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特別市。

時近十一月,位於紅會總醫院隔壁的那一座純廬花園內,仍是熱鬧非凡。在花匠的悉心嗬護之下,各色花卉爭奇鬥豔,名品相壓。它們鬥氣般地互相激發出陣陣香氣,飄過牆頭,令得總醫院繚繞在一片芬芳馥鬱之中。

若換作往常這時節,姚英子會站在那一尊希波克拉底雕像前,吸上好一會兒蕊香再走。可今天,她卻一秒都舍不得停留,徑直踏進了哈佛樓。

沿途的醫生和護士不斷向她點頭致意,就連走廊的一些病人也紛紛起身問好。這位年近三十七歲的女醫生,和二十多歲時並沒太大改變。歲月隻來得及給她白瓷般的麵孔抹上一層溫潤的釉光,望之沉靜安然。她今日穿著一襲倒大袖的素冷綠色連衣裙,腳蹬平底皮靴,步速極快,其神態其氣質,儼然又是一個小張竹君。唯是右臂束著一條黑箍,似乎剛剛經曆過一場喪事。

姚英子直上二樓,走到院長辦公室門口,先深吸了一口氣,才輕叩門牌。門打開了,先看到的是曹渡那張肉嘟嘟不見一絲褶皺的臉。曹主任衝她微微一笑,側過身去:“院長等你好久啦。”

坐在院長辦公桌後的,是一個清臒儒雅的中年男子,白襯衫,背帶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正支起一條胳膊讀報告。

看到他的一瞬間,姚英子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的車禍現場。那隻輕柔托起自己脖頸的手,那一聲急切而溫和的呼喚,還有那一股縈繞許多年不曾散去的碘酊味道。

“顏院長。”姚英子輕聲道,麵頰微微發紅。

顏福慶放下報告,視線先掃過那條黑箍,帶著歉意道:“驚聞令尊去世,原不該打擾姚醫生你守孝,實在抱歉。”

姚英子道:“為子女者,生前盡心即可。身後之事,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罷了。”顏福慶點點頭,又有些感歎:“我和姚先生雖隻有一麵之緣,可姚公事跡卻聽過太多。他一直不遺餘力支持慈善事業,如今遽然離世,著實令人惋惜。”

姚英子的雙眼眨了眨:“原來您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情。”顏福慶大笑:“怎麽會不記得?那可是我去南非前一天的晚上,有幸目睹了上海灘的第一次車禍。”

“那時候我也沒想到,您有一天,會來我們紅會總醫院做院長。”

“我也沒想到。那個莽撞的小姑娘,如今居然長成了上海灘知名的產、婦雙科聖手。”顏福慶伸手示意她坐下,溫言道:“這次叫姚醫生來,是我有一樁醫學上的構想,需要你的力量。”

一聽到這句話,姚英子胸前起伏,雙目微微有些濕潤。辛亥那一年,她和顏福慶在聖約翰大學內偶遇,曾在心中發下誓言,不要那庸俗的憧憬,要以一個真正的醫生身份走進他的世界。

多年之後的今天,這個誓言終於得以實現。

事實上,早在一個月前當姚英子得知顏福慶前來總醫院擔任院長時,便對今天的會麵有預感了。

紅會總醫院此前一共有兩任華人院長,牛惠霖醫師於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離任,繼任者刁信德醫師也已在今年離任。恰好在這一年,顏福慶出任了國立中央大學醫學院的院長。

國立中央大學雖然本部在南京,但醫學院卻設立在醫療根基最為雄厚的上海。顏福慶新官上任,想為醫學院找一個對口的實習機構,選中了紅會總醫院作為第一實習醫院。紅會覺得一事不煩二主,索性請他兼任了總院院長一職。

隻可惜顏福慶身兼數職,忙碌非常,一直忙到今天才有時間叫姚英子過來。

顏福慶見姚英子怔怔地看著自己,眼中隱有瑩光,還以為她還未從喪父的悲傷中恢複:“姚醫生若覺得不方便,再等幾日也沒關係。”

“沒事,顏院長,我……我……”姚英子有些結巴,這個時刻她已經等待得太久,哪裏肯放過?

幸虧曹主任及時出現,讓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下。

“來,吃點冰激淩清爽一下。院裏自己做的。雖然沒牌子,可不比租界的差。”曹主任笑眯眯地端來兩杯白雪。他此前做了幾年包租公,可惜政治眼光一如既往地糟糕,幾次大戰都押錯了寶,身家賠得底兒掉。顏福慶上任之後,把他重新叫回來管理院務。

姚英子趁機喘上一口氣,這才道:“我方便,方便,我們繼續談。”

看得出,顏福慶最喜歡甜食,忍不住拿起湯匙一舀,像個頑童似的抿了幾口,一臉天真爛漫。姚英子見他沒什麽架子,自己也鬆弛下來。顏福慶舔舔嘴邊,這才笑道:

“你記不記得,辛亥年我們在聖約翰大學偶遇。我那時候說:如今的狀況,是有醫生,而無衛生體係;有醫術,而無公共教育;能治沉屙於將死,卻不能防患於未然。”

姚英子點點頭,當初聊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顏福慶歎了口氣,雙手支在桌前:“辛亥年如是,如今也沒什麽大的改變。我審核了紅會近五年來的時疫救援行動,縱橫十幾個省份二十多個城市,前後三十餘次,當真辛苦得很。可這一次撲滅了,下次疫情還會複來,很多地方旋起旋救,旋救旋起。若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那我們永遠都在疲於奔命。”

姚英子敏銳地道:“不錯,治標亦要治本。您不是一直提倡,要建立公共衛生體係嗎?”

