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一聲,一車黃澄澄的五倍子像瀑布一樣,全數從卡車後廂被傾倒出來,在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

十幾個工人迅速圍過來,各執木鏟,把它們鏟進一台衝擊式粉碎機中去。這台粉碎機是最新的德國貨,內部有六個旋轉錘體,和周圍的固定齒圈共同形成一張貪婪而凶殘的大嘴,把五倍子嚼得細碎。

接下來,這些細渣會先被清洗一番,除去蟲屍、糞便等雜質,然後投入酒精桶內浸提。隨後經過澄清、分離、蒸發、濃縮等一係列工序,最終轉化成一種淡棕色粉末。

整個生產線就以這樣一種方式運轉著。不斷有原料被送入粉碎機,也不斷有成品粉末從幹燥機裏噴出,每一個零件都在滿負荷運轉,噪聲與混著酸味的蒸氣充斥整個車間。在這一片有秩序的忙碌中,一隻大手探入末端的收容槽,抓起一把濕漉漉的粉末,聲音鏗鏘:

“以我們五洲固本皂藥廠的現有設備,三班輪換,可以保證每天產出兩百公斤的單寧酸粉。顏院長,你看夠不夠?”

講話的是五洲藥房總經理項鬆茂,他今年已經五十二歲,白淨光滑的臉上不見歲月磨蝕的痕跡,依然掛著招牌式的盈盈笑意,唯有額頭隱隱新增了橫三紋。

站在他旁邊的,是國立中央大學醫學院、紅會總醫院的雙料院長顏福慶。兩個人此時並肩而立,望著隆隆開動的生產線,眉宇間都有化不開的憂慮。

“兩百公斤啊……”

顏福慶也抓起一把單寧酸粉,細細一搓。這些粉末的顆粒大小不甚均勻,而且顏色偏暗,顯然沒用亞硫酸氫鈉做還原劑來漂白。

不過這也是無奈之舉,為了保證產量,項鬆茂簡化了很多工藝步驟。事實上,這個皂藥廠能在短短一天之內,把生產肥皂的設備改成單寧酸生產線,已是一個奇跡。顏福慶不能奢求更多。

單寧酸的用途十分廣泛,但眼下顏福慶隻關心其中一種功效:它是很好的收斂劑,且對傷口有抑菌作用,可以減少感染,尤其適用於創傷、燒傷,以及表麵性出血。

隻有一種場合會大量用到它,那就是熱兵器戰場的治傷急救。

“這個產量夠不夠?”顏福慶回頭問曹主任。曹主任拿著一個小本子,低頭算了算,臉色為難,道:“現在勉強夠了,可是接下來恐怕戰事規模擴大……就蠻難呢。”

固本皂藥廠每天兩百公斤的產量,居然尚不敷用。周圍的工人們不由得竊竊私語,這前線……到底打得有多慘啊?

今天是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的一月二十九日。一天之前的深夜十一點半,日本海軍陸戰隊突然向閘北各處發起進攻,駐守上海的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當即奮起反擊。兩軍激戰了足足一日,日軍動用了鐵甲車、飛機等先進武器,戰況極為激烈。

上海自開埠以來,還從未遭受過如此規模的戰事。正在籌辦年貨的市民們驚駭萬分,一時間闔城大亂。戰火波及甚廣,就連商務印書館總廠和東方圖書館,亦在日軍的轟炸中焚毀殆盡,焚書形成的濃煙竟日不減。

紅會對戰爭局勢早有預判,提前組建了數支戰地救護隊。但戰事一啟,顏福慶便發現不對勁了。這場戰爭的慘烈程度,遠遠超過軍閥混戰。短短一天,便有幾百名傷員從前線被送下來,拋留在戰場的死者數量隻會更多,憑紅會自己的力量隻是杯水車薪。

顏福慶一方麵向上海醫界尋求人力支援,另一方麵以救護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身份,聯絡各處藥廠,協調緊急生產戰場急救藥物,以應對接下來的巨大消耗。

而項鬆茂作為近年來聲名鵲起的本土製藥巨頭,自然當仁不讓。他催促大豐、開成、新亞等工廠不計成本,開足馬力生產藥物,就連旗下生產肥皂的工廠也主動關停,轉而生產單寧酸。

項鬆茂聽曹主任為難,立刻道:“我再想想辦法,動員一下工人。隻要原料供應得足,爭取提高到三百公斤。”

“項總經理,我代表上海醫護人員和前線將士們感謝你,這可是幫了大忙啦!”顏福慶握住項鬆茂的手,用力晃了晃。項鬆茂卻毫無得色,反而頗為沮喪:“大敵當前,上海有累卵之危,我們能做的卻隻有這一點,實在是不甘心哪。”

顏福慶寬慰他道:“項總經理放心,現在整個上海醫界都動員起來了。不光是華界的醫院,就連租界醫院裏,也有許多醫生偷偷跑出來,誌願加入傷兵醫院。王培元、張竹君、牛惠霖牛惠生兄弟,他們都來啦……”

“啊,這可真是盛況空前。”

這些名字項鬆茂都很熟悉。有的是退休很久的紅會老將,有的是女界先鋒,有的是業內精英。他們大概都覺察到,這次戰爭非比尋常,必須全力以赴。

“日本人雖然凶殘,可我軍這一次抵抗的意誌亦很堅定,各界積極響應,絕不會重蹈奉天的覆轍!”顏福慶用力揮動手臂,大聲喊道。

就在去年的九月十八日,日本關東軍悍然在東北發起侵攻,因為東北軍奉行上峰“不抵抗政策”,以致轉瞬之間,東三省淪為敵土。故而顏福慶刻意強調了一句,以寬其心。

顏福慶又道:“刻下我已與十九路軍那邊商量妥了,緊鄰著前線設置了二十餘處流動醫院。所以我想跟項總經理商量一下,藥品不要再周轉分發了,能不能直接送到各處醫院去?能節約出一點時間,就能多救一條性命啊。”

