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被扔下了嗎?
被一個人留在這個寒冷的、可怕的、沒有人的地方?
即便是在夢中還是深刻地感覺到了那種恐懼。
寒風如同刀子一般刮在臉上,疼痛非常,施見青想哭卻無法哭出聲,想大喊大叫想掙紮著、從這個總是溫柔哄著他、卻在這一刻讓他去死的女人的懷裏逃離。
卻像是被掐住喉嚨、發不出聲音,四肢也如同被死死綁住,動彈不得。
不……
他不是尊貴的皇子嗎,為什麽會被放棄?
為什麽他不是被選擇的那一個?
這一路他忍受著磨腳的鞋襪,即便起了血泡也不吭一聲。
忍受著饑腸轆轆的折磨,因為他知道不忍就活不了了,他不是沒有大吵大鬧過,卻沒有用。
妙姑永遠隻會在一旁暗暗垂淚,而哥哥呢,總是一言不發,表情冷靜地一旁等著,直到他哭完了,才走上來用帕子給他擦幹臉頰。
哥哥從不安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眸淡漠無情。
沒有對弟弟的關愛心疼,也沒有對未來的恐懼迷茫。
嬌生慣養的小皇子就這樣被逼著學會了長大。
他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甘。
他要死了嗎?
為什麽……他是被放棄的那個呢?
為什麽他要去死呢?
哥哥呢?
哥哥為什麽不說話?
他感覺到自己被放在厚實的雪地上,刺骨的冰冷瞬息席卷全身,就在他冷得牙齒不住打戰的時候,哥哥的聲音突兀響起,“——等等。”
他似乎思考了一會兒。
方才開口說道。
“留下他,我們都能活下去,孤保證。”
“如果放棄了他,我們之中,沒有人能活著走出這片絕境。”
他的聲音裏有種超乎同齡人的冷靜:
“妙姑,孤知道比起孤,你更加疼愛六弟。他身子不好,要人多費心思,你將他當成自己的親兒子一般照顧,想必讓你在我兄弟二人之間做出取舍,定是心痛如絞。”
妙姑被這番話說得愣住了。
她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慌亂地解釋道:
“太子殿下,奴婢、奴婢沒有……”
她伏倒在地,失聲痛哭道,“令殿下生出如此想法,都是奴婢之過……”
“你不必驚慌。此乃人之常情,孤並不在意。”
施見青幾乎能想象到他的哥哥是以怎樣的神情說出這番話。
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眸一定沒有任何悲喜,沒有對任何人的期望,也就永遠不會有失望,“旁人的情感對孤來說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陳述事實的語氣,卻聽得人心中發寒。
“孤希望你冷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他心思縝密,循循善誘道,“你並不是真的想要放棄六弟,隻是頭腦混亂之下做出的決定。假如真的丟下他,你的心智將會崩潰,不出三日你也會死去。你也知道依靠孤一個人,根本無法走出這片雪原,不是嗎?”
將事實擺在麵前,從容不迫地分析利弊,仿佛完全隻是出於對自己利益的保護和考量。
聽著這些,施見青驀地想起,他有一次在母後宮中玩耍,聽見妙姑同母後說了這樣一番話。
“娘娘,依奴婢拙見,太子殿下的心性非同常人,不論在什麽情況下都冷靜非常,這雖然不算什麽壞事,但總是讓人與之相處時,會覺得暗暗心慌……聽聞那位年幼時也是如此,娘娘您就不覺得擔憂麽……”
施見青感覺到,妙姑將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卻像是透過他在看著誰,她喃喃地說,“殿下這般年紀本該如六殿下般懷有童稚之趣,卻如同成人般穩重成熟……奴婢還覺得,殿下並非是在模仿周圍長輩的言行,而是天生就如此性情……”
“殿下將來,真的會護住這天下嗎?世上根本沒有他在意的人或事,但凡有一念之差……”
母後卻不以為然。
反倒欣慰道:
“你多慮了。探微吾兒,以後是要執掌天下的君王,本就不該有任何在意之事,不該有任何弱點。”
“上位者,當如此。”
這些畫麵在施見青的夢境中翻來覆去地重複著。
忽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走近。
施見青也醒了,他罕見地沒有大發脾氣。少年將手蓋在冷峻的眉骨之上,呼吸很輕地吐出三個字:
“妙姑呢?”