“可惜呀,民國以來政局變動頻頻,連找個做主的人都難。今年六月,國民革命軍進了北京,改北京為北平,全國除了東北基本統一。我覺得時機成熟,可以開始做些事情了——你聽過蘭安生這個人沒有?”

這名字姚英子聽著耳熟,她皺眉想了一陣:“是協和醫學院的?”顏福慶點頭:“對,就是公共衛生學的教授John B.Grant。去年我在協和醫學院擔任過一段時間副院長,跟他關係很好。他從一九二五年開始在北京做了一次社會實驗,我認為是極有價值的。”

不待姚英子發問,顏福慶從桌上抽出一本簿子,上麵寫著“京師警察廳試辦公共衛生事務所年度報告”十幾個字。

姚英子低頭翻閱起來,顏福慶解說道:“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年),蘭安生說服了京師警察廳,在東城區劃出了一片有十萬居民的衛生示範區,試行公共衛生管理。”

“啊,這可是個大手筆!”姚英子一驚。她辦了多年保育講習所,深知此事之艱難。她每年培訓幾十個產婆都困難重重,別說要改變十萬人的衛生觀念。

“是的,很難,所以才需要和警察廳合作。蘭安生教授篳路藍縷,真是不易。”

姚英子一頁一頁翻過去,心中的震撼越發強烈。蘭安生教授的報告裏並沒提及複雜深奧的醫療技術,通篇是管理規劃。比如他把整個示範區分成了二十個派出所地段,每個地段都會派駐十名護士或實習生。他們要定期對管段內的居民做上門訪視,建立健康檔案、宣講衛生常識、統計生命數據。

做過慈善的姚英子深知,數據統計在實際工作中有多麽關鍵。她一直以來最頭痛的,就是無法掌握上海城廂的孕產婦數量,隻能憑經驗去估。這個分區製度,姚英子一眼便看出其重要價值,倘若對管區內每一位居民的狀況都了若指掌,做決策時便可事倍功半。

其他類似的精妙設計還有頗多,諸如三級醫療製、區域內攤販檢疫製、公共廁所專管等等,姚英子簡直看得停不下來。

“哦,對了,協和醫學院的所有學生們,都必須來這個示範區實習半年。”

顏福慶說得興致勃勃,姚英子連連頷首。“如此一來,學生們既得到了鍛煉,也解決了示範區人手不足的問題,真是一舉兩得。”

“這個示範區的成效如何?”

“到目前為止,這個示範區已運轉了三年,白喉、霍亂、瘧疾、麻風等疫病幾乎沒暴發過,區域內的居民死亡率從百分之二十二點三降到了百分之十九點三。”

三個點?那就是三千人的性命,相當於少打了一場中等規模的戰爭啊!姚英子翻完報告,心悅誠服,連連讚歎說不愧是協和,深得“防患於未然”之精髓。

顏福慶見她的反應,欣慰一笑:“我就知道,以姚醫生的眼光,必能體會其中深意。”

他起身轉向牆壁,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上海特別市城廂地圖。顏福慶抬起胳膊,指著上方吳淞方向:“蘭安生教授珠玉在前,我們上海醫界豈可不思進取?如今由中央大學醫學院牽頭,集合各界力量,準備在吳淞一帶也搞一個衛生示範區。”

姚英子雙眸一閃,這個計劃可是不小。

“這個示範區的人事已近齊備,唯有婦幼保健這一塊,尚缺一位主管醫師。”顏福慶道,“你知道的,婦幼是人群中最為脆弱的一個群體,他們的健康狀況直接決定總體死亡率。所以這個職位,十分關鍵。”

姚英子心髒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身子不由得靠前。

“姚醫生這幾年的成果有目共睹,保育講習所和濟良所搞得有聲有色,全滬稱譽。所以我不揣冒昧,想問問你,是否有興趣來吳淞共襄善舉?”

姚英子正要開口,顏福慶卻抬起手來,示意少安毋躁:“我不能騙你,這並非一樁美差。吳淞地理偏僻,政府補貼不多。而我們會效仿北平的示範區,對所有孕產婦都建檔隨訪,從備孕至新生兒護理,每一個階段都得跟蹤到,工作量不小。姚醫生,你可要仔細斟酌。”

“不用想了,我去!”姚英子毫不猶豫,“我記得協和還有一位楊崇瑞女醫師,一直致力於婦嬰事業。她發表的論文說,新生兒和孕產婦的高死亡率,有七成是肇於錯誤的衛生觀念與不良習慣。倘若能用公共衛生體係提升民眾的認知,便可以拯救許多人。這是為女子爭取生存權的大事,我責無旁貸。”

一說起這個,姚英子便滔滔不絕。顏福慶忍不住笑起來:“不愧是張竹君的學生,講起話來神態和她一模一樣。”

“您見到張校長了?”

