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弦之箭禦風疾飛,氣勢逼人。驚心動魄的利箭插進靶心稍偏的位置,噌棱棱一陣激顫,便凝固不動了。

射箭之人正是莽石,見此情景,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不等收拾起失望的表情,他匆忙觀察起了排列在右邊的士兵們。所有的人都是滿臉的尷尬和驚詫。

與此同時,列隊在左邊的士兵爆發出高亢的歡呼聲。一位年輕的軍官神色緊張,站在莽石剛才的位置上拉滿了弓。

“喂,天壽!一定要射出水平來啊!”

“千萬不要忘了,今天晚上的酒肉就全靠你了。”

天壽注視靶心,眼睛裏充滿了緊張,但他好象並不急躁。隻見他沉著地咽了口唾沫,射出了早已迫不及待的利箭。箭去如虹,直奔靶心。刹那間,空曠的靶場陷入了更為空曠的沉默。為了確定中靶的位置,天壽眯起眼睛仔細觀察。就在這時——

“中了!”

“勝利了!”

左邊的士兵高舉雙手,蜂擁而上。直到此時,天壽臉上的緊張方才漸漸褪卻,邁步向靶子走去。

“太棒了,天壽!托你的福,今天晚上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了。”

“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士兵們熱烈地拍打著天壽的後背,天壽卻撥開人群走向箭靶。近前一看,他發現插在靶子上的隻有箭頭,而箭杆卻孤獨地躺在地上。天壽不由得大吃一驚,但他很快也就鎮定下來,暗想這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等他伸手撿起落在地上的箭杆,身體卻在突然之間變得僵硬了。整個右手血肉模糊。他滿腹狐疑地端詳著弓箭,卻看見剛才還繃緊的弦無力地斷了。

天壽驚慌失措,轉身去看自己的同伴們。他的臉立刻就變成了土灰色。同伴們正齊刷刷地舉起箭來,瞄準天壽的胸膛。莽石也混雜在人群中,正狡猾地衝他眨著眼睛。

瞄準天壽的軍官們緩緩地縮短著與天壽之間的距離。天壽條件反射般地想要後退,無奈兩條腿怎麽也不聽使喚。天壽僵住了,雙腿動彈不得。他想拔腿躲避,而軍官們已經緊貼到了他的眼前。“趕快停止這種可怕的玩笑!”他很想厲喝一聲,不料連嘴也張不開了。

他們不是開玩笑。為防萬一,莽石拉滿了弓。這時候,士兵們也都不約而同地射出了手中的箭。流矢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天壽無可奈何,隻有胡亂擺動著滿是鮮血的雙手。

“啊,不要啊,不要!”

天壽以為自己終於張開了嘴,卻發現眼前豁然開朗。

“難道我是在做夢?”

晨曦穿過門縫,射進了房間。

身體下麵潮濕一片。天壽擦了把冷汗,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心。沒有血跡。

“原來真是做夢。”

雖説手上並沒有絲毫血跡,然而夢中受傷的部位卻火辣辣地疼。真是奇怪。

站成兩列的命令一下,原本聚攏在一塊的軍官們尋找著自己的位置四散開去。

“明明知道會輸,怎麽還要比賽?”

表麵上是自言自語,聽語氣卻分明是想讓對方聽見。天壽再三打量著磨蹭不動的莽石,盡管是個噩夢,然而莽石手握弓箭麵帶猙獰笑容的目光卻浮現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

“喂,天壽,今天該輪到我們紅軍勝利了。”

天壽埋頭在紛亂如麻的思緒中,沒有聽見莽石説話。

“喂,天壽,我跟你説話呢!”

“嗯?”

“你這人,怎麽大清早就沒精打采的?莫不是昨天晚上用力過猛?”

“沒有啊。”

“那為什麽聽不見我説話?”

“你説什麽了?”

“你看你看,把我説的話都當耳旁風了!我要你比賽的時候不要太賣力。每次輸給藍軍,副將都是凶神惡煞,好像要把我們活活吃掉,嚇死人了!”