這個流動醫院,是二次革命期間沈敦和摸索出來的戰場救傷體製。顏福慶又把它進一步改良,讓藥品和醫院同時流動,可以進一步提高效率。

曹主任一聽顏院長這話,不由得“啊”了一聲。這種點對點的輸送方式固然效率高,但操作起來複雜得多,他是負責具體調配的,一想到裏麵的工作量,便無比頭痛。

他正要為難地勸說一句,不料項鬆茂一拍胸脯:“這個絕無問題,我安排不當班的工人,開廠子裏的車去送。”

顏福慶對曹渡笑道:“曹主任不妨預測一下,這場仗得打多久,我們也要早做準備。”曹主任胖臉顫顫,一臉無奈:“院長您不要取笑,我哪裏知道這些國家大事。”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誰都知道曹主任“鐵口直斷”,氣氛稍微輕鬆了些。曹主任趕緊拿出流動醫院的分布圖,跟項鬆茂商量起具體的運輸計劃來。

這時一個職工從外麵匆匆跑進來,對項鬆茂耳語幾句,項鬆茂肩膀一震,連忙向顏福慶一拱手:

“顏院長,工廠內一應事宜我讓副總經理與曹主任對接,您盡管吩咐便是。我剛得到消息,五洲藥房在老靶子路的第二支店,十一個店員今日突然失蹤,我得去親自看看。”

顏福慶臉色一凜。這條老靶子路位於虹口,雖說屬於公共租界,但毗鄰閘北,正是兩軍交戰的邊緣地帶。他急忙出言勸道:“項總經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邊戰事頻仍,還是不要輕涉險地比較好。”

旁邊藥廠的幾位工頭也紛紛勸阻,甚至有人表示願意替他去查看。項鬆茂卻隻是笑了笑,態度堅定:“我身為五洲藥房總經理,對廠內員工有管理責任。如今同事身陷險境,焉有不管的道理?”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旁邊的外套。

顏福慶知道勸不住他,隻好說:“這樣好了,我讓一個人陪你去。他戰地經驗豐富,又有紅會身份,肯定能幫上忙。”他微微一側頭:“方醫生。”

“我在這裏。”方三響從人群中站出來。

他今年已是四十多歲,唇下一片硬邦邦的胡須,整個人沉穩如一塊磐石。

項鬆茂與方三響來往不多,不過兩人都與姚英子相熟。之前紅會醫療官司的事,還是拜項鬆茂的提點,才發現了洛恩斯牌祛熱藥劑的貓膩。有了這一層關係,兩人也不多做寒暄,當即跨上兩輛懸著“五洲藥房”鐵牌的自行車,匆匆上路。

顏福慶望著他們離開,眼神中的憂色不減。他們這一次是深入日本人的地盤,很多事情難以用常理揣度。但此時他要做的事情太多,無暇傷春悲秋,隻得轉身默默登上汽車,前往下一個地點。

項鬆茂曾有個創舉。病人在醫院開得處方之後,無須親自到藥房買藥,隻消一個電話,夥計便騎著自行車把藥品送至家裏,取走處方箋與藥費,十分便當。因此五洲藥房各處都常備著幾輛送藥自行車。

方三響和項鬆茂騎的便是這種,兩個人穿過弄堂,橫跨街道,不一會兒便通過蘇州河上的垃圾橋,來到閘北地界。

因為美國介入調停,雙方今天暫時達成了停火協議,各自都在緊鑼密鼓地調兵運補,此時閘北一帶的街麵看起來還算平靜,但路上幾無行人,安靜得異乎尋常。但無論是倒在路正中的燈杆、滿布彈孔的店鋪門牆,還是遠處若隱若現的軍旗,無不警示著過往市民,戰爭陰雲遠未散去。

項鬆茂看到前麵路邊歪倒著一個煙攤,那煙攤背麵還有白漆刷的“姚記”二字,隻是褪色斑駁。他側頭問了一句:“姚小姐最近可好?”

方三響在後頭緊跟著:“她一直在吳淞那邊做事,那邊有炮台,比市區還安全些。”項鬆茂寬慰地點點頭:“唉,她這幾年在吳淞做的事情,著實令人欽佩啊。我看去年的統計數字,新生兒死亡率居然下降了足足一半,可見是下了大功夫的。”

“她經常念叨,得感謝五洲藥房定期捐贈藥棉、甘油、消毒液和牛痘苗等物資,否則也難以維持。”

“我們隻是捐了點藥,哪像她,真的把家產都捐光了。”項鬆茂說到這裏,抬頭望向湛藍的天空,露出一絲感懷。

“我每次在報紙上看到她,就想起在漢口時的事。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卻已經敢去闖北洋軍的軍營,我當時就知道,這是個了不起的奇女子。一轉眼,已經二十一年過去,她先是辦講習所、濟良所,然後捐家產、赴吳淞,在那種偏僻地方一待就是四年,一步一樁功德,不愧是我們寧波小娘[23]。”

“她也常說起來,那時您發願說要研發中國自己的藥品,不再受製於洋人。這些年做下來,五洲藥房的成績有目共睹,我們總醫院每次采購到物美價廉的國產藥品,曹主任可不知多高興呢。”

項鬆茂哈哈一笑,旋即搖起頭來:“個人的些許進步,卻抵不過大勢所趨。中國的藥廠,還是隻有那麽幾個,還是隻能生產一些低端藥物,更不要說研發新藥了。最近這幾年,進口藥品的比例較之清末有所下降,可銷售額高出數倍。比如可以預防花柳病的度白落生藥膏,隻有德國柏林藥廠可以生產,到岸價一支就要五塊大洋,全上海的長三[24]都來買,這得多少錢?”

“這個總要慢慢來的。”

項鬆茂歎道:“人家是集團作戰,大學有研發力量,銀行家有金融扶持,政府有獎勵政策,企業之間也會組成各種卡特爾,一門心思往國際市場推。而我們呢?我跟政府提過好幾次計劃,想要振興國藥,人家當官的說什麽?海外那麽多好藥都吃不過來,何必自找麻煩?嘿嘿。”

一說起國事,項鬆茂便有滿腹的牢騷要發。

“我原來一直認為,實業不僅可以致富,還可以救國,所以這些年來,孜孜不倦地在製藥方麵下功夫,結果熱臉去貼冷屁股。結果現在好了,中日一開戰,各種物資都進不來,倘若咱們自己的藥廠再多個三倍,何至於現在用藥如此窘迫?”