“事實上,這個職位我最初是屬意她的。但她向我推薦了你,說年輕人更有衝勁。今日一談,果不其然。”

顏福慶起身,主動從桌後伸出手來。姚英子望著他,大大方方地握住。顏醫生的手,一如既往地溫暖,她的鼻子裏似乎又嗅到那股並不存在的碘酊味道。不過這一次,姚英子心中再無忐忑,眼神坦然而愉悅,因為這是兩位真正的醫生在握手。

“天晴,你知道嗎?上海城廂的孕婦和嬰兒的死亡案例,至少有四成是由於產後膿毒症和新生兒破傷風。這兩種病隻要預防得當,完全可以避免,這次在吳淞……”

“英子,英子,咱們不在講習所,是在新新逛街呢……”

林天晴一臉無奈地挽住她的臂彎,低聲提醒。這時姚英子才注意到周圍顧客和售貨員投來的詫異目光,吐了吐舌頭笑道:“都是我不好,最近滿腦子都是吳淞示範區的事。”

她們兩個此時正在逛南京路上的新新百貨大商場。這是兩年前新開的百貨大樓,風頭蓋過了先施、永安兩家老字號。大樓共有七層,國貨與洋貨琳琅滿目,尤其難得的是,樓內還裝有冷氣機,傳聲喇叭裏響著華爾茲。顧客在盛夏時可以怡然閑逛,最適意不過。

“我看你呀,是被這示範區給魘住了。吃飯也談,坐車也談。是不是十天以後到了預產期,我的娃出生聽到的第一句話,也是示範區?”林天晴假意嗔道。姚英子伸出手,輕輕在她隆起的肚皮上一按:“示範區的成立也是十天以後,可見這孩子是應運而生。你放心,我參加完慶典,就趕回來給你接生,還怕這朵小蒲公英被吹跑了不成?”

“生孩子的時辰哪有那麽準?”林天晴麵帶羞澀,可又有遮掩不住的喜悅。

方三響五年前從日本歸國之後,便與林天晴成親。不過兩人都有工作要忙,一直拖到今年才懷上孩子。姚英子毫不客氣地把林天晴接管過來,飲食起居,產檢調理,做了一套十分詳盡的守則,美其名曰“示範孕婦”。

姚英子拽著林天晴在三樓的嬰幼區逛了一圈,購貨單攢了一大把。林天晴有些不安道:“英子,這實在太多了,家裏快擱不下了。”姚英子絮叨道:“誰家養了小囡囡,那簡直是要開個雜貨鋪的,要的東西不要太多。等生下來,你就曉得了——哎,對了,你坐月子誰來照顧?”

“怕是還得雇個保姆才行。”林天晴輕輕歎了一聲。他們夫妻倆父母早歿,也沒什麽親戚。兩人工作特別忙,現在家裏都是靜安寺的老張過來打理,但老張年歲大了,做不了幾年。

“就你們倆那點薪水,又要養活溝窩村那些人,又要雇保姆,怕是家裏要吃緊呢。”姚英子說。

上海的醫生收入其實蠻高,但紅會總醫院是慈善機構,薪資微薄。方三響又是負責時疫防控的主任,不比牙醫或外科醫生有外快。饒是如此,方三響仍定期給溝窩村幸存者匯款,林天晴也支持丈夫這麽做。家裏的用度,主要靠她在廣慈做護士長的收入。

林天晴道:“最多手和嘴再緊一緊,還是夠用的。比起很多連口粥都喝不上的窮苦人,我們已經算蠻好了。”姚英子笑道:“這你放心,蒲公英可會省錢了,整個總醫院都知道,一枚洋鈿能掰成四瓣花。若換了孫希,隻怕一個月都堅持不下來。”

兩人邊逛邊聊著,忽然遠處一個女子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哎呀呀,大小姐,你果然在這裏呢!”翠香撥開人群,走到兩人麵前。她已經出落成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卷發杏臉,雙眼細長,顴骨高高凸出來。

“你不在講習所,怎麽來這裏了?”

翠香催促道:“大小姐,你快回家吧。你大伯姚燕戊、你堂哥姚鼎文,趁著老爺屍骨未寒,跑到上海爭家產來啦。”

姚英子一怔,仿佛沒有第一時間聽懂。反倒是林天晴焦急地一推她的胳膊:“快走,快走。”

與此同時,在霞飛路上的恩派亞大戲院裏,一聲響亮的噴嚏聲驟然響起。

“阿嚏!”

