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體起立!”
隨著法警一聲呼喚,整個審判廳裏的人都齊唰唰地站起身來。身著鑲藍邊黑袍、頭戴鑲藍邊文官帽的推事緩緩走到審判台前,把手裏的文書重重一擱:
“上海地方審判廳乙號庭。今日審理的是,朱貴雲訴徐家匯紅會總醫院方三響醫師誤診致死案,原告與被告可都到了?”
被告席上站起一個年輕男子,濃眉大眼,唇上胡須呈一字形,直挺濃密:“本人方三響,已到。”然後麵無表情地坐下。對麵原告席上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麵色枯黃,兩條袖子卷過小臂。他忐忑不安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本人朱貴雲”,說完就要給推事磕頭。推事哭笑不得:“都民國九年(一九二〇年)了,怎麽還搞這一套——你所訴何事?”
朱貴雲怯怯地看了方三響一眼,開口道:“小人家住廣肇路、長安路路口,家裏以製賣腐皮為業。三日之前,我老婆周氏忽然渾身發熱,胸悶,當時幫內的兄弟杜阿……”他突然注意到推事眼神一眯,趕緊“呃”了一聲,改口道:
“當時我一個朋友杜阿毛,推薦了紅會總醫院的方醫生,說他常來閘北診治,手段甚好。我便請他來家裏看看。方醫生來了以後,說我老婆得的是傷寒病,但在這裏看不好,一定要我把老婆送去總醫院醫治。”
推事看向方三響:“被告,原告截止到目前,所訴屬實?”方三響點了點頭。推事又問:“你讓周氏去總醫院,理由是什麽?”方三響道:“朱貴雲夫妻一家就住在腐皮鋪子內,前店後屋。店內日夜都要磨豆煮漿,空氣極為渾濁,不利於休養。而且傷寒有傳染性,總醫院有專門設備與醫護人員,周氏可以得到更好的隔離與治療。”
“所以原告你同意了?”
朱貴雲委屈道:“開始我是不允的,隻讓他在家裏診治,可方醫生說若我老婆想得救治,非得去醫院不可。我沒辦法,隻好把老婆送過去。”
“那你為何不願意送醫院治療?是擔心他們漫天要價嗎?”
“那倒沒有,隻收了兩元掛號費和十五元住院費。”
“這個價格很便宜呀,你有什麽好抱怨的?”推事奇道。朱貴雲跺了跺腳:“哎呀,大人你不知道,他們給人瞧傷寒病,要拿一大塊冰擱在額頭上!還讓護士用冰水給我老婆擦身子。冰的寒氣侵入人身體裏,不是雪上加霜嗎?”
推事看向方三響:“你有特別的理由這樣做嗎?”方三響無奈道:“傷寒的症狀之一是渾身發熱,保證患者降溫非常重要。以冰囊置於額頭,以冰水洗滌全身,是歐洲乃至全球通用的降溫方法。”
朱貴雲大怒,幾乎吼起來:“那我老婆怎麽會在你們醫院莫名暴斃的?”方三響道:“不是莫名暴斃,她是多次便血引發腸穿孔,並伴發腹膜炎而死。”
“別扯這些聽不懂的鬼話,就是那勞什子冰囊害的!我老婆平時體虛得很,秋風都不經吹,那麽冷的東西貼著,肯定更虛了。哦,對了!再加上你給她亂喂什麽密洞……”
“是疋拉密洞。”
“對!就是這個!我聽說它對腎和肝都不好的,我老婆先被寒氣入體,又被喂了這種東西,怎麽會不死!”
“疋拉密洞是用來退燒的,而且投放量隻有半匙。”
“反正她在家裏本來好好的,你一把她弄到醫院就死了!就算與冰囊無關,也一定是你給的藥不對!”
推事見原告情緒激動,趕緊用小木槌敲了敲桌麵:“安靜,安靜!”然後困惑地問道:“疋拉密洞是什麽?”
“就是Pyramidon,這種藥是解熱鎮痛之用,和阿司匹林效用差不多。”
推事徹底茫然了,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證人席。一般這種醫療紛爭,法庭總會延請一位專業醫師來做專業證人,各個醫院義務輪替。今天輪值的這位顧問醫師三十多歲,麵如鵝卵,額頭寬大,白白淨淨像個饅頭,唯獨雙眼似睜非睜,似很疲憊。
推事問:“被告所說,您可有什麽意見?”那醫生慢條斯理道:“被告適才所敘藥物效用與投放方式,並無訛誤。用冰囊處置傷寒,乃是國際間通行的做法。因傷寒而致腸穿孔,亦屬常見症狀。”
“那個疋拉密洞……”
“如被告所說,這是一種鎮痛解熱的藥物,主要適症於肺癆、肺炎與腸傷寒。它的作用比較緩慢,適用於身體軟弱的病人。從他的描述裏,我沒聽到有誤診或處置不當之跡象。”
“那會不會造成腎和肝的損害呢?”