“項總經理,那你為什麽還能繼續做下去?”方三響忽然發問。

項鬆茂微微揚起下巴:“方醫生一定知道,我們廠研發過一種藥劑,叫作人造自來血。”

“啊,我記得它曾得了美國世界博覽會的銀獎。”方三響對它很了解,那是一種治療貧血的營養補劑,乃是五洲藥房的拳頭產品。

“不,我得意的不在於得了國際大獎。”項鬆茂道,“而是我有一次去長沙出差,看到在坡子街盡頭一戶窮苦的篾匠家裏,一個半大的孩子正坐在門口,捧著一瓶人造自來血在喝。我一見是自家產品,便好奇地過去問,才知道這孩子天生貧血得厲害,可國外的補血藥太貴了,一瓶在長沙的落地價格要四元三角,根本不是一個篾匠能負擔的。幸虧他們發現五洲藥房出品了人造自來血,小瓶隻要一元兩角,家裏勉強負擔得起,這孩子才能熬過來。”

方三響聞之微微動容。他兒子方鍾英今年已經四歲,所以他能體會到長沙那孩子的父母的心情。

“我那一次,忽然發現我辦藥廠真正的意義所在了。中國太大了,也太窮了。我的藥自然不如國外的好,但勝在本土生產,價格低廉,可以讓最苦最窮的老百姓也吃得起藥。同樣是賣,比起一款隻有富人們消費得起的高級藥,我寧可生產十款幾元幾角的廉價藥。不去關心最貧苦的老百姓,算什麽大醫?你說我做事的動力是什麽,就是病者有其藥。”

方三響沒有回應,而是陷入沉思。一種一直縈繞在心中的模糊的想法,似乎被這一席話觸動,快要凝結成形。

他們邊走邊聊,通過一處被十九路軍封鎖的路口。那些士兵都很年輕,嘴邊掛著淡淡的絨毛,見有人來了,便持槍喝令停下。項鬆茂帶著笑容下了自行車,手裏拿出幾包煙來。

這些士兵經過二十九日一天激戰,渾身都被硝煙籠罩,疲憊不堪,一見有香煙提神,無不大喜。項鬆茂要拿出打火機,士兵們卻擺擺手表示不用。路邊斜躺著一架仍在燃燒的馬車殘骸,他們笑嘻嘻地蹲下身子,拿煙卷湊過去,就著殘火點燃。

項鬆茂問他們目前還缺什麽傷藥,一個小兵說,不缺藥品,最缺的還是重武器。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了,又是飛機又是鐵甲車,憑幾條步槍根本擋不住。

“有了重武器,根本不需要藥品;沒有重武器,也用不著藥品了。”有人說了句殘酷的俏皮話,惹得大家一陣哄笑。隻有項鬆茂和方三響沒笑。

“那日本人等一下又打過來,你們怎麽辦?”項鬆茂問。

“聽長官命令,堅守到底。”小兵叼著煙,稚氣十足,卻殺氣十足,“都欺負到咱們家門口了,橫豎不能讓小日本舒服了。”

從封鎖線離開,方三響問項鬆茂:“聽口氣,您認識他們?”項鬆茂道:“這十九路軍剛調來上海,之前他們一直在江西剿匪。我去江西采辦原料時,曾經遇到過這支軍隊。”

“江西?剿匪?”方三響一怔。這兩個詞湊在一起,可是不尋常。江西鬧的是赤匪,這幾年報紙上一直在說政府圍剿,可似乎從來沒什麽成果。之前農躍鱗就是投奔了那邊,可惜後來斷了聯係,也不知他什麽情況。

“你不知道。我在江西看到這些小兵,個個眼神都很麻木,很漠然,感覺像是在執行一項與自己無關的任務,應付差事罷了,個別的還會勒索過往客商。可現在同樣一撥人,精氣神完全不一樣。”

“因為打的敵人不一樣?”方三響敏銳地覺察出,說道。

“正是如此。十九路軍是國內頭一等的精銳,你瞧,他們剿匪與抗倭的精神狀態截然不同。為什麽?因為打日本人,他們知道打的是誰,為誰而戰。”項鬆茂說到這裏,右手按住禮帽,難得抱怨道,“政府天天說什麽‘攘外必先安內’,這個賬都算不明白。日本人都騎到脖子上來了,還左一口‘綏靖’右一句‘親善’,到頭來,還得讓顏院長和我們這些人組織自救。”

兩人正說著,忽然看到數輛懸掛紅十字標誌的救護車從遠處虯江路開過來。車隊看到方三響佩戴的袖標,主動停下來,一個穿著黑袍、掛著十字架的法國人從車上走下來,這人身材頎長,可惜隻有一條左臂,衝方三響用力揮動著。

方三響認出他是饒家駒,是一個法國神父。早年間饒家駒在徐匯公學任教,帶著學生去佘山放煙火,結果不慎被紮傷,被緊急送到紅會總醫院。當時實施急救的,就是方三響。雖然饒家駒的右臂最終沒保住,但兩人因此結識,還加入了紅會。

近日閘北開戰,造成許多難民流離失所。饒家駒自告奮勇,趁兩軍停戰之時,帶著幾輛救護車衝入閘北,讓受困難民往安全區撤。

方三響朝車隊後頭望了一眼,這幾輛救護車裏,塞滿了衣衫襤褸的老弱婦孺。有半大的孩子趴在車窗邊,有一臉愁容的女子閉目不知所措,也有滿臉皺紋的老者,手還緊緊抓著包裹。他們原本的生活貧困,但至少安定,不過朝夕之間,驟成難民,很多人還是一臉懵懂。

饒家駒問方三響去哪裏,方三響說去吳淞路那邊去救一批平民。饒家駒看看左右,用熟練的漢語提醒道:“你要小心,日本人不是太講規矩。”方三響心中一沉,饒家駒這麽說,必然是經曆了什麽。

