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著一張臉,楊高孟回到宮裏。

離開楊府後,他又想辦法找了一些人,結果沒一個能成事,誰也不知道熊家是怎麽了,他們家走狗屎運的消息倒是傳的滿京城都是。

他算是看清了,宮外這些大臣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平日裏從他們身上撈點銀子還好說,真有事要托付,一個比一個沒用。

算來算去,想往上爬,還是得靠自己!

領了兩份飯食,楊高孟回到自己的屋裏,開了窗戶透氣,坐到了門邊的台階上,一邊扒著飯,一邊看著外麵飄**的雪花。

“回來了。”蒼老的聲音自裏間傳出來。

“回來了。”楊高孟道。

一個頭發雪白的老太監慢慢挪出來,楊高孟放下飯去扶他,脫下了自己的披風疊成三疊,墊在旁邊讓他坐下。

“什麽時候下起來的?”老太監問。

“沒下多久。”楊高孟把另一份飯遞給他,“回來晚了,廚房隻有這些剩米,我放了點青菜,就這麽吃吧。”

老太監伸出滿是老人斑的手接過筷子和尚還溫熱的飯食,一口口吃了起來,小小的屋子前安靜得很,誰也沒有說話,偶爾有寒風將雪花吹進他們的碗裏。

最後一粒米送進嘴裏,老太監把碗放到一邊,輕聲道:“在外麵受委屈了?”

楊高孟鼻子一酸:“沒有。”

“那為什麽回來這麽晚?”

“有宮外的差事,我去宣旨了。”

“宣的什麽旨?”

“聖上要納妃。”

“哦。”老太監道,“納妃……妃子家裏出事了?他們是不是瞧不起你?”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老太監眼睛昏花,早已看不清東西,他伸手摸向楊高孟的頭發:“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哪怕當初叫你餓死了,也不該讓你進宮做閹人。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這話放到太監身上,也有幾分道理呐。”

楊高孟沉默片刻:“我餓死了,我娘怎麽辦?”

老太監不說話了,慢慢把手放下。

楊高孟反而扭身,順著他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將老太監扶起來,攙著他往屋裏走去,裏麵燃著一盆炭,雖不能溫暖如春,也比酷寒好上許多。

“要是沒有我,你早就凍死了。”楊高孟道,“我餓死了,他們會給你發炭嗎?你這把老骨頭架子,去哪裏領飯?不把筷子插到鼻孔裏就不錯了。”

老太監笑了,是那種慈祥的笑:“看來你的用處還真大,好孩子……”

安頓好老太監,楊高孟取來井水洗了碗,撿起台階上的披風穿好,踩著雪向印綬監值房走去。

路上一陣狂風,吹動樹枝瘋狂搖擺,雪花飛到楊高孟臉上,好像密密麻麻的冷針,舉目望去,天地間昏昏沉沉,隻有白茫茫的大雪在飛舞,踩過的腳印被風一吹,很快散開,翻滾著向後湧去,楊高孟回頭一看,來時的痕跡全然不見,他隻有向前。

前麵的路也無蹤無跡,但他隻有向前。

遠遠的,他看到印綬監的值房門口有一道黑乎乎的身影,心裏一緊,還沒走到跟前,隻見那影子果然迎了過來,這人已凍得臉色發白,張口問道:“是楊公公嗎,太子爺要見你。”

———

春和殿裏燒著地龍,門口屏風外麵加燃了幾盆炭,溫暖極了,殿外燈籠的光芒順著窗戶的格子照進來,在地磚上投下朦朧的影子,楊高孟一進去,就有小太監接過他的披風,遞來一雙新鞋叫他換上,以免把泥水帶進殿去。

楊高孟彎腰換了鞋,任憑幾個人將他折騰幹淨,他已經想不明白狀況,索性不去思考了。

正當他等著搜身時,卻發現小太監們都退下了,竟好像不在乎他有沒有攜帶凶器。

吱呀一聲,他背後的門開了,楊高孟伸出去的腳懸在空中,慢慢落下,轉身看去。

來的人是魏忠德,他已經脫了鬥篷,隻在發絲沾著雪花,低頭拍了拍褲腿,才發現楊高孟似的,抬眼道:“怎麽不進去?”

楊高孟驚覺魏忠德竟有一雙丹鳳眼,從下往上看人的時候,沒有身處劣勢的謙卑,隻有一股邪性的傲氣,眼尾的弧度像是鐵鉤子,勾得人皮開肉綻。

他什麽也沒有說,一步步進去了。

進殿先是一排排的書架,熏香冉冉,燭火搖曳,天南海北的貢品,因著皇帝從不吝嗇,堆滿了太子的庫房,有資格放在文華殿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正中桌後的椅上沒有太子,楊高孟正準備跪等,突然聽到了背後的腳步聲。

“楊憲的府邸怎麽樣,有沒有紫禁城漂亮?”