黑暗中的孫希揉揉鼻子,可不知道自己剛剛被兩個女人嚼了舌根。

眼前的銀幕上,一群俠客互相掌心發雷,口吐飛劍,光怪陸離,煞是熱鬧。這一部《火燒紅蓮寺》是時下最熱門的電影,電影院裏坐滿了人。

他正準備凝神繼續看,一個人影匆匆從過道穿過來,在黑暗中準確地鎖定了他的位置——沒辦法,孫希的身材太顯眼了。

“有急診,快跟我走一趟。”孫希一聽是方三響的聲音,不由得大奇。

哪有電影中途跑進來說有急診的?醫院明明有值班醫師呀!不過孫希見方三響臉色嚴峻,也沒多問,二話不說,起身離開電影院。

出了電影院之後,方三響叫了兩輛黃包車,說去戈登路靜安寺路。孫希更奇怪了,那不是老方租的公寓地址嗎?難道是天晴出了什麽問題?孫希先一驚,可旋即想想不對,記得英子今天約天晴去逛南京路,並不在家。

孫希滿腹疑問。兩人很快趕到了方三響家的公寓。一開房門,孫希看到沙發上正側躺著一個長袍男子。

“農先生?”孫希一眼就認出他的身份。

農躍鱗氣色極差,整個人弓如蝦米,右手一直按在小腹上,連話也說不出。孫希疑惑地看向方三響,後者一邊脫外套一邊說:“先救人,一會兒再跟你解釋。”

“至少你得告訴我,他怎麽出的事。”

“被人打的。”方三響掀開農躍鱗的袍子,隻見腹部右側有清晰的瘀青拳印,而且不止一處。應該是被什麽人架住以後,狠狠地擊打了很久。

孫希倒吸一口涼氣,這簡直是往死裏打呀,誰會下這麽重的手?方三響沉聲道:“我初步做了檢查,他的右上腹一直痛,而且叩診發現,肝部濁音界擴大了,我懷疑是肝破裂。”

孫希一邊檢查農躍鱗的脈搏,一邊嘟囔:“老方,我還是建議送醫院先做個腹腔穿刺。”

方三響不耐煩地道:“就是因為不能去醫院,所以我才把你叫過來!”孫希很少見方三響這麽著急,不再堅持,挽起雙手的袖子,埋頭準備手術。

方家兩口子都是醫院人員,家裏常備著各種藥品、紗布、酒精之類,孫希又習慣隨身攜帶手術刀具。唯是缺少麻醉設備,好在方三響慣會土辦法,他用美俄氏口罩加上四層細眼紗布籠在口鼻處,徐徐滴落乙醚,好不容易確認農躍鱗被麻醉了,才開始手術。

孫希手起刀落,很快便沿著右肋緣下打開一個短斜切口,暴露出腹腔。果然如方三響預料的那樣,隻見農躍鱗的右肝出現了一條大約三厘米的裂口,還在往外滲血。雖然滲出速度不快,但持續積累下來,積血量還是不少,其中還混有膽汁。

孫希知道,一旦讓膽汁流入腹腔,就會引發腹膜炎,那時候可就麻煩了。方三響見狀,毫不猶豫地扯碎了林天晴給孩子準備的小棉衣,用棉花團吸除了積血和血塊。孫希找了一圈,沒看到合用的阻斷帶,便讓方三響用手指掐緊肝門,控製出血,然後進行縫合。

對攏裂口、褥式縫合、衝洗腹腔、設置引流……一係列手術程序如行雲流水,全無滯澀。孫希這些年來,手術技法越發精純。方三響每次見他手術,都忍不住要嘖嘖稱讚。看來無論什麽人,都是有優點的。

等到關閉腹腔,確認病人無礙之後,孫希這才滿頭大汗地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老方,你現在總能說了吧?”

方三響走到窗邊,謹慎地朝外看了一眼,拉起窗簾,這才回過身來:“去年在上海最大的那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孫希瞳孔一縮:“你說四一二?”

去年的四月十二日,上海總工會遭到了青幫分子突襲,工人糾察隊死傷慘重。次日,總工會在青雲路廣場搞了個十萬人請願集會,卻慘遭第二十六軍第二師開槍鎮壓,血流成河。一時間整個上海風雲變幻,腥風血雨,無數人被捕被殺,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月才算消停。

當時紅會總醫院和上海其他各大醫院,接診了無數輕重傷員,以勞工居多。有些傷員剛剛被包紮好,便被軍隊蠻橫地拽上車押走,孫希對此印象十分深刻。

“當時農先生在報紙上連篇累牘地抨擊當局,說他們是假革命、劊子手、違背孫先生遺誌的叛徒,搞得蔣中正十分惱火。隻是因為農先生在租界裏,暫時拿他沒辦法。”

“真不愧是農先生啊……”孫希大為欽佩。他們認識農躍鱗好多年,這人向來不憚對政府開炮。在四一二那種瘋狂的氛圍之下,他依舊敢仗義執言,著實是條好漢。

“那時候蔣中正和汪兆銘各自占了南京和武漢,忙著互相敵對,顧不上這邊。後來寧漢合流,當局便騰出手來,打算秋後算賬。工部局不願為一個共產黨人去得罪新的國民政府,便把農先生驅逐出租界。農先生甫一離開,即遭到了青幫襲擊,幸虧他機警,勉強逃到我這裏,不然現在隻怕已經死了。”

“農先生竟是個共產分子嗎?”