“這款藥早在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便在歐洲上市,據我所知,還沒有臨床證實對腎、肝有影響,但確實有幾例顯示病人的白細胞會變少。”
“那麽原告所猜測的,冰囊致使寒氣入體,是否有可能?”
“聞所未聞。”醫生斷然道。
朱貴雲一聽急了,指著那醫生大罵:“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們倆根本就是一夥的!欺負我們這些窮苦人!”推事麵孔一板:“這是仁濟醫院的副院長牛惠霖,和紅會總醫院不搭界,你亂講話是要負責任的!”
朱貴雲呆了呆,又跳起來嚷道:“是藥三分毒,也許我老婆就是因為他投的這個藥,那個什麽白細胞才會減少的!然後就死了!老婆呀!你死得好慘哪!”
他說著說著,聲嘶力竭地哭起來,台下的人議論紛紛,大為同情。他們並不明白醫學原理,但一個病人活著進了醫院,吃了藥,然後死了,這事實不是很清楚嘛。
推事見庭內喧鬧不已,隻好揮動小槌宣布:“此案暫時休庭,俟本庭調查分明,再做宣判。”
方三響麵無表情地離開被告席,一個長發姑娘在旁聽席揚手招呼道:“三響,這裏坐。”方三響“哦”了一聲,走過去坐到她旁邊。
這姑娘正是林天晴,她指了指法庭側麵:“孫希就在下一號,不知他準備好沒有。”方三響皺了皺眉頭,雙手交疊在膝前。
沒過多久,方三響忽然聽到“咚”的一聲,一個人影毫不客氣地坐在自己另外一側。林天晴聽到聲音,探頭打了個招呼:“姚小姐,你來啦?”
姚英子應該是一路小跑過來的,正累得氣喘籲籲,隻好抬了抬手算作回應。她這幾年出落得越發有氣質,齊耳短發被一個藍發箍勒住,幹練灑脫,簡直就是一個小張竹君。等她喘勻了氣息,才低聲道:“講習所的事情太多了,剛才你審得怎麽樣?”
方三響道:“該說的都說了。”姚英子知道他笨嘴拙舌,索性把他拽起來交換位置,然後與林天晴嘀嘀咕咕。
這邊推事喝了幾口茶,拿起卷宗一看,眉頭微皺,對牛惠霖道:“牛院長,下一樁還是醫療糾紛案子,還得多勞煩你一場。”又看了眼卷宗開頭:“嘿,又是他們紅會總醫院的醫生,有意思。”
牛惠霖臉上浮起一絲異色,他擰開鋼筆,在麵前的本子上寫了幾行字。推事本來還很好奇他寫了什麽,湊過去一看,立刻放棄了——典型的醫生筆跡。
休庭時間轉瞬而過。推事宣布再次開庭。孫希懶洋洋地站在被告席上,他個頭已經躥到了一米八——或者用他自己的表達方式,五英尺[11]十一英寸——戴著金邊眼鏡,一身筆挺的藏藍色西裝,激起旁聽席女性們的一陣小聲議論。
原告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工,個頭不高,瘦得好似個豆芽菜,手裏還拄著一根木拐。她自稱叫沈賢淑,是福祥牙刷廠的一個工人。她的工作是對刷毛進行修剪,需要長年累月久坐在工作台前,因此她的腰腿一直有問題,到今年五月,情況變得更嚴重了。
“我老公攙我去了紅會總醫院外科,接診的正是這位孫希骨科醫師。他給我動了手術,結果把我的大腿骨都給掰斷了,然後又錯接成了彎曲形狀,半身沒法轉動。我入院前還能坐著幹活,誰想到出院時候比入院時更嚴重。如今工作也丟了,我家裏幾個孩子,都靠我一個人糊口,這可怎麽活呀……”沈賢淑說到傷心處,不由得掩麵哭泣起來。
推事見她哭得可憐,隻好低低地喝止了一聲,徑直看向孫希:“被告,原告所敘,是否屬實?”
孫希一推眼鏡:“首先,我是外科大夫,不是骨科醫生,這兩者還是有區別的。其次……”他看向原告:“你在說謊。你在入院之前,肢體就已經彎曲得很厲害了,可不是我接壞的。”沈賢淑急道:“你可不要汙人清白,明明我那時還好,老公攙我去的醫院,他可以做證!”