可惜兩邊都趕時間,不容細聊。饒家駒臨行前叮囑了一句,如果遇到什麽危險,盡量往蘇州河那邊去,他的車隊會在這條線上持續收容難民。他的法國身份,多少能起到一點庇護作用。

望著車隊遠去,項鬆茂歎道:“饒神父真是個好人。可我們在上海,居然還要靠一個法國人才能得到庇護,這實在是太荒唐了。”方三響眼神閃動,不由得又想起了老青山下那一句撕心裂肺的疑問。

“魏伯詩德先生,這麽多年,我還是找不到答案。”他心中的一個稚嫩聲音,懊惱地沉吟道。

兩人很快來到了老靶子路。這條路早年是租界商團武裝組織訓練的靶場,因而得名。後來靶場搬遷,這裏建起了一座工部局警察醫院,但名字沿襲下來。五洲藥房的第二支店,正好距老靶子路與吳淞路的交叉口不遠。

他們走到店前,看到整個藥店門洞大開,裏麵空無一人,櫃台上的藥品俱在,櫃台上的進銷賬簿攤開著,連旁邊的墨水瓶都來不及蓋住。可見當時事情發生得極為匆忙。

項鬆茂俯身從地上撿起一頁月曆。這是他和一位叫孫雪泥的畫家聯名推出的《抗日月曆》,上麵題了八個字“煮豆燃萁,內爭可恥”,正是項鬆茂親手書寫。

“所有抗日相關的東西,都沒有了。”項鬆茂道。這頁月曆上還印著一個軍靴腳印。

自“九一八”之後,項鬆茂代表五洲藥房與其他五家藥房曾發布聲明,抵製日貨,並定製了小旗、標語、月曆、海報等物料,在自家商店內陳設。眼下這些東西都消失了,到底是誰幹的,不言而喻。

方三響警惕地走出藥店大門,環顧四周,注意到附近磚牆上有三四個彈孔。他正要蹲下查驗,卻聽到旁邊“撲通”一聲,似乎有什麽人。他飛身過去,正好撞到一個扛著卦幡的算命先生。

說來諷刺,上海的醫院和藥房附近,總會有一兩個卦攤。人們依靠科學尚不踏實,總要求助於神靈來做驗證,才放心去治療。

方三響揪住那個算命先生,問他這裏發生的事。這個算命先生比較蹩腳,沒算出自己今天不宜出門,被這個鐵塔大漢唬得瑟縮成一團,半天才講明白。

原來在前一日,虹口有一個日本的居留民團耀武揚威地從老靶子路經過,突然從藥店方向傳來幾聲槍響,打死了兩個人,民團嚇得一哄而散。開槍的是誰,算命先生並不知道,也許是愛國義士,也許是失散的十九路軍士兵。過了一陣,開來一支日本正規軍,不由分說衝進藥店,把十一個店員全都拖走了。

“日本人大概覺得,這個藥店裏反日氣氛這麽濃,一定在包庇槍手吧。”算命先生哆哆嗦嗦。

“他們被抓去哪裏了你知道嗎?”項鬆茂從藥店裏走出來,一臉焦急。

算命先生眼珠骨碌骨碌轉了幾圈,職業習慣使然,他覺得這是個要錢的好當口。可方三響眼睛一瞪:“那些店員是因為抗日被抓,這種錢你也要賺嗎?”算命先生瑟縮著雙肩,兩撇鼠須哆哆嗦嗦:“不敢,不敢。我不是要錢,我是真不知道。不過……”

“不過什麽?”

“給軍隊帶路的是個和尚,頭戴著圓而深的鬥笠,斜披著袈裟,好像不是中國僧人呢。”算命先生對細節觀察得頗仔細。

“那是三度笠,典型的日本僧鬥笠……難道是西本願寺?”

項鬆茂最先反應過來。他告訴方三響,就在第二支店幾百米之外的乍浦路上,有一座日本西本願寺在上海開設的別院。這座別院是去年才建成的,滿鐵、正金、郵船、三井等大企業的社長經常駐足,是日本人在虹口經常集會的場所。

西本願寺與軍方關係十分密切,每次戰爭都會派遣隨軍僧人,為戰死者舉辦慰靈法事,甚至直接參與戰爭。這次中日在上海開戰,這十一個店員,很可能就暫時被扣押在這座別院之內。

兩人放過算命先生,當即沿著老靶子路朝著北四川路方向趕去,沒走多遠,便看到了那座別院。其實根本不用刻意去找,和周圍低矮的中式房屋相比,它的大白造型實在是太醒目了。

一靠近,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華麗的東山牆。牆體純白,下半截是一排排棋格布局的圓菊凸雕,上半截的拱券則是由禽鳥浮雕和十六片雙層排列的蓮瓣組成一個半圓,拱衛著中央一扇大窗,一隻石雕雄獅高踞其上,連接到院內氣勢恢宏的馬蹄形大廳。

“日本人可真下血本啊……”方三響來虹口的次數也不少,還從來沒注意過,裏麵還藏著這麽一座建築。

“日本人侵略中國的,絕不隻有武力,宗教亦是滲透手段之一。”項鬆茂低聲道。

此時別院的大門半敞開著,進進出出的既有戴著鬥笠的僧侶,也有軍人。這裏距離中日交火的北四川路極近,理所當然地成為一處軍事據點。而在別院的門口除日本軍旗之外,還懸掛著一麵紅十字旗。

這是日本赤十字旗,日本赤十字社也跟隨日軍來到上海。方三響走到門口亮出紅十字袖標,申明找這裏的負責人。哨兵一見,果然沒有為難,把他們兩個帶了進去。

顏福慶讓方三響跟著項鬆茂,用意即在於此。一個中國商人,在中日交戰之際去找日軍交涉,風險實在太大,有紅會中立人員陪同會相對安全一些。

別院的布局,與西本願寺本山毫無二致,別說禦影堂、阿彌陀堂這樣的建築,就連兩棵大銀杏樹也在同樣的位置。這裏的赤十字社負責人叫酒井,和方三響算是舊識,當初關東大地震時,酒井因為懂一點漢語,擔任過與中國紅會對接的聯絡員。