方三響沒有回答,而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門口:“之所以不送他去醫院,是因為我聽說青幫已經發出懸賞,上海到處是他們的眼線,太危險了。”

很顯然,國民政府不願取下“新聞自由”這一層遮羞布,所以把抓人的工作交給了青幫。杜月笙、黃金榮幾位青幫大佬,早在去年就成立了中華共進會,專為清黨、分共、壓製工糾而設,給政客們幹髒活。

孫希嘖嘖道:“我是不明白了,之前共產黨和國民黨好得蜜裏調油,連軍隊都一起搞,怎麽突然之間就翻臉了?這共產黨是什麽洪水猛獸,讓他們如此忌憚?”

“難道你忘了難波大助嗎?”

“哈哈,我倒忘了,咱們跟共產黨也真有緣分,在日本、在中國都能碰到。”

“不是有緣分。你想啊,咱們的主要工作是救疫和救傷,都是針對窮苦百姓的。共產黨主張的,可不就是號召底層無產者聯合嗎?想不碰到他們都難。”

“嘿……看來這國民政府的做派,和朝廷、軍閥也沒什麽區別嘛。可惜老方你太耿直,不然去拉拉關係,說不定能保住農先生。”

方三響冷哼一聲:“我所熟知的國民黨,從去年開始可就變樣了。”

方三響和國民黨的淵源頗深。他在漢陽時與同盟會的蕭鍾英相交莫逆,又在上海與陳其美頗有來往,甚至一度考慮加入國民黨。如果他存心攀附這層關係,現在說不定已經做到衛生處長了。

“不過離政治遠一點也好。這些年台上麵那些人此起彼伏,換得跟大世界裏的走馬燈似的,誰拿得準三日好三日壞?咱們沒有曹主任的眼光,老老實實治病救人就夠了。”

一提曹主任,方三響難得笑起來。這幾年來曹主任的政治眼光越發難以捉摸。他在江浙戰爭裏看好盧永祥,投了一大筆積蓄,賠得底兒掉;浙奉戰爭又覺得直係前景堪憂,趕忙倒換房產,結果自家幾間房子栽進去了;北伐戰爭一起,曹主任覺得和當年護法、護國戰爭一樣,南邊的軍隊是雷聲大雨點小,買了孫傳芳在上海發行的戰爭債券,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一時在醫界傳為奇人。

“農先生總是說,你不去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你。可真關心了時事吧,就很容易被卷進去,身不由己——你瞧農先生,被時局關心成了這副模樣。

“醫學能救命、救災,可救不了國呀。”方三響說到這裏,語氣鬱悶起來,“從辛亥年咱們一直到處在救命,從武昌到山東,從上海到東京,可又怎麽樣呢?青島不是在東洋人手裏就是在西洋人手裏;日本人瞪著眼睛屠殺華工,我們也隻能看著。跟日俄戰爭那會兒比,現在的老百姓的處境有什麽不同?到底出路在哪兒?”

“顏院長不是要在吳淞搞示範區嗎?我覺得就是條挺好的出路。老百姓的身體搞不好,今天病明天死,怎麽強國?”

“英子給我看了計劃書,規劃得確實不錯。隻不過人手還是太少了,示範區幾萬戶人家,得忙到什麽時候才見效?”

“沒辦法呀,你想上海才多少醫科學校,一個醫生起碼得學五年,一屆也就那麽幾十人,灑下去根本沒水花,市區都照顧不過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畢業生多了有什麽用?還不是留在上海市裏。不要說安徽、江蘇遠的地方,就是上海周圍諸如吳淞、真如、大場、楊思當地的農民,也享受不到他們的治療。”

“飯要一口一口吃,這件事情,急不得。”

“我一直在總醫院裏講,最好效仿英子的講習所,也開幾個速成班,教會一些人基本治療常識,派他們去農村裏。”

“喂喂,老方,你這就是草菅人命了。速成班?醫術豈能速成?可是會要人命的呀。”

“這怎麽是草菅人命?我做時疫防治這麽久,太知道下麵的情形了。老百姓最常見的毛病,其實就那十幾種。隻要隨身帶點眼藥膏、蓖麻油、甘汞片、阿司匹林,還有碳酸氫鈉什麽的,再學點消毒與衛生常識、外科急救、種痘技巧什麽的,百分之六十的常見病就能解決了。”

“那碰到大病怎麽辦?”

“他隻要判斷是大病,趕緊送去醫院不就得了?”

“唉,老方,你還是老毛病。這是湊合,怎麽能拿來正經用?”

“你不也一直在研究戰時同步治傷嗎?本質上那也是湊合。”

“不一樣啊,那是在戰場上的權宜之計,我日常可從來不用。醫學不是群毆,不能靠數量堆上來,十個庸醫也不如一個良醫。”

方三響還要振作辯論,孫希卻擺擺手,高掛免戰牌。從兩人相識開始,他們倆隻要一聊這個話題,就一定會吵架。孫希俯身檢查了一下農躍鱗的呼吸:“他這個刀口,至少要靜養十天,你家裏有孕婦,實在不方便,要不要把農先生搬到我那邊去?”

“不用了,現在移動他,無論醫學上還是政治上都有風險。他先在我這裏待一陣。等養好傷,我再想辦法把他送出上海。”方三響堅定地道,“天晴我安排到別處去,她能理解的。”

“喂喂,她可是快臨產了,你讓她去哪兒待著?”