這種地方審判廳的民事快速廳,流程並不複雜,原告、被告均可自辯,證人亦可隨時加入,與傳統的官府審案方式頗似,算是中西合並。所以沈賢淑一說完,一個長著一口大煙牙的瘦弱漢子立刻站起來,走到證人席道:“正是我攙她去的,去的時候腿腳還算好。分明就是你醫術不精,把骨頭弄壞了。”
孫希一陣冷笑:“你把鞋子脫了看看。”沈賢淑尖叫一聲,滿臉羞慚,覺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孫希卻搶先一步對推事道:“大人,她入院之時,腿足已經潰爛腐臭,而且彎曲得非常嚴重,按足則首起,按首則足翹。這種症狀,絕不是久坐導致的關節畸形,也不是掰斷大腿骨的結果——如果您不信,可以當場驗看。”
“驗看不必了……這是什麽病?”推事問。
孫希大聲道:“醫院已用梅氏反應法化驗過,她這是梅毒性關節炎。”
一聽這名字,旁聽席一片嘩然,大家看向沈賢淑的眼神都不對了。孫希道:“這種病無法通過外科解決,所以我隻給她做了簡單的骨體矯正。”
沈賢淑哭叫道:“可我的腿現在明明比入院時更嚴重了呀!這總不能是假的。”孫希聳聳肩:“梅毒性關節炎嚴重起來,骨質會變得極疏鬆,如果不良加防護,極容易變形——本來我建議你轉內科治療,誰知你卻突然自行出院,自己弄壞了又來怪誰呢?”
沈賢淑扯著嗓子大喊:“你們醫院不是有什麽愛克斯光機嗎?能照透骨頭,怎麽沒給我們用?”孫希輕輕歎了口氣:“你知道那玩意兒多貴嗎?它的燈膽和菲林都是從國外運來的,每周隻能啟用一次,想拍照?二十五塊錢一次。我是替你們省錢好嗎?”
推事低聲詢問牛惠霖道:“您是骨科方麵的權威,覺得如何?”牛惠霖道:“梅毒性關節炎最關鍵是要先驅梅。換了我是孫醫生,也會建議轉內科。但是,孫醫生,病人入院的時候,你沒有給她**克斯光檢查嗎?”
孫希雙手一攤:“梅毒性關節炎**克斯光沒有意義,我直接讓他們去做了梅氏檢驗。”牛惠霖皺眉道:“你在做梅氏檢驗之前,怎麽判斷病患是梅毒性關節炎?”
孫希愣了一下:“呃,她的雙足下疳現象那麽嚴重,肯定是呀。”牛惠霖卻窮追不舍:“梅毒性關節炎也分成骨性、白腫和水腫幾種情況。不用愛克斯射線做輔助判斷,你如何知道關節有無骨質增生或骨萎縮的情形?”
他們兩個人對話速度很快,隻苦了推事和周圍旁聽的人,如聽天書。推事跟牛惠霖低聲交談了很久,方才問道:“反正孫醫生你在接診時,檢查確實沒有齊全完備,就得出了結論對吧?”
麵對別人,孫希還有對辯的勇氣。可這位牛惠霖是上海最權威的骨科醫師之一,他隻能承認,他確實沒要求過患者進行愛克斯光檢查。
沈賢淑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樣,立刻叫道:“對的!我們出得起這個錢,他不肯給我檢查,所以才會掰壞了我的大腿骨!”牛惠霖打斷了她的話:“孫醫生的流程有問題,但判斷本身並沒錯。你的腿腳症狀,不可能是入院後手術造成的,隻可能是梅毒性關節炎惡化導致的。”
這時沈賢淑又喊道:“為什麽不是他給我開的藥有問題?”推事一聽,忙問詳情。沈賢淑道:“我入院以後,他給我開了一種怪藥,味道甘澀,吃完以後我頭昏眼花,還肚子難受。”
推事問孫希,孫希坦然道:“我確認她得了梅毒性關節炎,便給她開了一劑藥叫Salipyrinum……”
“請你說中文。”
“就是沙利比林,是治療急性關節炎的鎮痛藥物,也可以退熱。”
“它是對梅毒性關節炎有用嗎?”
“沒用。我隻是打算臨時控製一下,然後轉內科驅梅,但病人中途自行離開。”
推事看看牛惠霖,牛惠霖點頭,表示認可這個說法。但沈賢淑一口咬定,說吃了那東西以後,渾身不舒服,冒汗,一個勁地惡心,不是藥開錯了就是用的假藥!