有了這麽一層關係,酒井態度便大不相同。方三響問他是否知道五洲藥房的店員下落,酒井看看四下無人,小聲告訴他,最近軍方以維持治安的名義,抓了一批鬧事的中國人,都關在別院東南角的倉庫裏,至於有沒有五洲藥房的人就不知道了。

他帶著項鬆茂和方三響走到倉庫前,項鬆茂隔著透氣柵欄望了一眼,立刻認出了支店副經理的身影。他快步上前,呼喊對方的名字。那些店員正惶恐,見到總經理突然出現在外麵,無不驚喜,一起朝窗口擁來,紛紛伸手呼救。同樣關在裏麵的其他中國人不明就裏,也朝這邊擁來。

附近的衛兵被驚動,跑過來一邊嗬斥一邊用槍托狠砸。一個店員縮手不及,一下被砸斷了指骨,慘呼一聲倒退回去。

睹此慘狀,項鬆茂腮幫子一顫,眼淚登時就要掉下來。方三響連忙請求酒井打開倉庫,施以急救。酒井為難地表示,赤十字社隻負責這些囚犯的日常照料,要打開倉庫,要軍方準可才行。

他把項鬆茂和方三響重新帶回銀杏樹下,一個微胖的日本軍官正站在樹下,圓臉眯眼,看上去很和善。他手扶武士刀,正在和一個僧人聊天。

酒井介紹說這是竹田厚司上尉,隸屬於海軍陸戰隊,負責這一帶的治安工作。不待竹田發話,方三響強硬地搶先道:“其他的你們可以慢慢談,但剛剛裏麵有人受了傷,希望貴軍能給予方便,讓我進去急救。”

竹田厚司端詳這個膽大妄為的醫生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上一次方醫生以治病為名,進入習誌野戰俘營,可是搞出了不小的動靜啊。難道這一次想故技重施?”

方三響不由得一臉警惕,難道竟有這麽巧的事,他當年也在戰俘營?竹田厚司輕輕拍了一下巴掌,笑眯眯道:“別擔心,我們並不認識。但你在習誌野的事跡,在軍隊內部是被反複檢討過好多次的,沒想到今天能見到本人,真是幸會。”

“那是我因關東大地震南去救援時的事了。”方三響特意強調了一句。竹田道:“我的親人也有在關東大地震中去世的,這份人情總要記住。我相信方醫生你這次……應該不會搞出什麽花樣了吧?”

方三響哼了一聲,算是勉強做了保證。他衝項鬆茂點點頭,跟著酒井快步走回倉庫前麵。衛兵將他搜了一遍身,打開了大門。

整個倉庫並不算大,裏麵關著二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看裝束都是平民。他們簇擁成幾個小群,擠在亂七八糟的雜物之間,無不惶惶不安。日本人隻在角落裏放了一個馬桶,不分男女,也沒遮簾,隱隱的腥臭味彌漫在空氣裏。

五洲藥房的店員們統一穿著淺藍色號坎,十分好辨認。方三響迅速找到他們,簡單講了一下外麵的情況。那些店員聽說總經理是專門為他們而來,無不歡欣雀躍。“項總經理肯定有辦法的。”一個店員信心十足地說。

方三響注意到,這些人的腰杆挺直了幾分,雙眼放光,可見有多信任這位上司。他也不多說什麽,徑直找到那位受傷的店員。這個倒黴鬼的左手中指指骨生生被槍托砸斷,第一個指節耷拉下來,方三響從急救挎包裏取出工具和藥物,為他處理傷口。

與此同時,在銀杏樹下,一場艱難的交涉正在進行。

竹田直言不諱地告訴項鬆茂,那十一個店員涉嫌勾結反日分子襲擊僑民,是必須被嚴肅處理的。

“他們隻是無辜的平民,我可以保證他們與槍擊事件沒有關係。”項鬆茂說。

竹田雙眼沒有任何波瀾:“但是我們在店裏搜出了大量反日宣傳材料、旗幟和所謂的義勇軍名冊,他們是否參與了反日運動?”

“自從‘九一八’之後,全上海都參與了反日運動,每一個市民都是反日分子!這些東西,在任何一家中國店鋪裏都可以找到。”項鬆茂譏諷道。竹田笑眯眯的,不為所動:“所以項先生是承認這十一人確有反日傾向對嗎?”

“他們隻是做了身為一個中國人該做的事!你們自己清楚地想一想,日本和中國同文同種,不好好想些睦鄰友好的方法,倒以軍隊占領我國土,屠殺我民眾,反過來問我們為什麽反日,這是什麽道理?”

項鬆茂這幾年的所見所聞實在讓他鬱悶,如鯁在喉,不得不發,他一個“好好先生”,也終於按捺不住怒火了。

竹田被這一通訓斥說得有些惱火,正要開口叱罵,項鬆茂又搶先道:“本藥房的第二支店位於老靶子路,屬於公共租界。你們公然擄走市民,是在踐踏工部局的中立原則!”

“虹口的日本僑民眾多,我們有義務在日租界內保證國民的安全。所采取的措施,都是正當而且必要的。”竹田鐵青著臉。

其實上海本來沒有什麽日租界,隻因為日本在虹口地區苦心經營多年,以吳淞路、狄思威路為核心興建了大量學校、商鋪、醫院、寺廟、俱樂部乃至軍營,街區完全東洋化。名義上,這裏仍是公共租界的一部分,但工部局的管轄權早被日軍侵奪,實際上與日租界無異。

項鬆茂知道竹田是在胡攪蠻纏,可又能如何呢?雙方實力差距太大,任你講出什麽道理,對方擺出一副無賴相,你偏偏奈何不了。這簡直就是中日之戰的縮影,國民政府抗議之聲不絕於耳,卻阻不住日本人分毫。

“如果我來代替他們呢?”項鬆茂突然道。

“什麽?”

“那十一個店員隻是普通市民,於貴軍全無用處。而我是上海租界華人納稅會理事和上海市商會會董,落在貴軍手裏,難道不比他們更有價值?”