“比賽總要決出勝負,這有什麽辦法?誰都要靠實力取勝。”

“行了,你這家夥!説話這麽難聽,哈哈哈。”

莽石誇張地笑了,説完便回到了紅軍的隊伍。

“難道這次比賽我會碰上困難?”

望著莽石的背影,天壽暗自思忖。為什麽昨天夜裏會做那麽可怕的夢呢。這不過是內禁衛士兵之間的規模極小的賭博而已,與其説是射箭比賽,其實更接近於遊戲。

“喂,徐天壽!你怎麽了,剛才就看見你魂不守舍?”

從事官*(朝鮮時代的臨時官職——譯者注)的催促聲驚醒了沉思中的天壽,他這才從緊緊橛住內心的噩夢中擺脫出來。

內禁衛是君王身邊擔當護衛職責的部隊,在朝鮮時代所有的軍隊中待遇最高。從世宗時代開始,內禁衛士兵全部來自五品以下義官*(朝鮮後期隸屬於中樞院的官職——譯者注)的子弟,幾乎個個文武雙全且容貌英俊。士兵們自感地位殊拔,言談舉止不免流露著自負。

靶場上清風徐徐。莽石走出了右側的紅軍隊伍,老遠就能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緊張神色。

從事官舉起令旗,莽石竭盡全力拉滿了弓。箭矢應聲飛出,落在了稍微偏離靶心的位置。紅軍士兵遺憾地連連歎息。

天壽突然想起剛剛忘卻的夢。為什麽偏偏就是夢中的位置呢。天壽有些害怕了。他邁步上前,腳下是從未有過的沉重。

藍軍呐喊助威的聲音響徹耳畔,天壽才剛瞄準就把箭射了出去。浮現在天壽腦海中的念頭無關勝負,他隻希望這個瞬間快些過去。

“中了!”

“勝利了!”

天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是而非地瞄準,漫不經心地放箭,竟然正好命中靶心,不偏不倚。他的眼睛首先去尋找插在靶子上的箭杆。從遠處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箭杆安然無恙,正插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天壽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天壽來到靶前,伸手正想拔箭,竟不料箭杆無力地掉在了地上。天壽緩緩抬起顫抖的雙手,頓感眼前一片漆黑。手心裏竟然滿是鮮血!

“哎呀,天壽,你的手怎麽了?”

“天啊,他的手上流血了!”

藍軍士兵蜂湧過來,把天壽團團圍住。他茫然若失地望著潤濕了地麵的血滴,感覺方才宛如一場大夢。

“你們都幹什麽?還不趕緊止血?”

身後傳來的分明是莽石的聲音。

這時,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了靶場,看衣著穿戴好像是承政院的使令*(官廳、軍營裏當差的人——譯者注)。男人走到從事官身旁耳語一番,然後兩人就消失在大本營的遮篷之中了。

“承政院使令到這裏來做什麽呢?”

莽石一邊舉起天壽的胳膊忙著止血,一邊望著大本營的方向喃喃自語。

“看上去不像什麽好事……”

天壽也在自言自語,心裏納悶承政院使令怎麽來到了靶場。

“説的是啊,看他行色匆匆的樣子,就知道沒什麽好事了。”

不大一會兒,從事官推開遮篷走了出來。他神情悲壯地逐一打量著散亂的官兵。他眼珠迅速轉動,最後落在天壽的臉上。

“徐天壽!”

驀地,天壽的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

“還有李莽石!”

“到?”

“趕緊準備準備,跟我來。”

來不及問清緣由,從事官已經催促他們上路了。

“看來這件事非同小可啊?難道跟昨天夜裏的惡夢有關?”

嘴上這麽説,莽石還是毫不猶豫地跟從事官走了。

八月的某個正午,山路上幽暗而陰沉。路邊盛開的白色狼尾花隨風搖曳。內禁衛從事官騎馬開道,緊隨其後的是刑房承旨*(朝鮮時代的五品官職,負責禮儀、接待等事宜——譯者注)李世佐、義禁府*(朝鮮時代的司法機關——譯者注)都使、史官、軍官和士兵。所有人都是麵色陰鬱。

“令監*(朝鮮時代對從二品和正三品官員的稱呼——譯者注)大人!”

