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掌事。”
忽然一道清冷的女聲傳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腳步聲漫進,林掌事見了來人,微微頷首。
“白女史。”
竟然是昨兒在飯堂有過一麵之緣的那位女官。
見遲遲看她,白芷亦是投來一眼,那一眼有著淡淡的安撫意味。
她對掌事輕聲道:
“這個小宮女昨夜的確外出過,正巧被我撞見,細問之下,方知不過是尋常起夜。後來那半個時辰,一直與我待在一起,替我謄抄文書,清清白白,實是與刺客無甚幹係。”
林掌事笑道:
“既然有白女史作證,那就無妨了。”
“掌事!”
蘭兒還想說點什麽,接觸到林掌事警告的眼神,咬緊牙關,隻能悻悻作罷。
算那個傻子走運!
待眾人盡皆散去,遲遲方才小步走向白芷,福身道謝,卻又忍不住困惑,“女史大人為何幫助奴婢?”
白芷轉過臉來,細細盯著她的眉眼打量,忽地歎氣道,“因你生得像我一個朋友。尤其眉眼,像極了當初她剛進宮的時候。”
遲遲“咦”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臉,那說起來還是得感謝娘親,給她的這副容貌救了她的命。
白芷卻無意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帶她走到一個轉角,沉聲問道,“你昨夜亥時,究竟去了何處?”
聽出她語氣嚴肅,遲遲立刻保證:
“女史放心,奴婢與刺客絕無半點幹係。”
想到昨夜那個叫做見青的少年侍衛,遲遲臉上的篤定微微頓住。
那少年不僅出現的時間吻合,舉止言語還處處都透露著古怪,但不知為何她相信他並不是歹人。
而且,她也答應了不會跟別人說見過他,不能言而無信。
於是她話音一轉,“奴婢絕不會對官家不利,奴婢發誓。”
她眉眼間的堅定讓白芷有些意外,於是隨口問了一句,“便是許你萬兩黃金,也不會去做這樣的事嗎?”
“不會。”
白芷這才想起眼前小宮女落選秀女的身份,不禁半開玩笑道,“想必你極是愛慕官家。”
遲遲卻搖了搖頭,認真道:
“無關風月啊。”
白芷不禁側目。
少女一張小臉未施粉黛,素麵朝天,細白的雙頰透著薄薄的紅暈,眉目如畫。
可惜年紀太輕,稚嫩生澀掩蓋了身上的靈氣,若是長開,定是個絕代佳人。
遲遲托著下巴,回想著選秀當日的場景,那日官家因身子不適並未到場,全程是太後娘娘主持,所以她也不知官家究竟生得什麽模樣、又是什麽性情。
不過在她心裏,官家並不能與世俗男子等同,一直是威嚴而仁善的形象,就像龕籠裏端坐的神像,不容冒犯。
“奴婢隻是覺得,官家是個好皇帝。”
遲遲扭過頭,“您在宮中多年想必也聽說過,官家還是東宮時受命監國,曾發出一道豁賤為良的諭旨,允許樂戶女子脫去賤籍,放良歸家。”
白芷沒懂,“可這又與你有何幹係呢?”
遲遲猶豫片刻,方才清聲說道:
“奴婢的娘親,曾是樂籍女子。”
樂籍女子,一向被世人看不起,視作卑賤。
對旁人來說難以啟齒的事,這小宮女卻毫不避諱,眸光坦然而幹淨。
“女史不知道,在這道諭旨發出之前,奴婢和奴婢的娘親過的是什麽日子。”
所以即便選秀被撂了牌子,她也從未心生怨懟。
聽完解釋,白芷的神情頓時複雜起來,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遲遲好幾眼:
“宮裏人心叵測,大多是趨炎附勢之輩。我年少時就在太後跟前伺候,見過官家少說也有幾十次。
官家俊采冠世,溫潤如玉,進宮的女子但凡見過官家,沒有一個不動心念。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對官家隻有感恩,而無雜念的女子。”
遲遲撓了撓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有那麽多人喜歡官家、仰慕官家,奴婢的心情好像也沒有那麽重要。”
白芷忍俊不禁,忽然覺得自己眼光不錯,這小宮女就是那個合適的人選。
想起正事,她清了清嗓子,“既然掌事把你借給了我,今日便聽我差遣。跟我來,我有件事要你去辦。”
遲遲自是欣然應允。
這白女史要她辦的事,卻是去送一封信。
臨出門前,白芷捧著一盞茶喚住了遲遲,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怕我利用於你?”