項鬆茂作為商人,最擅長的就是各種利益的算計,他決定用這種方式去戰鬥。這一下子,竹田感覺自己被逼到了死角。一個身價巨萬的總經理,換十一個月薪十幾大洋的普通店員,這根本不劃算,他是瘋了嗎?

項鬆茂覺察到了竹田細微的變化,又逼問了一句:“堂堂大日本帝國軍人,難道連這樣的決斷力都沒有嗎?”

他雙眼灼灼,那光亮逼得竹田下意識轉開了一刹那的視線,隨即竹田心中湧起一陣羞惱。這個可惡的中國商人明明已經窮途末路,隻能苦苦哀求,為什麽自己那一瞬間會害怕?可這有什麽好怕的?

為了擺脫這種挫敗感,竹田猛地一揮武士刀,把旁邊銀杏樹的樹枝斬下來一截。“渾蛋!我做事不用你來教!”切口齊整的樹枝落在了項鬆茂的腳邊。周圍的西本願寺僧人紛紛駐足,露出心疼的神情。

唯有項鬆茂麵不改色,堅毅的表情裏隱隱帶著譏諷。他知道竹田一定會答應,也不得不答應。

那邊廂方三響給傷員處理好傷口,抬頭朝柵欄外望了一眼,遠處樹下兩人的會談似乎不是太順利。

方三響暗暗歎息了一聲。早在習誌野戰俘營事件中他便深有體會,日本人骨子裏崇尚強權,項鬆茂這樣的謙謙君子,很難應付。可他也幫不上什麽忙,隻好把精力放在眼前。

方三響站起身來,問是否還有其他人身體不適,眾人麵麵相覷,一個老太太瞥了眼馬桶掛簾,伸手指了指。

他眉頭一皺,邁步朝那邊走過去。隻見在簾子旁邊的雜物之間,正斜躺著一個女子。這女子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射來兩道憔悴而狡黠的目光。

“翠香?”方三響大吃一驚,她怎麽會在這裏?又怎麽穿成這樣?

粉紅色條紋的襯衫,頭戴船形水手帽,襯衫胸口處還別著一個球拍形狀的胸針,這是回力球場的女仆歐啊。

上海號稱有三大賭,賭狗賭馬賭人。其中的“賭人”,指的是位於亞爾培路霞飛路上的回力球場。回力球速度快,不確定性高,勝負往往隻在瞬間,極為刺激,是近一年興起的博彩玩法。為了招徠賭客,球場專門雇一批年輕姑娘,身穿製服,遊走於看台之間,提供各種小吃及博彩券。

雖然英子放棄了姚家家產,但也不至於讓翠香去做女仆歐補貼家用吧?方三響帶著疑惑走過去,翠香低聲叫了一聲方叔叔,似乎很是虛弱。

方三響這才發現,她的右腳踝腫得厲害,簡直像個發麵饅頭。邢翠香得過小兒麻痹症,雖經過矯正,可走路始終一瘸一拐,眼下這狀況,顯然是在劇烈奔跑中扭傷了。方三響伸手觸摸了一下腫處,瘀血積得很厲害,顯然已經傷了很久。

剛受傷時,應該立即冰敷,現在超過一天,得改熱敷才好。方三響手邊沒有熱水,隻好設法把她的右腳抬高,以瘀血處為中心向外輕輕揉擦。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麽?”方三響邊揉邊問。翠香還有心思開玩笑:“哎呀呀,方叔叔你一口氣問了這麽多問題,我都不知先答哪個啦。”方三響手勁不由得大了點,翠香疼得直吸氣,隻好壓低聲音乖乖答道:“我最近跟著史蒂文森做私家包探,正在追查一個人。”

“等一下,你不是在保育講習所嗎?”

“哎呀呀,還不是因為大小姐把家產都捐了,我業餘做包探還能補貼一下家用。”

方三響哼了一聲。這個小丫頭天生性格活潑,膽大妄為,多半是耐不住講習所的枯燥,隻是沒想到,她會跟史蒂文森混到一塊去做包探。翠香道:“方叔叔你知道三友實業社的事吧?”

“知道。”

三友實業社是一個本地毛巾廠,工廠就在楊樹浦。前不久,有幾個日本僧人跑去工廠化緣,結果與反日情緒嚴重的工人們起了衝突,被打死一人。虹口的日僑青年同誌會糾集人手,放火焚燒工廠,還砍死了一個趕來組織救火的華捕。隨後事件逐漸升級,日本軍方公然介入,這才演變成了中日開戰的局麵。

“我們查到,這幾個日本僧人是被人指使的,而且襲擊他們的並非工廠工人,而是另有凶手。”翠香神神秘秘地說道。

方三響正在按摩的手為之一頓。另有凶手?

翠香道:“當時參與的一共有兩個日蓮宗僧人和三個信徒。其中一個叫藤村國吉的信徒最喜歡賭回力球,我便化裝成仆歐,在球場上設法從他嘴裏套話。誰知這人起了色心,居然要跟我軋姘頭,我順水推舟跟他回去。沒想到剛一到家,屋裏有人開了槍。藤村被當場打死,我往外逃去,殺手窮追不舍。我腳崴了逃不遠,恰好一隊日軍的巡邏兵路過,我抄起磚頭砸了帶頭的軍官,氣得那軍官當場把我抓住,反而讓殺手不敢靠近了。然後呢,我就被他們以襲擊軍隊的罪名帶回這裏關押咯。”

翠香的臉頰上還帶著淡淡的掌印,真實情況肯定比她這一番輕描淡寫的描述更凶險。方三響聽得心驚肉跳,翠香膽子也忒大了點。但更讓他震駭的,是翠香透露出的信息。

“藤村的家裏放著一封信,我離開時順手揣進懷裏了。”邢翠香指了指自己的口袋,“裏麵提到一個人名,叫作川島芳子。”

這個名字方三響略有耳聞,好像原先是個滿清格格,後來入籍日本,最近頻頻混跡於上海上流社會,還有人稱其為東方的“瑪塔·哈莉”——世界大戰期間一個法德雙料美豔女間諜,可見那女人的背景。

這封信是川島芳子寫給藤村國吉的,要求他們五個人前往三友實業社去做“事先約定的工作”。旁邊還有藤村的批注,憤憤不平地痛罵川島芳子,說她在工人隊伍裏安排了殺手卻不提前知會,以致一位無辜同伴意外死亡。

可見整個襲擊日僧事件,分明是川島芳子精心策劃的陰謀。當初“九一八”事變爆發的起因,也是關東軍先炸毀南滿鐵路,扔下幾具屍體,偽稱是中國軍隊先發起襲擊,然後才開始發動偷襲——典型的日式做法。

方三響的心髒不由自主地劇烈跳動起來。如果這封信公布,將會對局勢產生極大的影響,日本人絕不會容許這件事發生。以川島芳子的心狠手辣,把參與者全數滅口再正常不過。

看來於公於私,都得盡快把翠香弄出去才行,她身上的幹係實在太大。

方三響盯著她,驀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誰委托你們查這件事的?”