“實在不行,就放英子那裏。”

孫希忽然發出一聲感慨:“唉,老方,老方,我現在好羨慕你和英子的關係呀。”

“為什麽?”

“你婚也結了,孩子也要生了,心思篤定,跟英子講起話來一點都不別扭,坦坦****的。”

“難道你不是?”

孫希靠在沙發上,雙手枕著頭向後仰去:“怎麽說呢?那年在中國公學,英子把話都說透了。不過這些年,我一直有點不甘心,結果就因為這點不甘心,每次跟她講話總得斟酌,患得患失——唉,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

方三響端來一瓶張裕紅酒,分盛了兩個杯子。這是柯師太福帶著他喝出來的,也是他為數不多的業餘愛好。孫希接過去,喝了一口,道:“英子父親剛去世,我現在再說這事,不成了覬覦姚家孤女家產的壞人嗎?”

“你真是想多了,英子不會這麽想的。”

“她不會,不代表別人不會。再說她寧波那邊的親戚,肯定又得趁機鬧一番,還是別添麻煩了。”孫希搖搖頭,把杯子裏的紅酒一飲而盡。

孫希並不知道,此時麻煩已經找上姚府的門來了。

姚英子坐在客廳裏,雙手抱在胸口,平靜地注視著對麵的兩個人。大伯姚燕戊一身傳統中式長袍,麵容依稀與姚永庚有幾分相似;在他身後,站著一位快五十的中年人,臉色蠟黃,一望便知有煙霞之癖,正是姚燕戊的次子姚鼎文。

翠香從裏間轉出來,殷勤地端上來兩杯茶水。姚英子眼睛一掃顏色,就知道這是高碎劣茶,家裏煮茶葉蛋才用的,翠香這個促狹鬼,肯定又在弄鬆[19]。

不過這對父子顯然心思不在吃喝上,接過杯子潦草沾了一口,姚燕戊便開口道:“侄女呀,我們倆這次從寧波趕過來,是擔心你爹去世以後,你一個在室的大姑娘被人欺負。上海這地方,可不比寧波,人心太險惡,還得自家人幫著自家人。”

“哦,伯父打算怎麽幫我?”姚英子語帶譏諷。

姚燕戊把兒子往前一拽:“你堂哥姚鼎文是個精明人,在寧波管著好幾間生藥鋪子,搞得有聲有色。他說堂妹是他從小看大的,出了這樣的事,真是觸心觸肺,拚了自己店鋪不理,也要先照顧好你的事。”

姚英子故作驚訝:“那幾間生藥鋪子,不是早被堂哥抵債給別人了嗎?”

“喀,喀,我說的是管過,管過。”姚燕戊趕緊找補了一句,衝兒子使了個眼色。姚鼎文連忙上前賠笑臉:“我知道叔父的事業跟洋人打交道多,路上還特意學了幾句洋文呢,打理起來絕沒問題。”

說完他磕磕巴巴講了幾句,姚英子見他拙劣到可笑,趕緊攔下道:“大伯和堂哥能來探望,我是很高興的。最近上海正是好時節,我讓翠香出一個轡頭,陪你們去各處轉轉。”

對麵兩人對視一眼,姚燕戊眉頭微微皺起,身子朝前湊去:“侄女,我們這次來,是真心要幫你爹把生意撐起來。鼎文幫你照看生意,有我盯著鼎文,他肯定不敢偷懶。族裏幾個嬸嬸也可以過來,把姚府上上下下打點起來。內外皆有照應。你吃穿用度都照舊。”

姚英子突然覺得一陣疲憊,不想繞圈子了,直接開口道:“大伯,你願意來上海玩,我這個做侄女的無任歡迎。不過我爹的生意還有其他股東照看,我做個甩手掌櫃就行了,倒不必擔心什麽。”

“哎呀,侄女,你可真是講不通!”姚燕戊氣得一跺腳,“這可是你爹一手一腳做起來的,怎麽好讓外人去管呢!那些家夥刻毒人相,遲早要把咱們姚家的東西都給吞了。最起碼,最起碼……姚家在裏頭的股份,總得有個著落吧?”

“股份在我這裏呀,怎麽就沒著落了?”

“你這個老女人萬一哪天嫁人,我的……我姚家的這麽大一筆家產,可就跑到外姓人手裏去了!”姚鼎文耐不住開口吼道,一涉及錢,他的五官就像毛巾一樣擰起來。

姚英子麵容一繃,還未開口,翠香在旁邊“哎呀呀”一聲,抬手碰翻了茶杯,一杯熱水全灑在姚鼎文身上,把他燙得“嗷”一嗓子,原地跳起來。氣得姚燕戊罵了一句:“無規無矩!”拿起拐杖要去砸翠香,誰知翠香一旋身跑開了。

姚燕戊氣呼呼地轉過臉來,把拐杖在地上一頓:“英子,鼎文的話昏頭落聰[20],可道理是對的。這樣好了,你找個人入贅,我和鼎文替你監管家業。隻要你有了孩子長大成丁,族裏就把家產放還。”

“原來在大伯眼裏,我的繼承資格,還得靠嫁不嫁人來決定?”