楊高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褲管裏的膝蓋頓時見血。

“回殿下,沒有,楊憲的府邸比不上宮裏半點。”

“沒有?”朱標複述了一遍,“你跪那麽急做什麽,一會兒還站的起來嗎。”

“奴婢能站起來。”

朱標走到桌後坐下,把手裏的一遝新紙放下,哢嚓一聲剪短燭芯:“說說吧,熊府有沒有不對的地方?”

楊高孟的汗直往下流,他現在才終於明白了魏忠德的意思,也第一次把那個好運的小子放進眼裏。他可能是沒有自己聰明,但絕對比自己要“懂事”,笨有笨的好處,呆有呆的妙法。做了太監,就是皇家的奴才,要想往上爬,隻有靠著主子!

再如何找外麵的大臣,也是沒有用的。

那些大臣讀的雖是孔孟之道,卻自視甚高,把太監們放在眼裏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太監是宮裏的人!

“為什麽不說話?”

“回,回殿下,奴婢沒發現什麽不對的地方。”

“一點都沒有?”

楊高孟的頭還貼在地上,眼睛直勾勾望著青磚:“有,有一點。奴婢發現熊義與其妹十分緊張,似乎並不歡喜。”

朱標想了想:“還有嗎。”

“沒有了。”

“嗯。”朱標應了一聲,把桌上的玉石鎮紙翻過來立好,“你有什麽想法?”

楊高孟現在是有什麽說什麽:“奴婢以為,熊氏可能已有身孕,急著承寵。”

朱標笑了:“他們還不敢做到這種程度。”

楊高孟的汗滴到地上,在溫暖幹燥的環境裏,留下一個深色的點子:“這,也許熊義打了什麽算盤。”

朱標望著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當初在六科廊耍手段,讓魏忠德跪了一夜,知不知道黃禧是怎麽和他說的?”

“奴婢知道,黃公公說,天下沒有那麽多好事。”

“那你說,你去熊家宣旨算不算好事?”

楊高孟不知道應該怎麽答:“回殿下,奴婢知道錯了。”

“沒人說你有錯。”朱標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是你去熊家?”

“奴婢……”楊高孟突然福至心靈,“因為奴婢收了楊憲的銀子,有人將奴婢看做是楊憲的人。”

“說對了一半。”

楊高孟心裏有一個大膽的想法逐漸冒出來,他決定賭一把,而在他決定之前,他的嘴比腦袋還要快,脫口而出:“另一半是殿下要奴婢去的!”

“聰明人。”

這時魏忠德拎著一壺熱水進來了,朱標便拿扇子指著他:“你比這個人要聰明多了。不過他還小,再長一長,興許能開竅。”

朱標還沒有魏忠德大呢,但是也沒人敢提什麽異議。

魏忠德道:“主子喝茶。”

朱標道:“不想喝,你去給六出白送一碗骨頭湯吧。”

魏忠德走了,朱標又望著楊高孟:“我知道你都幹了什麽事,大家都想往上爬,這本沒有錯,隻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奴婢從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楊高孟壯著膽子抬起頭。

朱標卻說:“得了吧,這道理說起來容易,父皇尚不能做到,何況是你,何況是我。”

“是。”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長處?”

“回殿下,奴婢夠狠。”

“嗯,狠就夠了。”朱標道,“我給你一隊錦衣衛,領著他們,去把熊家和楊憲的秘密查出來,查出來了,你進司禮監,查不出來,事發之後,熊家如何,你就如何。”

楊高孟立刻磕了三個頭:“奴婢多謝主子寬恕。”

“去吧。”

等楊高孟離開了,魏忠德從後門進來:“主子,六出白喝了一整鍋的骨頭湯。”

“不能再胖了,明日開始,它和那肥貓的飯都減半去喂。”

“是,奴婢一會兒就去吩咐。”

說完,他看到硯台上沒墨了,走過去替朱標磨起墨條來,在這期間,他時不時看一眼朱標,像是有話要說,但又不敢開口。

“想問為什麽用楊高孟?”

“不是,這個道理奴婢已經懂得了。”

“有長進。”朱標繼續看著手上的書,“想問那個因為你吊死的小太監?”

“……”魏忠德不說話了。

朱標道:“看看,這就是我用楊高孟的原因。他這種人做事不擇手段,是上位者手裏最好的工具,像你這樣的,要不是我眼光特殊,根本就到不了這個位置。”

“奴婢看黃公公也是好人。”

“他未必是好人,隻是在父皇身邊不得不當一個好人。”朱標淡淡道,“那個小太監,他是自己吊死的,楊高孟答應他,如果事情到了非要滅口的地步,他死了,會給他家裏一大筆錢。但是他太窮了,等不起。”

魏忠德的手頓住了,手裏的墨條也跟著卡住,但水裏的黑色,並不因他停滯的動作而不再蔓延。

“你不也是因為窮才進王府的嗎。”朱標把書翻了一頁,“楊高孟也一樣,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你們倆根本不會碰見,又何至到今天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