台下的人又議論起來,不是在感歎愛克斯光機之貴重,就是說那個什麽比林藥必然也是有毒的,你看上一個官司那方醫生投給患者吃,不也死人了嗎?大部分人,都明顯偏向於沈賢淑那邊,讓坐在台下旁聽的姚英子等人很不自在。
推事伸出手去揉了揉太陽穴。這種醫療官司實在是民事訴訟裏最惱人的,全是各種專業術語,如何宣判,著實難以取舍。末了他一敲小木槌:“此事太過複雜,待本庭谘詢專業顧問後,擇日宣判。退庭。”
孫希離開被告席,走到方三響和姚英子麵前,麵色如常。而另外一邊,沈賢淑失魂落魄地被她丈夫攙扶下去。
孫希和方三響辦完了手續之後,和姚、林二人離開法庭。這座地方審判廳位於斜土路附近,外麵連接一條寬闊的瀝青馬路,叫作“地方廳路”,道路兩側種滿了梧桐樹,車水馬龍,頗為熱鬧。
林天晴憤憤不平道:“那個推事真是個糊塗蛋,偏袒得不要太明顯哪。三響好心去閘北給他們看病,孫希好心幫他們省錢,盡心盡力,反被咬一口。”
姚英子歎道:“隻要開門問診,總少不了遇到一些這樣的無賴病患。”林天晴有些擔憂:“不知道推事最後會怎麽判。”
“隻怕我們會輸。”一直沒吭聲的方三響忽然道。林天晴大驚:“不會吧?這兩樁案子明明占著理呀?”方三響冷笑:“法庭最要考慮的不是道理,而是民意。從老百姓的角度看來,病人在家裏還活著,送到醫院就死了,這肯定是醫生的錯。至於診療細節,他們不懂,也不關心。先前有好幾樁案子,不就是這麽稀裏糊塗判的?”
“在英國,這種醫療糾紛案子,都須交給醫師公會來做判斷。中國這邊隻請一位醫師做隨庭顧問,而且推事采納與否,全憑心證。一個外行人,肯定會更傾向於民意。”孫希也是一肚子抱怨。
姚英子道:“南市前一陣就有類似案例。一個產婆接生時,發現胎兒臍帶繞頸,連忙把孕婦緊急送到一處診所。醫生采用剖腹產,可惜趕上妊娠高血壓,孕婦沒救回來。結果孕婦家人指責醫生開腸破肚,居心叵測,把他告上法庭。張校長去隨庭做證,奈何孕婦家人在審判廳外圍了個水泄不通,要求懲辦殺人凶手,最後推事到底還是判那醫生賠償。”
眾人聽了,都是一陣唏噓。林天晴憂心忡忡:“那……這案子最壞的結果,會是什麽?”
“大概是吊銷醫生執照吧?”方三響回答。
“老方你錯了。”孫希截口道,“我剛才可是在旁聽席看到幾個小報記者,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亂。所以最壞的結果,是上海的報紙上哄傳,紅會總醫院一日之內兩醫生誤診受審,到時候連醫院都要砸招牌。”
他們兩個還算淡定,卻讓姚英子急得不得了。萬一法庭真要吊銷醫生執照,他們的職業生涯就這麽毀在兩家小人之手,豈不冤枉?
可她已不是那個肆意妄為的小姑娘,知道很多人盯著這案子,如果找自己爹疏通關係或賄賂法官,有理也變沒理了。
他們這麽講著話,走進了審判廳西邊一條南北向的小路,這裏官方稱為“地方廳西路”,不過當地人嫌繞嘴,都簡稱為“廳西路”。孫希眼睛最尖,忽然看到牛惠霖一個人站在路邊,手裏搭著一件薄西裝,似乎正在等車。
他應該是結束了法庭輪值,正要返回仁濟醫院。
孫希和方三響趕緊走過去,向他道謝。牛惠霖端詳兩人一番,方才緩緩開口:“你們不必道謝,我沒有偏袒任何人,我隻是講出醫學上的客觀事實而已。”
姚英子心直口快,搶著說道:“醫師培養不易,您也不想讓兩個小人毀掉兩個好醫師吧?”
牛惠霖轉過身來,他兩條淡眉本來是趴下來的,這時卻微微抬起:“按說官司未了,我不該評論此事。不過有些話,還是想跟兩位講一講。”
孫希和方三響趕緊站直了身子,屏息凝氣。
這位牛醫生在上海醫界可是赫赫有名,聖約翰大學畢業,劍橋深造,然後在倫敦各大醫院都擔任過外科主任醫師,還參加過世界大戰的救傷工作。一個華人在歐洲能做到這地步,絕對是鳳毛麟角。對孫希來說,這簡直是神祇一樣的存在。
“那兩樁官司,論道理是你們占理,論醫德卻大有可商榷之處。”牛惠霖講話很慢,可一拋出來極有殺傷力。
兩人都是一抖,麵麵相覷,方三響忍不住道:“您指的是哪方麵?”牛惠霖道:“你在使用冰囊之前,是否跟她與她的家人做了溝通?”