她和史蒂文森隻是私家包探,不可能無緣無故來查一個政治事件。有資格關心這件事的委托者,必有很深的背景。翠香搖搖頭,說要講江湖道義,為雇主保密。方三響知道這丫頭脾氣強,也不逼問,先把信揣好,然後拍拍她的肩膀,說他來想辦法。

翠香搖搖頭,把信紙交給他:“方叔叔你把這封信帶出去就行了,顏院長肯定知道怎麽處理。我就算了,一個瘸子怎麽逃?”她又幽幽道:“大小姐和孫叔叔如今都在哪兒呢?”

方三響道:“英子在吳淞,孫希大概是在哪家傷兵醫院吧,一打起仗來,他從來都是最忙的。”翠香撇撇嘴:“哼,他向來花頭最多,也不知是真忙還是假忙。”方三響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什麽,可他隻是動動嘴唇,終究沒問出來。

方三響離開倉庫,忽然聽到一陣發動機轟鳴,緊接著一輛漆黑的福特轎車大咧咧開進院子,門口衛兵攔都不攔,可見來者身份不低。

不待車子停穩,一個人已從後排推門出來。這人一身黑色長風衣加黑禮帽,脖子上搭著一條純白長圍巾,雖是男裝,可黑發如瀑,眉眼間透著女子特有的清秀與銳利。

女子一下車,整個別院的氣氛為之一變。好多士兵紛紛停下手裏的活,屏氣凝神。就連西本願寺的和尚們都不易察覺地抬起三度笠下的腦袋,朝這邊偷偷望來。而方三響注意到,她也戴著一個紅十字袖標。

方三響趕忙問旁邊的酒井這是誰,酒井雙眼睜得大大的,一臉仰慕道:“這是川島小姐呀,她怎麽跑到別院這裏來啦?”

“啊?”

方三響立刻意識到不妙。川島芳子居然跑來西本願寺別院了?不用問,這次肯定是衝著翠香來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衝著那封信來的。

藤村國吉的信,此時就在自己身上。如果他現在要走,沒人會來阻攔,但翠香肯定完蛋了。方三響站在原地,陷入兩難的境地。他忍不住想,如果孫希在就好了,那家夥總能想出些好主意。

此時川島芳子已走到銀杏樹下,與竹田上尉交談著什麽,項鬆茂則退到旁邊廊下,安靜地等候著。方三響的大腦飛速運轉,必須在這極短的時間內,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無意中一摸自己的急救挎包,突然想起一位故人,計上心頭。

這主意並不算好,但總比束手無策強。方三響無暇細思,快步走到項鬆茂身旁,低聲道:“項總經理,現在有一件關乎戰爭的大事,至為緊急,我希望你能設法拖住竹田和那個女人至少十分鍾。”

出於信任,項鬆茂沒有問緣由,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他雙手捂住臉迅速摩挲了一下,似在驅走適才的頹喪。等到手掌放下,他又露出那張在大上海無人不知的溫文麵孔。

方三響更不多言,急忙轉身回到倉庫,借口遺漏了病人還未診治,讓衛兵開門。倉庫裏的囚犯們好奇地看著這位醫生從挎包裏取出一個小瓶,小瓶裏裝著暗褐色的粉末。方三響打開瓶子,催促每個人倒一口在嘴裏。

出於對方三響的信任,那十一位五洲藥房店員率先服下,於是其他人也紛紛倒了一小口。最後方三響走到翠香身旁,把剩下的粉末都倒給她吃。吃完之後,他隔著柵欄望了望,項鬆茂似乎在跟川島芳子比畫著什麽,竹田在旁邊一臉無奈,不時抬腕看看時間。

過了約莫五分鍾,倉庫裏的眾人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有些人覺得嘴裏發幹,不由自主地去抓咽喉;有些人的臉變得又幹又熱,泛起一片潮紅,甚至瞳孔都開始微微擴大。又過了一分鍾,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身體發熱,體溫飆升。

方三響一直在密切觀察這些細節,一見差不多了,對他們說:“開始咳嗽!用力咳!”然後拿出一個棉口罩戴上衝到門口,對酒井著急道:“我發現這裏的囚犯得了肺鼠疫!”

酒井一聽這三個字,嚇得差點癱坐在地上。肺鼠疫?這可不得了。

他作為赤十字社的醫生,深知這玩意兒的可怕。這個病,是一個叫伍連德的中國醫師在一九一〇年東北鬧鼠疫時首次發現的。不同於通過鼠蚤叮咬傳播的腺鼠疫,肺鼠疫可以通過飛沫在人類之間傳播,一旦擴散開來,極為危險。

如果倉庫裏突然冒出個肺鼠疫,那整個西本願寺別院都要完蛋了。一想到這個後果,酒井額頭就冷汗狂冒,他顫聲對方三響說:“你確定嗎?”方三響厲聲道:“他們所有人都突然出現了高熱症狀,還有咳嗽、胸痛等症狀,這是典型的鼠疫!”