山路上隻有馬蹄聲,從事官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長久的沉默。但是李世佐卻眼望前方不做回答。

“令監大人!”

“她不是被流放,隻是圈禁而已。”

“……”

“她隻不過是在圈禁的時候出了趟門,難道這也是不可饒恕的死罪嗎?”

“……”

“再説了,她為什麽出門,不就是想遠遠地看一眼自己的兒子嗎?”

從事官拚命解釋,李世佐始終悶悶不語,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隻有眼皮是活動的,偶爾合上然後再慢慢翻上去。

“悶死我了,您倒是説句話呀,令監大人。”

“這是聖旨,我有什麽辦法?”

“她可是元子*(王長子,在未被冊封為世子之前稱為元子——譯者注)的親生母親啊。等到元子即位時……”

“不必擔心,不會有事的。”

聽到元子這兩個字,李世佐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從事官。一陣棕耳鵯的鳴叫聲傳來,又淒涼地散去,帶走了李世佐的話語。

天壽和莽石的身影也夾雜在隊伍中間。他們兩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紅包袱走在前麵,書吏、官員、內禁衛甲士跟在他們身後。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烏雲。

鬱鬱蔥蔥的樹林深處傳來了雞鷂的叫聲。此時此刻,天壽盼望自己能像雞鷂一樣放聲痛哭。昨天夜裏的噩夢,難道就是今天的預兆嗎?

“要不要來一杯?”

莽石從懷中掏出一瓶酒來,對著天壽竊竊私語。莽石大概已經喝過酒了,一股酒氣撲麵而來。天壽用力搖了搖頭。

“喝一口吧!你這麽清醒,怎麽去麵對那樣的場麵呢?”

天壽不停地搖頭。趁官員們不注意,莽石又咽下了一口酒。

從事官還在前麵殷切地勸説著李世佐。

“在圈禁狀態下出一次門就要賜死?這樣的處罰未免也太嚴重了!”

“哼,你這人!那你想怎麽樣?難道讓我抗旨不成?”

“我的意思是説,現在死也是死,將來死也是死。元子即位之日,就是令監大人和我被砍頭之時,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她的確是個可憐的女人,可是我也沒有辦法。難道要我抗旨?”

李世佐態度堅決。話都説到這個份兒上,從事官也隻好緘口不語了。

一行人走過山路,在一座橋前停了下來。這座橋與廢後娘家的村莊相連。李世佐心事重重地過橋進村,臉上的表情無比凝重,甚至帶著幾分悲壯。

“走!”

李世佐命令一下,從事官立刻從袖子裏掏出一件東西。一把小錐子。趁著周圍的人不注意,他用錐子迅速刺向坐騎的臀部。馬頭猛然蹶起,從事官頹然栽落在地。

“呃——啊!”

從事官的慘叫聲悲痛至極。天壽就站在他的身後,這時候趕緊放下手上的包袱跑上前去。莽石好不容易才控製住那匹瘋了似的奔馬。李世佐下馬過來,憂心忡忡地問道。

“你呀你,沒事吧?”

“呃!呃啊!”

從事官雙手緊握腳踝,沒命地連連呻吟。

“你給他看看!”

李世佐命令道。天壽過來,剛剛碰到從事官的腳踝,他就拚命慘叫起來。

“呃啊!天啊!我要死了!”

“怎麽樣?”

“好像是腳踝崴了。”

“嗯。”

“不……不好意思,令監大人,馬突然……”

從事官咬緊牙關努力解釋,李世佐默默不語。這時,莽石突然插了一句。

“嘿嘿,連馬都瘋了似的跑開,看來它也不願去那兒。哈哈哈哈……”

一路走來,莽石幾乎喝光了整整一瓶酒,滿嘴都是酒氣,他無聊地大笑不止。李世佐皺緊了眉頭。

“你嘴裏怎麽有酒味?”