室內昏暗安靜,他的聲音便顯得極為突兀。
薑黃被問住了,好半天才回答道,“殿下您忘了,妙姑她早就作古多年了。”
“哈。”
一道低啞的笑聲響起,施見青胸口起伏,不停地笑著,那笑聲裏充滿了痛快,然而聽著聽著卻讓人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悲慟。
“是,是,她死了。”
那時他們最終並沒有走出雪原,而是被追兵追上了,因為哥哥終於倒下。
就算他表現得再成熟也隻是個孩子,孩子的身體是承受不了這麽多的,因為食物的壓縮,他到了極限,倒在了雪地之中,渾身高熱不褪。
再之後……他們暴露了蹤跡 ,被叛軍追上。
在他們被反賊俘虜以後,妙姑也被人當做戰利品,獻給了某個將領,沒幾天就死了。
而他與施探微,則作為人質,被分別關在不同的牢房,互不知曉彼此的情況。
後來叛亂被平,他們兄弟二人被迎回宮中。
也是從那開始,施探微的身子骨每況愈下,性情也開始變化,變得沉默古怪,話都很少說一句。
即便是施見青也不知,就在被俘虜的那一年,在這個孿生哥哥的身上都發生了什麽。
新皇登基以後,更是成了宮中的忌諱,無人敢提。
施見青的手按在太陽穴上,輕輕按揉著,不再去回憶那段黑暗的時光。
……都過去了。
如今他錦衣玉食,要什麽有什麽。
再也不會麵臨那種被拋棄卻無能為力的境遇。
“來人!備轎,本王要入宮。”
施見青朗聲喚道。
他換了一身便服,一如既往的玄黑之色,上麵繡著血紅的朱雀紋路。
朱雀象征著守護,先帝賜給他的服飾上多有此圖案,是委以重任,讓他守護在自己的兄長身側。
就連施見青偶爾也會冒出那樣的想法。
沒有人比他那個皇兄更適合天下之主的位置。
即便過去很多年他仍舊會覺得困惑,麵對那種境遇,一個孩子怎會不感到害怕?
然而他這個兄長是真的冷靜到了極點。
永遠都是一副表情,從來不知道饑餓、恐懼、懦弱為何物。
像是處在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世界。
同時又敏銳至極,一眼就能洞察人心中的想法,在他們找不到方向時指認的道路永遠都是正確的,總是能將追兵遠遠地甩在身後。
即便不願也不得不承認,在他這個皇兄的身上,天生有一種可以讓人依靠和信賴的力量。
有時候,施見青還真想看看,這個皇兄失去了冷靜自持的樣子。
那一定很有趣。
*
施見青再次見到那個小宮女,是在嗟歎湖。
看到他,她頓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好像他們從來沒有過隔閡一樣。
施見青難免一愣。
“你終於來了。”
聽到這句話,施見青這才抬腳走上去。少年臉色淡漠,好似全然忘了自己上次的丟臉舉動。
“你在等我?”
“是呀,”遲遲把手裏揪的草扔掉,苦等的枯燥和怨氣在看到他俊臉的刹那消去了大半。
她笑著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很快她就發現了不對,“咦?”
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直直地傾身靠近,視線牢牢地鎖在他的麵容之上。
麵對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施見青微微瞪大眼睛,跟她對視著。
反應有些遲鈍的樣子,到底是喝了太多酒,腦筋一時間沒轉過來,充滿了茫然無措。
“你的眼睛好了?”
“眼睛?”施見青皺眉,下意識摸上眼角,“我的眼睛怎麽了?”
“你自己說的,受傷了呀,怎麽沒有看到傷口。”
遲遲湊近仔細觀察著。
少年的眼珠極黑,膚色又很是白皙,乍看之下有種非人的恐怖感,大抵是宿醉的緣故,雙頰仍有殘紅未褪,眼角也殘留了一些綺紅之色。
弱化了素日裏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傲慢,無端有股妖冶綺麗。
遲遲卻感到困惑,不是受傷了嗎?怎麽看上去恢複的還可以,像是完全沒有事的樣子。
“……”
施見青忽然沉默下來。
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壓抑,迎著少女困惑的眸光,他輕扯嘴角,啞著聲音,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跟我,見過?”
話說到這,遲遲就算再遲鈍也感到了一絲不對,小侍衛身上那股溫柔勁兒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
上回即便他的眼睛蒙著紗布,也能感覺到他對她的態度始終都是溫潤柔和的,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宛若月光輕拂。
不像現在,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包容,有的隻是一種冰冷的審視,還有淡淡的刻薄。
這樣的小侍衛變得陌生至極。
她不禁後退一步。
見她這副表現,少年勾著唇角,古怪一笑。
他抬起手,修長的指尖在眉骨正中輕輕揉了幾下,似乎在緩解什麽,手指放下的時候,他的神情看上去分明清醒了很多,唇角勾著一抹冰冷的笑意,漆黑的眸光緊盯著她:
“來,告訴我。”
他寒聲道:“我們上回見麵,都做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親……還有抱?這是可以說的嗎(捂嘴)
對弟弟,遲遲:我可能永遠不會喜歡你,但我會永遠喜歡你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