迎著遲遲困惑的目光,白芷指了指她手上的信件,緩聲道:
“方才你為我代筆,已然將信上的內容知曉得一清二楚,你就不怕事情敗露,連累你的性命?”
這是一封情箋,字字句句都寄托了對情郎的思念,纏綿悱惻,令人動容。
此事若是敗露,往小了說是耐不住寂寞觸犯宮規,打頓板子就了事,往大了說,就是與人私通、穢亂宮闈,要掉腦袋的罪名。
遲遲卻毫無懼色。
她福了福身子,口齒清晰道:
“第一次,女史見奴婢被眾人排擠,主動現身為奴婢解圍。第二次,女史為我扯謊,免我牢獄之苦,乃是救命之恩。
娘親教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女史如此幫我,奴婢自然要報答。
更何況,這般私密的信件女史也放心交給奴婢,便是絕對信任奴婢,奴婢自然也相信女史,絕無害我之心。”
聽罷,白芷擱下茶杯,幽幽一歎,“你這孩子有此等心性,不枉費你寫的那一手好字,看來並不像傳聞中那般癡傻,”
她話鋒一轉,“既有此等才情,當初又為何落選,我實在想不明白。”
遲遲有些不好意思,“女史謬讚,其實奴婢的娘親才是那真正出類拔萃之人,奴婢不過傳承了十之一二,就連這一手字都是娘親逼著奴婢練成,否則依著奴婢的性子,怕是學了幾天就丟到一邊去了。”
她欠了欠身,眼神靈動狡黠,全無平日裏的呆滯遲鈍,“藏拙實是無奈之舉,還望女史能夠替奴婢保密,大恩不言謝。”
……
按照白芷的吩咐,遲遲將信投進嗟歎湖邊、往右數第七棵槐樹的樹洞裏麵。
嗟歎湖取名自“時光共拋擲,人事堪嗟歎”一詩,乃是大慶皇宮的一處絕景。
這裏常年濃霧不散,風景宜人,若逢春江花月之夜,便可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之景,如同人間仙境,極美極幻。
趁著四下無人,遲遲將信投進樹洞裏麵,回想上麵的內容,在心中猜測白女史的情郎到底是何人?
太後身邊的女官,會與誰情意互通?
定然是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
方才,她問女史為何不親自寫就,後者笑笑說她已立誓封筆。
封筆?