李世佐冷若冰霜地説道。莽石立刻撲倒在地。

“令……令監大人,小的該死。”

“執行聖旨的人竟敢如此不忠?”

“請您……請您處死小人吧。”

“就算立即把你殺死也難消我心頭之恨,不過現在我還沒時間處置你,就算你命大吧。從事官怎麽樣了?可以走路嗎?”

“是的。”

從事官回話倒是很痛快,卻沒有馬上站起身來。等到好容易站起來了,卻又尖叫一聲倒了下去。

“我們不能在這裏耽擱。”

“是,令監大人。就算是找個人攙著,我也一定要奉旨辦差。”

“好了好了,你這個樣子還奉什麽旨啊?”

“哦,不,我能行!”

“不行!來人哪!”

李世佐冷如冰霜的目光轉向了莽石。

“在,令監大人!”

“你的罪過我們秋後再算,先送從事官去醫院。”

“遵……遵命。”

李世佐二話沒説上馬便走。莽石略做猶豫,也背起了從事官。天壽事不關己的樣子,從頭到尾都在旁邊看熱鬧。

“要晚了。立刻出發!”

李世佐猛提韁繩一聲斷喝。天壽拿過莽石的東西一並抱在胸前,緊緊跟在隊伍後麵。莽石朝天壽吐了吐舌頭。從事官的臉上流露出安然的神色。

“廢後尹氏生性凶險,貪恣暴虐,作惡多端,罪孽累累。念其身為元子生母,格外開恩,優柔日久,未能及早處置,不料竟致國事紛擾,以至於斯。著即於八月十六日,賜死於家中。”

宣讀聖旨時,李世佐的嗓音分明是在顫抖。廢後身穿素服,俯首坐在賜藥瓶前,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麽坦然。

“我要麵見殿下。”

尹氏的聲音十分低沉,但是很堅決。

“如果是殿下親手賜我毒藥,我肯定會毫不遲疑地服下。把殿下請來!”

“戴罪之人,豈敢放肆?這是聖旨!”

“不可能!殿下怎麽會要我死呢……這不可能!殿下絕對不會讓我那年幼的元子傷心的,我是母親啊,我赤腳跑出去看一眼元子,難道這也是不可饒恕的死罪嗎?殿下不會因此就賜我毒藥的,肯定是奸臣企圖謀害元子。快把殿下請到這裏來!”

“罪人不得無禮,不許侮辱殿下!”

“你這混帳!竟敢……”

“罪人,趕快遵旨服藥!”

“不行!見到殿下之前,我絕不服藥!”

“閉嘴!你已經身為廢後,竟然奢望見到至尊的大王殿下!”

“我是繼承王室血統的元子的親生母親!”

聽到這裏,李世佐的態度愈加堅定起來。

“把元子帶來!”

“不行。來人哪!給罪人喂藥!”

“你們……如果你們一定要我死,那就把元子帶來!我要當著元子的麵領受賜死藥。”

“磨蹭什麽?還不趕快給罪人喂藥?”

廢後盛氣淩人,李世佐冷若冰霜,天壽夾在中間,感到左右為難,愣在當地汗水涔涔直流。最先采取行動的還是內禁衛的甲士們,他們正緩緩縮短著與廢後之間的距離。天壽萬般無奈,也隻好違心地邁出了沉重的腳步。

“你們這群混帳!還不趕快給我退下?”

聽見廢後怒氣衝衝的聲音,天壽停下了腳步。就在這時,李世佐也大聲嗬斥,“還不趕快給她灌藥?難道你們想抗旨不遵嗎?”

天壽緊閉雙眼,感到頭腦中一陣眩暈。當他再度睜開眼睛,天壽努力不往廢後那邊看,隻是不停地催促甲士們。

“把罪人牢牢按住!”

還沒等走出幾步,甲士們就被廢後的聲音震懾住了。

“站住!還不趕快給我站住?”

“你們中間誰敢違抗聖旨,統統處死!”