“這是所有醫院通行的做法,您在庭上不也這麽說嗎?”
“你我知道,但病人並不知道。向他們解釋,也是治療的一個重要環節。”
林天晴在旁邊忍不住幫方三響道:“那些人愚昧得很,就算解釋了,他們也聽不進去呀。”牛惠霖不動聲色:“什麽時候醫生看病,需要先檢查病人的智識水平了?”
“我……”
“在病患入院前,你是否出於專業傲慢,覺得他們太愚昧了,沒有多做解釋,讓他們隻要聽醫生的就行了?”
方三響“呃”了一聲,麵露尷尬。孫希見方三響嘴笨,趕緊上前想解釋一下。不料牛惠霖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的問題更嚴重。你當庭公開說出病人罹患梅毒性關節炎,有沒有考慮到病人的處境?我們並不知道她是如何感染的,但外界隻會認為她行為不檢點。她可能會被左鄰右舍指指點點,孩子也許會被欺負,名聲也會受損——這些悲劇,隻要你走到推事麵前小聲講出她的病情,就完全可以避免。”
孫希的臉色登時比方三響還尷尬。
“還有你那段關於愛克斯光機的高論,又是國外進口的燈膽,又是二十五元一次。你這麽說,豈不是讓旁人覺得你是嫌人家窮,不配接受檢查?”
牛惠霖這一頓批評,如急風驟雨,說得孫希滿頭大汗,訕訕不能言,連帶著方三響也垂頭不語。
“這些話本不該我一個外人來講:醫生與患者之間,到底誰為主體。是你們用技術去盡力拯救病人,還是讓病人來迎合你們的技術,請你們仔細想一想。”
牛惠霖的訓斥,持續到車子開過來方止。他上了車,忽又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兩人以為他還要教訓幾句,連忙立正。
牛惠霖遠遠看了眼審判廳,收回視線道:“你們這兩樁案子,若依今天的局麵判,多半是要輸的。但那位姚小姐說得對,如此毀掉兩位好醫生,我亦覺扼腕,所以提醒一句,你們勝機尚存。”
兩人麵麵相覷。牛惠霖作風公正,不會徇私,那麽這勝機從何而來?
“你們仔細想一下。無論是朱貴雲還是沈賢淑,對醫學並無任何常識,但他們居然會選擇從疋拉密洞、沙利比林兩種藥入手攻擊,還頗為專業……”
“您的意思是,他們背後……有人唆使?”孫希反應最快。
牛惠霖道:“我隻說我看到的,你們自己判斷。今天是民國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推事會在七月五日做出判決,你們還有十天時間。”
孫希和方三響對視一眼,卻隻有無窮的迷惑。信息太少,根本無從著手。
“我亦是紅十字會理事會的成員之一,記得代問沈會長好。”
牛惠霖丟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汽車疾馳而去。剩下的四個人麵麵相覷,心頭不約而同地聯想到過去一年的種種古怪。
自從癸醜之役結束後,紅會總醫院一直活躍在各地戰亂、災害一線,廣得讚譽。但到了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年),也就是去年,卻遭遇了一樁大變故。
去年四月,徐世昌大總統突然發布一條命令,宣布免去沈敦和的副會長之職,原因語焉不詳。
這條命令讓上海輿論一片嘩然。要知道,紅會乃是沈敦和一手創辦,他經營會務前後十五年,堪稱紅會核心的靈魂人物。此時突遭免職,又無正當理由,直接引發了紅會內部的極大混亂。施則敬、王培元等核心骨幹相繼憤而辭職,基層會員也茫然不知所措。一直到沈敦和自己站出來安撫大眾,並主動與繼任者交接,局麵才勉強穩住。
接下來的一年,紅會總醫院照常運轉,可每個人都心存陰霾,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大家都諱莫如深。如今經牛惠霖這麽一提醒,他們幾個人才驚覺,這兩樁醫療糾紛,竟似……竟似是衝著沈敦和去的。
姚英子皺眉道:“這麽說來,和沈會長有關的人,好像都或多或少出了事呢。曹主任去年因為醫院賬目有個小錯,也被辭退。”
即使魯鈍如方三響,也從這巧合裏品出一絲詭異。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勢力,在不動聲色地給與沈敦和有關的人找麻煩。
可沈會長是滬上有名的謙謙君子、仁厚長者,誰會跟他結仇?張竹君算是一個私敵,但張校長光明磊落,絕不會用這種手段;馮煦算是一個公敵,不過他本人早早在上海做了寓公,至於紅會京滬之爭,早已消弭。歐戰期間,會長呂海寰還與沈敦和密切配合,於膠州戰場聯手救傷,一時傳為佳話。
那麽還有誰會這麽痛恨沈敦和呢?