“嘖,英子,你講話別釘心熬肺[21]。不是我們要奪這份家產,是你爹他的牌位上寫著姓姚。姚姓之人,就得服膺姚氏宗族的家法,遵守姚家的規矩。你一個在室之女,忍見絕嗣之哀,這家產可不由著你一個人說的算。”

姚英子冷笑起來:“大伯,你這話說得可有點荒唐了。如今法律有規定,男女都有繼承權,還當我是李超嗎?”

姚鼎文臉色一變,惡狠狠地追問道:“李超是你的姘頭?堂妹,你可不要被外頭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人騙了,他們可都是衝著錢來的。”

“難道你們不是嗎?”

姚燕戊見這個侄女油鹽不進,終於失去了耐心,麵色一板:“我不想拿長輩來壓你,可族裏已經合議了,不能看著我三弟這一支絕嗣,要從其他房補一個過來。我舍出鼎文這個兒子不要,入嗣你們這一支。他已經有兩個兒子,可以保你爹一年四時都有男丁給他磕頭上香——我就不信,法庭再大,還能大過‘孝’字嗎?”

姚英子差點被這一股自以為是的墓穴朽味熏暈了,她不動聲色道:“大伯久居寧波,隻怕對時事關心得太少了。盛愛頤的案子,想必還不知道吧?”

兩人麵麵相覷,不知怎麽又冒出這麽一個名字來。姚英子拍拍手,翠香重新回到客廳,笑嘻嘻地拿起兩張剪報,塞給姚燕戊和姚鼎文。

這是今年十月的《申報》,裏麵報道了一樁大名鼎鼎的盛宣懷遺產案。盛宣懷去世很早,夫人莊氏也於去年離世,盛家偌大的產業交由第四子盛恩頤操持。今年六月,七小姐盛愛頤忽然一張狀紙,把盛恩頤告到了上海地方法院,說四哥剝奪了她的繼承權,要求從父母遺產中分割一部分出來。

在法庭上,盛恩頤辯解說,女子自古就沒有遺產繼承權,他作為家長以及長兄,唯一的義務是在盛愛頤出嫁時送一筆妝奩費,此乃傳統,亦是規矩。盛愛頤則拿出中華民國法條,說未出嫁女子享受同等繼承權。兩邊各執一詞,爭執不下。最後法庭判決盛愛頤勝訴,到底繼承了盛氏遺產中的一部分。

上海輿論為此喧騰了很久,紛紛稱讚文明進步。當然,也有不少人大罵戕害倫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兩人看完報紙,麵色如同刷了一層醬油。即使不懂法律,他們也明白,在盛愛頤案子剛判的背景之下,類似的案子再鬧上法庭,勝算實在不高。

翠香托著腮幫子左看看,右看看,這兩副難堪臉色怎麽看也看不夠。她早在盛愛頤案子開打的時候,就著意搜集了剪報,專待著這一刻。姚燕戊忽然長歎一聲:

“英子,我原本念在親情的分上,希望這件事在族內解決。既然你執意新出調樣,我們也隻能公事公辦了。”

“哦?”姚英子忽然來了好奇心。他們還有什麽招?

姚燕戊一使眼色,姚鼎文連忙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裏麵裝的竟是一份姚永庚的過繼文書。

在這份文書裏,姚永庚自承膝下無兒,有絕嗣之憂,因此特請族內公議,把大哥的次子姚鼎文過繼承嗣雲雲。在文書落款下方,還有密密麻麻的見證人手印、印章,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鋼筆簽就的“姚永庚”三個字。

“你說是真的,就當真的啦?”翠香嗤笑。

“這是你爹早就想做的事情。他上次回寧波,跟族裏談好的。數十位縉紳在一旁見證,還有你爹的親筆簽押,豈能有假?”

姚英子盯著那份文書,抿起嘴來沒吭聲。姚燕戊索性不演了,露出和他兒子適才一樣的猙獰麵容:“現在鼎文是你兄長,同樣有姚家遺產的繼承權。好侄女,咱們法庭上見!”

翠香還要嘲笑,卻被姚英子一把拽住,聲音有些異樣:“那確實是我爹的簽名。”

林天晴雙手扶在後腰,挺著肚子慢悠悠地沿著馬路朝家裏走去。

今天在新新百貨逛到一半,英子臨時被翠香叫回了家。她自己又逛了一陣,看看時間方三響應該下班了,便朝家裏溜達回去。

林天晴快走到靜安寺路的路頭,突然從旁邊巷子裏躥出一個小報童,一頭撞到身上,她尖叫一聲,幾乎要失去平衡。幸虧身後一人架住了林天晴的肩膀,總算沒有摔倒。

林天晴還沒顧上道謝,那人“啪”地給了那報童一記耳光,喝罵道:“小赤佬!跑昏頭了!”林天晴見那報童不過七歲左右,小臉上五道指印,心中不忍,勸道:“算了算了,反正沒摔倒。”

