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這才看清她手裏抓著的是什麽,是小侍衛給她的那個錢袋子,上麵繡著的紋路即便在黑暗中也流淌著華麗的光澤。
冬兒抓著錢袋子,滿臉猙獰,上次摔掉了門牙,疼得她幾天都沒睡好覺。
無比懷疑就是遲遲搞的鬼,不然怎麽剛好經過她身邊就摔了呢?
一定要讓這個不要臉的賤.人付出代價。
咚!
冬兒還沒來得及張口喊叫,就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遲遲捂住嘴巴,瞪著這個忽然出現在麵前的人。
他為什麽總是來無影去無蹤,好像宮裏不論哪個地方都能去似的。
施見青低著頭,不知看到了什麽,他輕輕嘖了一聲,“你怎麽還留著這個,”
他半彎下腰,從昏死的冬兒的懷裏拿出什麽,隻用兩根修長的指節夾著,小心地不碰到除了錢袋以外的東西,似乎怕被弄髒一樣。
遲遲想都沒想,“因為那是你送的。”
說完就感到一絲不對,猛地扯過被子將自己捂住,瞪著麵前的人,“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什麽侍衛竟然隨便闖進別人的閨房啊!
“登徒子!”她抓起一個枕頭扔了過去。
施見青一隻手穩穩接住,完全沒有非禮勿視的概念,一雙比夜色還要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我是來聽你的答案的。”
“等……等一下。”
遲遲有些不理解,現在重點是這個嗎?她眼睛往地上瞟,“真的不管她了嗎,萬一她忽然醒過來,我們豈不是被當場抓奸啊?”
“抓奸?”
遲遲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尷尬地用被子蒙住頭臉,卻聽腳步聲響起,有人站到了床前,少年冷淡的聲音響起,“我用了三成力,約莫明日午時她都醒不過來。”
三成。
遲遲默默為冬兒點蠟。
頭頂那人視線的壓迫感實在強烈,而且一直逃避也不是辦法,她索性抬頭,正色迎向少年的雙眼。
“那你……”
“你喜歡我嗎?”
?
施見青頓了一下,難得流露出了一絲錯愕。
這也不怪他,畢竟長到這麽大,第一次有人直白大膽、毫無含羞地詢問他的心意。
第一是不敢。
第二是因世俗總是教導女子要溫柔含蓄,循規蹈矩,怎能隨意將情情愛愛掛在嘴邊。
他垂下眼瞼,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
見他這樣,遲遲就嚴肅起來,“要是你不喜歡我,隻是想從我這裏獲得‘被喜歡’的感覺來證明什麽的話,那最好不要了。”
“我們還是做朋友吧。也請你以後不要再說這麽輕浮的話。”
其實她努力藏起自己的失落了,還是忍不住有一丟丟流露出來,既然一點都不喜歡她幹嘛說那種似是而非的話,害她臉紅半天,雖然打小自己就很容易臉紅,也不全是被他撩撥的緣故。
小侍衛愣了一下。
“你敢說我輕浮?”
平生第一次被人指著鼻子罵的廣陵王殿下,罕見地語塞了,他伸出手要去抓她,“我哪裏輕浮了。”
“你說清楚。”
遲遲死死捍衛住她的小被子,開始害怕了,“你們做侍衛的都這麽閑嗎?”
萬一被發現……她可不想再卷進那種謠言裏麵了,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宮女,很容易嗝屁的,年家也不會出麵保她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無名小卒。
見他完全不聽勸,手上還直扒拉,遲遲也著急了,“我警告你,你再糾纏不休,那……那我就隻能忍痛失去你這個朋友了。”
極力壓製著音量,似乎很害怕引來什麽人。
那隻修長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你威脅我?”
他低低地說,長這麽大隻有他威脅別人的份兒,今天第一次被別人威脅了,還是一個宮女。
施見青很煩,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煩,他從來不是會糾纏不休的人,一開始接近她隻是因為相貌上的相似。
後來,後來則是對她的話感到好奇,半是輕蔑半是戲弄,沒想到這個宮女竟然……敢威脅他。
區區一個宮女!
忽然。
篤篤篤,一道敲門聲響起,“遲遲,你睡了嗎?”