幾個人商量了一輪,沒什麽結論,隻達成一個共識:若要孫、方二人從兩樁官司裏脫身,勢必要在十天之內找出這個人來。
姚英子一拍巴掌,說:“我們直接去問沈伯伯不就得了?”大家連連稱是。姚英子掃視一眼道:“一下子去那麽多人,也沒什麽意思。我們兵分兩路。我和孫希去找沈伯伯;蒲公英,你跟曹主任比較熟,和天晴一起去他那裏問問。”
方三響眉頭一擰:“這事何必勞煩天晴,我自己去就行。”林天晴連忙表示:“正好我今天請假了,左右沒事。”方三響“哦”了一聲,不再說什麽。
姚英子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對孫希歎道:“這個蒲公英,簡直就是個榆木疙瘩。林小姐的心意,誰看不出來,偏他還傻乎乎的。”孫希道:“他不是發下誓言嘛,不報父仇就不考慮親事。”姚英子冷哼一聲:“天晴這幾年可沒少幫他去日本打聽,這份心意,難道還不夠他破個例?”
孫希笑道:“你自己守誓不嫁,安排別人倒挺心急的嘛。”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你還說別人。蒲公英好歹有個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怎麽還整天一個人晃來晃去的?”孫希笑嘻嘻道:“我若結了婚,你可怎麽辦?家裏再逼你,可就再沒有借口了。”
“你別岔開話題,現在不是說我,是你自己怎麽想的。”
“暫時沒那心思。”
“大話精,誰會信哪?你看今天你一站到被告席上,下麵多少姑娘議論。”
孫希撣了撣肩膀:“生得靚仔,這也怪我?”
他們一路說笑,先去了白克路的退思裏,發現沈敦和不在寓所,問過仆人後才知道去了西藏路。
紅會原來在天津路有一家時疫醫院,近年來規模逐漸擴大,不太夠用,沈敦和便在西藏路的大世界對麵盤下一塊地,把天津路那家時疫醫院搬遷過來。醫院即將竣工開業,他去現場盯進度去了。
兩人心中一陣感慨,沈伯伯都被強行解職了,完全可以頤養天年,居然還在矢誌不渝地為慈善奔走。實在想不通這樣的人,會惹來什麽怨恨。
他們趕到大世界時,正趕上午間開鑼,門口聚集了上千人想擠進去。這個地方是藥業大亨黃楚九在三年前建起的,裏麵除了有各色遊藝戲曲之外,還有十幾麵西洋哈哈鏡,極得上海市民青睞,隻要開門,永遠人潮洶湧。
孫希下了黃包車,感慨這麽多人常年擠在一個密閉空間裏,簡直就是個“病毒大世界”,隨時會暴發疫病。沈會長在它對麵建時疫醫院,正可謂對症下藥。
姚英子挽著他走過馬路,對麵是一座漂亮的歐式兩層磚樓,一層是立柱與狹窗,二層則是一水的落地盾窗,采光極好。所有的窗戶都塗成朱紅顏色,與白牆交相映襯。在小樓的最上方,幾個工人正粉刷著一個簇新的紅十字。
“我聽我爹說,大世界建成之後,周圍的地皮噌噌地漲價。別人買了都瘋狂地建商鋪、蓋公寓,賺得盆滿缽滿。隻有沈伯伯盤下這塊地,卻用來蓋免費的時疫醫院,好多人都笑他港兮兮[12]。”
孫希一聽姚英子這樣說,下意識地把西裝撫了又撫,仿佛怕衣冠不整褻瀆了這份用心。可他們一進到院長室裏,卻大跌眼鏡。
院長室裏有兩個人,一個是沈敦和,還有一個是柯師太福教授。兩個人都是年過六十的老人了,卻像兩個頑童一樣趴在地上,一架古怪的機器正在兩人之間咕嘟咕嘟地響著。
這機器上麵是一個玻璃大盂,裏麵插著個空心管,下麵是一個生火器,彼此之間有各種膠皮管和細杆相連。柯師太福見姚英子他們來了,興奮地揮手說:“你們來看,來看。”
姚英子問:“這是什麽呀?”柯師太福得意道:“這是我新發明的時疫機器,說起來,還是從姚小姐你那裏得來的靈感。”
“啊?我?”