小報童一聲不吭,捂著臉跑開。那人忽然驚喜道:“哎?方太太?”林天晴也認出他的枯瘦麵孔,居然是杜阿毛。

自從劉福彪隱退之後,方三響與青幫的關係若即若離,隻是看在杜阿毛的麵子上,偶爾去閘北出個診。杜阿毛倒還算殷勤,隔三岔五上門送點東西,所以林天晴對他態度還好。

“哎呀,怎麽方太太你一個人出門呢?現在不比從前啦,汽車、自行車、黃包車跑得到處都是,一不留神就要撞到的呀。”

“三響上班比較忙,我一個人慢慢走,沒關係的。”

“方醫生也是見外。這麽大的事,怎麽也要安排個丫鬟伺候嘛。”

杜阿毛很是熱情,堅持要把她護送回家。林天晴雖覺不好意思,但盛情難卻。兩人走回到公寓樓下,推門進去,正看到方三響和孫希坐在沙發上。

林天晴一進門就覺得氣氛有些怪,她敏感地覺察到,家裏發生了某種變化。

“孫醫生也在呀,長久不見。”杜阿毛打了個招呼,對方三響講了剛才的事。方三響嚇了一跳,趕緊抱住林天晴,問有沒有撞傷。林天晴搖頭說沒事,然後聳了聳鼻子,聞到一股血腥味,甚至還有消毒水的味道。

她做護士的,對這個很敏感,正要開口,卻見丈夫輕輕使了個眼色。林天晴強壓疑惑,說:“我給你們泡點枸杞茶去,你們三個聊。”轉身進了廚房。

杜阿毛也不客氣,坐下與方三響、孫希聊了起來。他離開劉福彪以後,轉抱了黃金榮的大腿,如今在三鑫公司旗下管著一部分煙土生意,頗為風光。但也因為這個,方三響一直不太待見他,與他不冷不熱地保持著距離。

杜阿毛也知道他的脾氣,隻講些最近滬上的八卦,眼珠子卻不住瞟著客廳深處和樓上。聊了半個多小時,杜阿毛起身告辭,臨走前對方三響道:“最近青幫在到處找人,方醫生可要小心些,不二不三的病人不要管了。方太太臨盆在即,還是太平些好。”

“我隻關心治病,外麵的事沒注意過。”方三響淡淡地道。

杜阿毛離開公寓之後,匆匆走到路對麵。樊老三從一個煙攤旁邊轉出來,壓低聲音問:“怎麽樣?農躍鱗在這裏嗎?”

“不知道。”杜阿毛搖搖頭,“方醫生今天家裏有客人,我也不好強行上樓去搜。”樊老三道:“農躍鱗的朋友可多了,怎麽會這麽巧,跑來藏到方醫生家裏?”

杜阿毛眯起眼睛,手指頭敲著腮幫子。他怎麽都吃不胖,臉頰永遠緊貼著顴骨,敲起來聲音幹癟。

“剛才我在他家客廳,總覺得有一股血腥味,而且不是從廚房傳出來的。他和孫醫生又都挽著袖子,應該是剛剛做完什麽事。”杜阿毛皺眉想了一陣,對樊老三吩咐道:“這是黃老大吩咐下來的事,不能掉以輕心。你安排幾個人,日夜盯牢方醫生家進出的情況。”

“啊,好。”

“你手下那些人,都是爛汙泥。記得跟他們講明白,隻許盯牢,不許登門騷擾。”杜阿毛又叮囑了一句,看向公寓二層的臥室窗簾。

此時在那一層棉布窗簾後頭,一雙眼睛也在盯著外頭的街角。

“青幫看來是對我起了疑心。”

方三響把窗簾收了收,轉身說道。農躍鱗臉色蒼白地躺在臥室**,意識已恢複了清醒,隻是身體插著導流管。

旁邊林天晴已經了解了整件事情,她沒埋怨,隻是有些擔心。方三響寬慰妻子道:“憑我的麵子,杜阿毛不敢闖進來明目張膽地搜查。我們一切照常就好。”

孫希蹲在床頭,幫農躍鱗小心地調整著導流管:“農先生現在這個狀況,五天之內絕對不能移動。杜阿毛願意在門口蹲守,就讓他蹲吧。”農躍鱗勉強抬起頭,說道:“比起四一二的死難同誌,我已經多活了一年,不虧了。你們不如把我交出去,不要被連累。”

方三響搖搖頭:“你現在落到他們手裏,一定會死。我身為醫生,不能把病人送去絕路。你安心休養好了,等身體痊愈,我們再想辦法把你送出去——你有什麽打算嗎?”

“還沒想過,也許去香港避避風頭吧,或者更遠點,去南洋。”農躍鱗一陣苦笑,“前清那會兒任憑我寫什麽,朝廷就是拿我沒辦法;如今的國民政府,論起手段可比大清狠多了。”

孫希打趣道:“滬上都說農先生是鐵膽鐵筆,這次我真看見您的膽了,觸感確實挺硬,包膜厚實,上頭還有一個個小顆粒——這是酒精性的肝硬化,您千萬不好再酗酒了,有害健康。”

“這些招來殺身之禍的文字,都是我喝酒時寫出來的。酗酒確實有害健康,誠哉斯言。”

大家饒是心事重重,聽他這麽一說,也忍不住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