水手看孩子們可憐,在船底翻出幾條蓋木料的苫布。姚英子和宋佳人用棍子支起來,勉強搭成幾個帶著糟木頭味的帳篷,讓孩子們趴在下麵。

好不容易折騰到日落,船上才顧得上開火。她在上海時很少自己動手做飯,現在卻不得不親自在船尾煮起粥來。船體顛簸,她必須隨時盯著,防止灶台翻倒,為此燙傷了好幾次。她沒辦法,顏院長批的兩百斤大米,一百多張嘴根本吃不了幾天,一粒都不能浪費。

好在方鍾英已從感傷中恢複過來。他把孩子們召集在一塊,繪聲繪色地講起了故事,三國、西遊、聊齋,還有國外的一些童話。這都是方鍾英平素看的書,熟極而流。對這些戰爭孤兒來說,這些故事簡直太精彩了,他們個個都聽得目不轉睛。

姚英子蹲坐在灶台前,一邊盯著火候,一邊回頭看去。隻見滿天星鬥之下的大江水麵,一個少年坐在駁船高處侃侃而談,稚嫩的聲音在甲板上回**。一群孩子瞪大了眼睛,津津有味地托腮聽著,每個人的雙眸裏都有星星在閃動。

姚英子內心最柔軟的一塊,突然被觸動了。她發覺被人叫“姚媽媽”的感覺,也挺好。

“哎呀,姚主任,粥都糊了!”宋佳人在旁邊突然尖叫了一聲。

姚英子嚇得趕緊把注意力收回來,一看鍋邊,隻是泛起幾個氣泡而已。再一看,原來是宋佳人累得在旁邊打起瞌睡,剛才大概是夢見什麽了。姚英子心疼地摸了摸宋佳人的頭發,沒有叫醒她。

這才是第一天,所有人就累得夠嗆,接下來的日子,還不知如何呢。姚英子苦笑著撩起額發,用手背把臉上的灰擦了擦,反而湧起一股倔強。她年輕時飆過車,見過水災,攔過難民,經曆過戰場,跟這些經曆相比,眼下的事不算什麽。

想到當年自己站在黃浦江邊,望著遠去的輪船發誓要當醫生,姚英子便湧起一陣慶幸。幸虧遇到了顏院長,決心走上從醫這條路,才有機會領略到這麽多風景,否則自己將又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富家名媛,在上海過著無知無覺的奢靡日子,直到大廈將傾。

炊煙從灶台飄搖而上,直至半空,化為幾縷輕靄,在月光映照下變幻成各種剪影。姚英子怔怔地看著,認出了在戰壕間奔走的方三響,認出了在割症室開刀的孫希,還有沈敦和、峨利生、張竹君、項鬆茂……這些人隻有輪廓,可她一眼便能認出來,每認出一個,心中便多了幾分溫暖、幾分安定。

“哎呀,姚主任,粥都糊了!”宋佳人又喊道。

姚英子回過神來,定睛一看,這次真糊了……

船隊沿著長江一路向西,首先路過的是嘉魚縣,它在武漢三鎮的西南方向,當年三國赤壁大戰就在這一段江岸。方鍾英借景發揮,在船上給小孩子們講起了借東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