“你們看,隻要生火器打出火來,便可以給玻璃大盂裏的鹽水升溫,通過空心管輸送到病人體內。”柯師太福一邊說著,一邊捋起袖子,把連接著機器的一枚輸液針頭刺入自己腕部,“如此一來,隻要刺入血管,輸液便可自行運作,不須人在旁邊盯著。機器自會調節壓力,控製輸液速度。”
姚英子麵頰一紅,想起那個輸液過快導致肺水腫的那子夏。柯師太福所謂“靈感”,八成就是在拿這件事開玩笑。
沈敦和從地上爬起來,滿意地拍拍手:“我們已經做過實驗。一經注射,隻要十到十五秒,病人就能夠四肢複溫、麵色轉活。這機器既省人工,見效又快,且不需電力,最適合赤痢、霍亂等大規模疫情的場合。”
柯師太福得意道:“我要去申請專利,以後不用給你打工了,躺在公寓裏就有進賬,還有餘錢可以支援愛爾蘭獨立。”
“先把針頭拔出來吧!這點配液你都貪!”
這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不亦樂乎。姚英子在旁邊凝神觀察,在沈敦和胖乎乎的臉上,絲毫看不出被強行解職的沮喪,雙眼一如既往地充滿熱忱,唯是眼袋深重,如兩個墨團垂吊下來。
“沈伯伯,你不好這樣大意,多注意注意休息。看你格[13]兩個眼袋,都快大過我的荷包啦。”
“唉,最近北方諸省大旱,得組織義賑;再加上時疫醫院馬上竣工,總要盯一下。忙過這段時間,我是要歇歇了。”沈敦和走回到辦公桌旁,這才反應過來:“英子,孫希,你們兩個來這裏做什麽?”
姚英子把孫、方兩人的官司與牛惠霖的提醒講給他,沈敦和緩緩坐到沙發上,拿起煙鬥吧嗒吧嗒吸了幾口。孫希覺得沈會董的臉色有些不正常,膚色暗淡無光,老斑頗多,明顯是一種病容。
他要上前幫他檢查,卻被沈敦和婉拒:“我這就是累的,睡一覺就好了——對了,你們不用擔心,我認識幾位大狀,這兩樁官司應該不難打。”
“這個不是重點!”姚英子有點著急,“重點是,誰會跟您過不去,您有什麽仇人嗎?”
沈敦和聞言失笑:“我能有什麽仇人?”孫希在一旁忍不住道:“那您去年突遭解職,到底是個什麽緣由?”沈敦和把煙鬥輕輕擱下,笑容不變:“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數百年。大總統希望除舊更新,我也隻好主動讓賢嘍。不過沒關係,一家好醫院,不在於醫院本身,而在於裏麵的人。隻要你們在,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之前大概有無數人都問過沈敦和這個問題,他這一套太極拳打得純熟無比。姚英子不禁有點氣急,連沈伯伯都諱莫如深,這仇家到底什麽來頭?
這時柯師太福拿著個紅酒瓶子走過來,手裏掐著幾個玻璃杯:“來,來,不說那些了,一起喝點葡萄酒,慶祝一下我的新機器的誕生。”沈敦和趁勢擺脫兩個人的糾纏,轉頭笑道:“張裕?他們又送你紅酒了?”
“我之前替他們做過一次化驗,結果他們拿著到處去打廣告。喝他們一點酒也是應該的。”
沈敦和拿過酒杯,兩個老頭就這麽對酌起來,一個天真爛漫,一個城府深重,姚英子和孫希站在旁邊,簡直是老鼠拉烏龜——無處下嘴。
姚英子一跺腳:“就算您淡泊名利,也得計較一下紅會呀!這麽多年積攢下來的好名聲,怎麽能毀了?”
沈敦和放下酒杯,臉色卻嚴肅起來:“英子,你也跟著我做慈善這麽久了,應該知道的。紅會和個人慈善家不一樣。它也罷,我沈某人也罷,起的不過是一個號召善舉、中轉款項的作用。倘若我因為辦紅會而得了樂善好施的名聲,那豈不是盜取了真正捐款者的好意,成就了我個人的名聲嗎?”
姚英子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沈敦和笑眯眯道:“紅會掌握著巨萬善款,本就不該有慷慨之譽,而隻能承嚴管之責。我沈某人經營紅會這麽多年,很多人分不開我與紅會,也分不開紅會與善事,長久來看並非好事。這次借政府的光退下來,正好給後人做個表率,何樂而不為?”