再也無路可退了,天壽隻希望這場惡夢能夠盡快結束。

“退下!退下!退下!”

廢後咬緊牙關,字字句句無比艱難地吐著言語。當天壽走到廢後麵前伸出雙手時,她的臉上終於現出絕望的神色。

“別碰我!我……我是這個國家的國母。我自己喝!”

八月的豔陽讓人窒息,此時此刻正無情地照射著圍觀者的頭頂。圍牆外麵的櫸樹上,知了在齊聲嘶鳴。

廢後尹氏緩緩舉起盛有賜死藥的藥碗。直到這時,一直在旁邊默默流淚的母親申氏才向她跑過來。

“王後娘娘!”

迷迷糊糊中的天壽以整個身體擋住了跑來的申氏。申氏在天壽胸前苦苦掙紮。

“不要,不要啊!王後娘娘!”

廢後凝視著哭喊的母親,目光漸漸移向遠方。她的眼中噙滿了淚水,難道是在尋找元子所在的宮殿嗎?

“元子啊!你一定要繼承王位,為母親報這血海深仇!”

凝結在眼眶的淚水仿佛馬上就要滴落下來,然而就在轉瞬之間,廢後把碗裏的毒藥一飲而盡。當藥碗滾落在地時,申氏掙脫天壽的阻擋衝上前去。

暗紅的鮮血流出了廢後尹氏的嘴角。

“王後娘娘……”

年邁的母親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望著女兒走向死亡,她的哭聲哀絕之極,令人扼腕歎息。吐血的人是廢後,可是廢後母親那哀腸九轉的哭喊聲中仿佛也有鮮血在流淌。

臨近斷氣前的最後時刻,廢後以僅存的氣息和渾身的力量取出一件汗衫,一件綢緞汗衫。噴湧而出的鮮血霎那間染紅了汗衫。

“告訴元子……告訴元子……把這些人的惡毒和霸道……一定……一定要……告訴……元子……”

説到這裏,廢後好象已經咽氣了。然而就在最後一瞬,她又勉強撐起了快要合上的眼皮,惡狠狠地瞪著天壽。

“你們今天所犯的罪行……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血債血償……”

這詛咒是廢後尹氏最後的遺言。呼吸已經停止了,但她仍然不肯合上雙眼。死人的雙眼直直地盯住天壽,這樣的凝視比死者生前更為犀利。天壽汗如雨下,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雞皮疙瘩。

申氏幫助女兒合上雙眼,放聲痛哭。夏日的正午,連知了都懶得鳴叫了,是老人的哭聲撕破了正午的寂靜。天壽不忍心看這淒慘的一幕,轉移視線向著遠方的天空,而天空也蔚藍得讓人悲傷。

樹葉搖曳的聲音飄灑在夜風裏,從未有過的深邃的淒涼。盡管這條山路每天早晚都要兩次經過,如今卻有種初來乍到的陌生感。天壽不停地回頭張望。月光映照下的鬆葉宛如廢後無力伸出的手,正在悲切地招呼天壽。才隻三杯燒酒,就讓天壽的身體顫抖不已了。紅角鴞在蒙櫟樹梢上尖叫。這樣的夜晚,就連自己的呼吸都是那麽恐怖。

天壽逐漸加快了腳步。樹葉隨風搖曳的聲音仿佛是廢後的嗚咽。腦海裏一旦浮現出這樣的恐怖念頭,恐怖感便一刻不停地追隨在身邊,緊緊抓住他的後腦勺不放。天壽幾乎跑了起來,邊跑邊頻繁地回頭看。月光下輕輕搖擺的樹葉就像廢後淩亂披散的頭發。

天壽拚命地向前奔跑。等他再回頭看時,後麵齊根斬斷的樹木正披頭散發追趕而來。天壽早已是魂飛魄散,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跑出了路邊。天壽跑啊跑啊,突然間一腳踩在樹葉上,滑落到山下了。

睜開眼睛時,天壽發現自己躺在一座山洞裏,身邊傳來滴水聲。聽見滴水聲,天壽感覺自己已經神誌清醒了,就想努力坐起來,最後還是放棄了。也不知道哪裏受了傷,手臂竟然伸展不開。

“你醒了嗎?”