伴隨著白芷輕柔的嗓音。
施見青看了一眼遲遲,又轉去看向門口,眸子漆黑深邃,似乎打算就這樣去開門,幾乎是在他動身的刹那間有人開口。
“喜歡你。”
少女纖細的手指不安地抓著身前的薄被,披散在兩肩的長發有些淩亂,一張小臉微微發白。
她抬起眼睛,眼瞳宛若林間幼鹿般幹淨清澈,一對眼圈卻濕紅濕紅的,像是被誰欺負狠了。
吸了一下鼻子,很輕地問,“喜歡你,算是你讓我做的第二件事嗎?”
“……”
施見青低著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渾身一震,立馬緊緊拽住了他的手,“好,我喜歡你。”
少女手心觸感柔嫩,他一時愣在了那裏。
遲遲沒有看他,低垂的睫毛不住撲簌,下頜連同脖頸那塊都紅了個透,像是刷了一層胭脂似的。
“這件事,我會認真的。”
娘親說了做人要真誠,要學會正視自己的心。
喜歡他又不會少塊肉。
反正……對朋友的喜歡也是喜歡。
屋內靜靜的,兩個人誰都沒有發出聲音,外麵的白芷也沒再敲門,大約是以為裏麵的人已經睡熟,很快就有腳步聲遠離。
危機解決,遲遲長長地舒了口氣。然而……還有一個更大的危機等著。
迎上少年含著淡淡審視的眼神,遲遲硬著頭皮開口,“你轉過身,等我一下。”
她語氣軟,施見青便也沒為難,背過了身去。
遲遲趕緊穿上外衣,跳下床走向牆角放置的箱篋,拉開一個櫃子,裏麵滿滿都是觀音小像,與她前不久送出去的那個大小形狀都差不多。
她驚了一下,連忙手忙腳亂地把櫃子合上。
不能被看到。
萬一被他發現自己有那麽多一模一樣的小像,就糟糕了。
她眼疾手快,施見青沒有發現異樣,等他走到身後的時候,遲遲已經找到了東西,遞到他的麵前。
“這個,送給你。”
一個淡藍色的香囊。
布料平平無奇,繡花也平平無奇,看不大出是女子用的東西。
“裏麵是蕎麥花,娘親同我說過,蕎麥花是送給心上人的花。”
救命啊她都在說什麽啊。
遲遲都要被自己蠢哭了。
少年卻很淡定地把香囊給接了過去。
他心想,莫非是傳聞中的定情信物?
有夠俗氣的。
“嗯。”
看不出具體的喜惡,他隨手把香囊收進了袖子裏,也沒再說別的,三步並兩步走到冬兒倒下的地方,揪著她的衣領翻窗出去了,就跟上回揪著遲遲的衣領出膳房一模一樣。
身姿利落瀟灑,毫不拖泥帶水。
用稍微文雅點的詞形容就是,翩若驚鴻矯若遊龍……
遲遲看著看著就覺得,喜歡他,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
覓藍嗅到一股特別的香氣,不太像是廣陵王平日裏會熏的香,分明更偏向於女子身上的香氣。
她麵上不顯,心中卻是一沉。
上次他說他並不是非她不可,回去越想便越是難安。
官家那邊暫時沒有什麽眉目,廣陵王這一頭便不能輕易放手。
她麵上不動聲色,隻是俯身靠近,把食盒打開,都是施見青喜好的菜色,畢竟交好了十多年,她對他的喜好早就了如指掌。
施見青得了新的奇巧機關,正研究它的構造,少年眉眼沉著,頗為投入。
覓藍又瞧了一眼那個被隨意擱在一邊的淺藍色香囊,心中有了計較。
她聲線柔媚,輕輕說道,“前些日子是覓藍的生辰,殿下卻提都不提,可見是情分淡了,換做是誰都要委屈幾分,忍不住跟殿下使了性子,是覓藍不懂事。”
覓藍觀察著少年的表情,“今日忝顏登門,伺候殿下用膳,殿下就賞賞臉,原諒覓藍吧。”
她蹙起眉尖,語氣低柔婉轉,似怨非怨,是個男子都要聽酥了身子,一旁少年卻沒有什麽反應。
覓藍抿了抿唇,靜靜為他布好菜。
知他是個直性子,索性開門見山,“殿下,可以把這個香囊送予覓藍嗎?”