酒井越過他的肩膀,朝倉庫內看去,隻見每個人都麵色潮紅,而且不住地咳嗽。最靠近自己的那一個犯人,明顯瞳孔都放大了,這是任何演技都做不到的。而方三響鄭重其事戴上口罩的舉動,更增添了幾分說服力。

“可是,他們之前還好好的呀!”酒井迷惑不解。

“以閘北的衛生狀況,每年都會暴發好幾場疫病。”方三響頓了頓,語氣堅定,“一九一〇年上海就曾鬧過鼠疫,當時我正是第一發現人,請相信我的判斷。”

酒井在中國待過幾年,也知道中國的公共衛生很糟糕。被方三響這麽一說,他登時又多信了幾分。他出於習慣,想進倉庫做進一步確認,卻被方三響攔住。

“肺鼠疫太容易傳染了,你不要進去!這裏都是中國人,由我來處理就好。酒井先生最好去聯係竹田上尉,把他們全部運送到別處隔離起來,不要給軍方造成麻煩。”

“可這時候……”

“我可以把他們送到華界去,相信軍方也是樂見的。”

酒井雙目猛地睜大,聽出了這話裏的暗示,連忙轉身去請示。望著他忙不迭地跑開的背影,方三響緊繃的情緒稍微鬆弛了一點。

他剛才給那些囚犯喂的藥粉,叫作山莨菪粉。這是一種類似阿托品的鎮痛藥物,主要用於治療腸胃**、內髒絞痛,解除平滑肌**,是時疫醫生必備的隨身藥品。

現在國外的技術,已經可以提純出山莨菪堿,但價格實在太貴。紅會資金有限,醫生日常外出,一般隻會攜帶粗磨過的山莨菪粉。這種未經精製的藥粉不純,副作用還頗大,服用後會感覺咽喉灼熱,麵泛潮紅,瞳孔放大等,它還會封閉汗腺,導致體溫上升——這對身體並無大害,醫生們也就將就著用。

剛才方三響想起劉福彪吞服麻黃假裝患爛喉痧的事,想到山莨菪粉的特性,便給所有囚犯每人喂了超過一匙的量。他熟知鼠疫的種種症狀,故意強調了發熱的原因,再加上種種遮掩與誤導,居然一下子唬住了酒井。

戰事當頭,突然冒出這麽多鼠疫病人,日本人肯定不敢容留。如果能把鼠疫病人趕到中國軍隊的控製區,給對方製造麻煩,日本軍方應該也樂見其成。

如此一來,翠香也好,十一位五洲藥房店員也罷,便可以被日本人親自送去華界,逃出生天。方三響仔細盤算了一番,鼠疫傳染性那麽強,沒人敢冒著生命危險靠近,隻要沒有專業醫生,這個計劃便全無破綻。

隻見酒井跑到竹田那邊說了幾句,看得出,那邊的人都很震驚,一齊朝這邊看來。方三響緊抿起嘴唇,能不能瞞過,就看這一回了。

竹田似乎要過來看看,卻被酒井拽住,耳語了幾句。竹田氣呼呼地把武士刀收回鞘裏,朝旁邊揮動手臂。過不多時,一個軍醫匆匆抱來十幾個口罩,這應該是別院所有的存量。竹田、川島芳子和酒井立刻戴起來。

一看他們這如臨大敵的樣子,方三響便知道這事成了。酒井很快又跑回來,說:“就按方醫生你說的辦。”

方三響返回倉庫,沒有多做說明,隻讓所有人撕下衣角,捂住口鼻,又請兩個店員把翠香攙扶起來,準備離開。大家不知道這位醫生怎麽如此神通廣大,無不喜出望外。

這支隊伍從倉庫裏魚貫而出,朝別院外頭走去。別院裏的其他人都站得遠遠的,唯恐被波及。隻有項鬆茂走過來,抓住方三響的手。

“方醫生,這些人就拜托你啦。”他說。

“怎麽?您不跟我們一起走?”

項鬆茂依舊笑容滿麵:“我和竹田剛剛談妥,我會留下來。”方三響肩頭一震,他這才明白,為什麽竹田那麽痛快就放人了,原來不光是擔心鼠疫,是有人做出犧牲啊。

“這……這怎麽可以……顏院長出發前,叮囑我要護你安全。”

項鬆茂笑道:“我做了幾十年買賣,十一人與一人,孰輕孰重,我還是算得清的。你放心好了,憑我的身份,他們不敢輕動。”

這道數學題很簡單,也很沉重。方三響盯著這位總經理,一時講不出話來。可眼下不是耽擱的時候,他隻能用力握了握對方的手,快步回到隊伍裏。

他們正準備離開別院,哪知酒井戰戰兢兢跑過來,說等一等,川島小姐想要過來看看。方三響眉頭一皺,他最怕節外生枝,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他沉聲道:“鼠疫凶險,川島芳子身份特殊,不怕染上惡疾嗎?”

對這些人他從不願用敬稱,向來直呼其名。酒井一聽,哈哈大笑:“方醫生你認錯人了吧?她怎麽會是川島閣下,是川島小姐啊。”

方三響眉頭一皺,自己似乎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酒井一臉迷醉道:“這位川島真理子小姐,是川島芳子閣下的養女,她可是我們赤十字社的高嶺之花呢。”

說話間,川島真理子已經走到隊伍近前。她戴著口罩,看不清她的表情,唯有一對眼瞼線條分明的眼睛,像探照燈似的掃射過來。方三響什麽也做不了,隻得靜待在旁邊。

如今是一月份,所有人都穿得很厚實,唯獨脖子會露出來。川島真理子觀察了一陣,忽然發問:“為什麽他們的頸部淋巴結沒有發腫?”

她的漢語字正腔圓,隻是沒有任何起伏。方三響一聽,脊梁骨一陣發涼。鼠疫最典型的特征是淋巴結腫大,這個是無法模仿出來的。所以方三響剛才一直拚命誤導,不許酒井靠近。沒想到,這個川島真理子一下子就戳到了關鍵之處。

“鼠疫的症狀,腹股溝或腋下的淋巴結腫大的情形更多一些。”方三響隻能勉強回答,暗自指望她就是隨口問問,不會較真。

可這個希望立刻便破滅了。川島真理子一指其中一個店員:“把褲子脫掉,我看看。”店員戰戰兢兢,把褲子褪下來,在濕寒的空氣中瑟瑟發抖。

“你,也脫。”

真理子的語氣冷得如同一塊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