大抵是與被貶謫到此有關,他人私事,遲遲也不便多問。
時值初秋,涼風習習,遲遲往回走時,望見那平靜遼闊的湖麵**起圈圈漣漪,不知不覺就輕念出聲。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
“攀荷弄其珠,**漾不成圓。”
“見君彩雲裏,欲贈隔遠天。”
“相思無因見,悵望……悵望……”
雙手負在身後,她邊走邊背。
這首詩正是出自那封情箋,她落筆時覺出意境極美,便悄然記在了心中,卻不解其意。
背到最後一句時卡住了,隻得從頭開始背起。
她嗓音很輕,像是羽毛落在初冬的雪上。
她越走越遠,沒有看見身後槐花樹的枝椏上,一個金紋白裳的少年,緩緩睜開了雙眸。
他是被遲遲的背詩聲吵醒的。
少年烏發高束,蒼白的肌膚宛若上好瓷器,透著淡淡病色,眼下有一顆細小的痣。
濃如鴉羽的眼睫下,是兩汪灰綠色的眼瞳。這顏色極為罕見,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石般,帶著與生俱來的優雅,蹁躚而來。
“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一聲輕歎,少年琅琅之音帶著初醒的沙啞,動聽至極。
撩人心弦。
……
遲遲沒想到,會在岸邊遇到那天晚上的少年侍衛。
他半靠著一棵樹木,低垂著眼眸,嘴裏叼著根茅草,湖水粼粼的波光照亮了他白淨的側臉,看上去吊兒郎當的,像是在偷閑,又像是在等人。
雕刻著朱雀紋的腰牌被太陽一照反射出刺目的光,想讓人忽略都難。
宮裏人多眼雜,不得不避嫌,遲遲隻好裝作沒看到他,而且上次分開他就說當彼此沒見過,她也不想給人家添麻煩。
遲遲打算繞個遠路從另一邊偷偷走過去。
那條路離湖水很近,幾乎是在湖邊行走。
她屏住呼吸,拿開擋路的樹枝,踩過一段比較濕軟的土地,鼻腔裏充盈著濕潤的土腥氣。
忽然,膝蓋傳來一陣刺痛,像是被什麽東西打中了。
她重心不穩,腳底泥土又濕潤至極。一個打滑,整個人就以一個無比狼狽的姿勢“噗通”摔進了水裏。
大量湖水從嘴巴鼻子湧入,肺部傳來劇烈的疼痛,一點點擠壓著胸腔的空氣。
“唔……我不會水!”
遲遲拚命撲騰,喊了半天以後忽然發現——
這裏是淺水區,水位剛剛沒過腰間,淹不死人。
頂著滿臉水漬,她傻傻地站在水裏。
一隻手忽然伸到眼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
遲遲抬起頭。
模糊而刺痛的視線中,是一張笑意促狹的俊臉。
抿了抿唇,握住他的手借力上岸,然而很快她就放開了。
“是你害我落水的。”
眼睛瞪得溜圓,盯著少年篤定地說道,膝蓋上那被什麽東西打中的疼痛提醒著她,絕對不是自己站不穩掉進水裏去的。
——就因為沒有跟他打招呼就害她出醜什麽的,也太過分了吧。
遲遲不太高興,連帶著看他那張好看的臉都提不起精神來,整個人蔫噠噠的。
施見青盯著自己那隻被毫不留情放開的手,上麵沾染著點點水漬。
他嘴角的笑意緩緩收了起來。
遲遲仔細觀察著他的反應,忽然間不確定了。
他表現得太正常了,連一絲一毫的愧疚都沒有。
難道真的不是他?
那少年卻開口了。
“真有意思。”他冷笑,“我好心把你從水裏拉上來,不說聲謝謝也就罷了,居然還反過來冤枉好人?”
“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
遲遲一點一點咬住嘴唇。
糾結了半天,才從唇齒間費力地擠出兩個字:
“……謝謝。”
說完她莫名有種憋屈的感覺,罷了,就當是謝他請自己吃那麽好吃的小籠包了。
施見青垂眸。
少女強忍委屈,濕濕的睫毛向下耷拉著,眼圈和鼻尖都紅紅的,像是一隻被欺負慘了的小倉鼠。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齒。
少年笑起來的樣子很是陽光俊美,那種刻薄和尖銳瞬息散去,忽然之間變了個人。
“好巧啊。”
無視她的狼狽,施見青擺頭看了看四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麵前的人關係極好,“又遇到了。”
“嗯……”
遲遲有氣無力地回著,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
“阿嚏!”
她慌張地捂住口鼻,隻覺身上更冷了,完全不想跟麵前的人多待,滿心都是趕緊回去換身幹衣服,不然染上風寒就糟了。
“侍衛哥哥,”她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惹來少年驚訝的視線。
遲遲很乖地低著頭,將手搭在腰間,行了個禮,“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告辭啦。”
他沒說話,遲遲就當默認了,隻想離他遠一點,要是被人看到她這樣渾身濕透,跟一個男子待在一起,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誰知還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冷冷一聲。
“站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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