施見青撥弄機關的手指一頓,抬起眼睫。
覓藍笑了笑,眸中帶水,語氣平緩溫婉,娓娓道來,“宮中熏香,要麽厚重沉穩、要麽乏味單調,難得有這般輕盈恬淡又不失特點的香氣,殿下品味不俗。”
她沒說,這般脾性的香味,倒是與官家身上的香氣頗為相合。
施見青重新擺弄起機關,“喜歡便拿去,”
他濃密的眼睫小扇般垂落,一臉不太在意的樣子,“就當補你的生辰禮了。”
覓藍勾起唇角。
……
官家處理完政務,擺駕至太後宮中。
太後禮佛,慈安宮點了檀香,香氣盈然。皇帝的目光沉靜落在麵前書卷上,手腕微動,正抄寫著佛經最後一行。
一旁案上摞了厚厚一疊佛經,全是天子手抄。
太後徐徐道:“你有此孝心哀家很是欣慰。”
當今天子,待上至純至孝,待下.體恤民情,一有空暇便會到慈安宮中,為太後抄經。
太後看著這個完美的兒子,有時候卻會覺得恍惚,他跟他的弟弟,簡直是兩個極端。
哥哥冷靜勤奮,自律刻苦,自從親政後更是一心放在國事上,從無半分懈怠。明明不到弱冠的年紀,卻沒有一點貪玩脾性,除了國事無甚喜好,跟先帝爺倒是像了個十成十。
弟弟卻總是脫不了小孩脾性,成日裏逗貓遛狗,擺弄他那些玩意兒。打小就與宮女走得近,幾乎是脂粉堆裏泡大的。
當初先帝身體虛弱,太後還是皇後時就插手朝政,乃是先帝爺的賢內助,朝廷中依舊有不少她的舊部,牽扯極深。
有這樣的兒子真不知是省心還是鬧心。
想起那段的時光太後還是會感到懷念,權力掌控在手裏的感覺,隻要體會過便再難戒掉。
“國事一朝一夕是處理不完的,皇帝這般勤勉,是社稷之福,卻也該多去後宮瞧瞧,莫要累壞了身子。”
太後苦口婆心道。生出淡淡細紋的眼角不減風華,幾年禮佛下來麵相寧和慈愛了許多,卻依舊磨滅不去掌權多年的強勢。
皇帝抬眼看向自己的母親,兩枚灰綠色的瞳仁靜靜的,透出柔和的色彩。
隻是還未開口,便以拳抵在唇邊,虛弱地咳嗽了幾聲。
蒼白的俊臉透出薄薄紅暈。
太後見他一副力不從心的樣子,也不好多說什麽。皇帝病成這樣子,再催促著他開枝散葉,總顯得不近人情。
他們母子原本就不怎麽親近,弄得更僵就不好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從那場禍事開始,母子便時有分離,情分也逐漸淡薄。
他如今長到這麽大也不再需要與母親親近了。
太後道:
“哀家為你選的女子,不論性情還是樣貌都是出眾的。這些女子,平日裏寵幸一二便可,為大慶綿延皇嗣是她們的責任,切忌太過沉迷。”
“聖人無情,你不需要有任何弱點。”
“卦象說你暫時不宜立後,那就緩幾年。”
“至於皇後,也要從世家裏出。性情容貌還是其次,家世才是頂頂重要的,你初初登基,需要這些來維係前廷後宮的穩定。”
施探微抬眼。
對上這雙略感妖異的眸子,太後依舊會下意識地皺眉,感到不喜。
隻是大慶開.國帝王便有一雙異瞳,皇帝這雙眼睛在他登上帝位以後,不僅沒有使他成為異類,反倒成了皇室血統的象征。
施探微斂起眸光,溫聲道:
“兒臣謹遵母後教誨。”
太後其實不喜皇帝這性子,總覺太過文弱。
但從前朝傳來的消息看來,他溫和寬仁之下隱藏的是雷霆手段,嚴酷、冷峻、理智。
總能把滋蔓之禍消弭於初生,使臣子心悅誠服。
施探微坐滿一個時辰便起身離開。
一名蒼藍宮裝的婢女正好踏入殿內,二人視線相撞,覓藍一怔,連忙垂下頭顱,嫋嫋福身下拜。
施探微頷首,平靜淡漠,不曾流露半分情緒。太極宮還有一堆政事等著他去處理。
身後奴仆緊緊跟上皇帝的步伐,走過覓藍身側時,他忽然停下腳步。
“你身上是什麽香?”
少年清潤優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