兩個老頭相視一笑,“當”地又碰了一次杯。姚英子覺得好氣又好笑,隻得無奈地心想:“隻能看蒲公英那邊有什麽進展了。”
倘若姚英子此時有一雙能看到方三響的眼睛,那注定要失望了。
方三響和林天晴此時正站在一座石庫門前,一臉尷尬地看著眼前的情景。
在他們麵前的逼仄弄堂裏,曹主任正四肢著地,背上馱起一個胖乎乎的小娃娃。小娃娃手裏的撥浪鼓咚咚作響,曹主任隨著鼓點在地上爬前爬後,滿臉是汗,不時還要故意拱起背顛一下,逗得小娃娃咯咯大笑。
方三響平時見慣了曹主任的苛刻嘴臉,驟見他這副寵溺模樣,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林天晴反應倒快,走過去雙手伸開:“好漂亮的娃娃,姐姐抱抱哇。”那胖小孩一見來了個漂亮姐姐,毫不怕生,伸手就讓她抱在懷裏。
曹主任解除了這個負擔,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擦擦臉上的一層油汗,對方三響道:“你們怎麽想起來望望我呀?”說著眼神朝他手裏瞟,一見是空的,便露出個“早知如此”的表情。
這兩個人一個斤斤計較,一個錙銖必爭,當初在總醫院就棋逢對手,對彼此的風格都很熟悉。
方三響道:“今天過來,是有一件事要請教曹主任。”曹主任見林天晴和那小娃娃玩得開心,一屁股坐在門口的石礅上,扯開衣襟拚命扇風:“不要叫我主任了,我都已經從總醫院離職了,還有啥事能幫到你呢?”
他說得不經意,語氣裏卻帶著股酸溜溜的蕭索。方三響道:“當初沈會長突然去職,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嗎?”
曹主任扇風的動作停了一霎:“這個我可不曉得。我隻是個院務主任,離紅會副會長還隔著好幾層呢。這件事還是王培元同我講的,我開始都不信,哪知道是來真的。”他說到這裏,一陣感慨:“沈會長一手把紅會建起來,現在倒好,被人一紙命令就踢出自家產業,真是氣也氣死了。”
見曹主任鼻頭漲紅,鼻翼翕張,方三響知道他確實是真情流露。他一轉念又問道:“那曹主任你又是因為什麽離開紅會總醫院?我看告示上隻說是身體原因。”
“唉,你們可不知道,這還是沈會長幫忙,不然可真冤死忒[14]。”
曹主任一提這事,腮幫子都氣得鼓起來了。
去年沈敦和離職之前,內務部曾經突然派員過來審核財務,結果審出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來。
一九一四年,也就是民國三年,日本和德國在青島開戰。會長呂海寰親自帶隊,組織救援隊奔赴膠東戰場。當時呂海寰提出,救援隊要統一著裝,定為著黃色製服,係紅十字袖章,懸救護記章。
不過因為青島大戰一觸即發,訂貨不及,沈敦和便指示曹主任,讓他在膠東就地采購。曹渡遊說當地布商和成衣商捐助了一批物資,作為回報,給他們授予了紅十字會籍。這些富商隨後打著紅會旗號,利用慈善物資可享受鐵路打折的優惠,發運自家貨物。
內務部認為紅會有濫發會證、濫用特權之嫌。曹主任滿腹委屈,這件事確有不合規之處,奈何事情催得急呀。還是沈敦和站出來解釋,才算沒有起訴曹渡。沒想到很快沈敦和也被迫離職,新副會長上任之後,曹渡到底沒保住這份工作,隻好以“健康原因”體麵離職。
幸虧曹主任投資眼光精準,早早在法租界環龍路上買了一棟漁陽裏的兩層小樓,索性當起了寓公。
“哼,其實做院務主任有什麽意思,管賬管得一包氣。反正沈會長也不在了,我不高興給他們做,就在家裏弄弄孩子。你看,我樓上自住,樓下出租,光吃吃租金也蠻好。等我老了,這房子就留給有善——哦,這是我兒子大名,一輩子都不愁!”
正講話間,一個長衫眼鏡男子夾著幾本書走進來。曹渡打了個招呼:“陳先生儂回來啦?”男子點一下頭,然後鑽進小樓裏去。曹渡衝方三響說:“看到伐?來租我房子的都是讀書人,比病人好打交道多了。這位陳仲甫先生人不錯,辦雜誌的,清清爽爽,就是訪客多了些。不過也好,他們一開會就是一整天,十幾個人吃喝都由我代買,又是一筆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