起先,天壽以為這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然而,煤油燈下盤腿而坐的輪廓分明是個人。當他逐漸適應燈光,也就看清了坐在那裏的是一位身穿道袍的老者,一位非同尋常的老者。

“你的手臂受傷了,短期之內可能行動不太方便。”

“我好像是從山坡上一腳踩空了……這麽説是道長您……”

“先把這藥吃下去吧。”

床前放著一碗藥。天壽使出吃奶的勁好容易坐起身來。藥有些苦,苦中又略帶一絲甜味。

“謝謝,您的大恩大德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老人雙眼緊閉,紋絲不動。

“請您告訴我怎麽才能從這裏出去。”

“……”

“前輩!晚輩就此告別了。從這裏出去的路……”

“看起來你也不像害人之人,可是虎口上怎麽有血氣呢?”

天壽大驚失色,連忙對著老者仔細端詳。老者仍然閉著眼睛,天壽實在讀不懂老者的內心。

“您,您説什麽……”

“命途多舛啊……你這輩子跟女人的冤仇深之又深啊。”

“前輩!哦,道長!我的命運怎麽了,何以見得我命途多舛?”老人這才睜開緊閉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

“三個女人把握你的命運。”

“三個女人?”

“第一個女人,你想殺她,但她卻死不了。”

“我……我會殺女人?”

“第二個女人,你救了她,她卻因你而死。”

天壽聽到這裏,頓時啞口無言。

“第三個女人,她殺死你,卻救了更多的人。”

聽説自己會被人殺死,天壽異常驚訝。

“這真是我的命運嗎?那我該怎樣做,才能擺脫這樣的命運呢?”

“……”

“道長!請您告訴我該怎麽做。”

“躲避才是最好的辦法。”

“怎樣才能避開那些女人呢?”

“你不是已經見過了嗎?”

天壽又一次張口結舌。

“我已經見過並將她殺害的女人,那不就是廢後尹氏嗎?”

天壽毛骨悚然,感覺後背上冷汗直冒。

“那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説嘛,你的命運注定不幸。”

“道長!隻要我能避開第三個女人,不就可以活下來嗎?我該怎樣做才能避開這第三個女人呢?”

“其實不然,你隻要避開第二個女人就行了。”

“第二個女人?那就請您告訴我避開第二個女人的方法吧。”

老者站在那裏緘口不語。

“道長!”

天壽連聲呼喚,而老者卻始終不肯開口。天壽注視著老者,心中倍感失望,當他決定放棄時,卻看見老者拿來筆墨,在紙上寫著什麽。

不一會兒,老者將一揮而就的三張紙拋向天壽。天壽慌忙接住,急匆匆地打開來看,三張紙上分別寫著“妗”、“順”、“好”三個字。

“這……這是什麽意思?”

天壽抬頭去看,然而老者方才坐過的地方隻剩下陰森森的冷風。天壽忘了疼痛,連忙跑了出去。

“道長!道長!”

急切的聲音變成了回聲,返回來響徹在天壽耳畔。老者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妗’字表示輕佻,‘順’字表示溫順,而‘好’的意思就是美好,這些字代表的都是女人嗎?”

“有什麽含義嗎?”

“怎麽説呢,輕佻的女子,溫順的女子,美好的女子……僅憑這些還無法得知含義,依貧僧之見,隻好拆字了。”

“拆字又是什麽意思?”

“太祖建國前夕,民間廣為流傳‘木子得國’的故事,施主可否知道?”

“大師,我越來越糊塗了,您説的怎麽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話……”

“木和子,結合起來是什麽字?”

“是‘李’字啊。”

“對。所謂‘木子得國’,説的就是姓李的人統治國家。就像這樣,如果表麵看不出內在的奧妙,那就隻能拆字了。‘妗’字是由‘女’和‘今’組成的,拆開來看,就是你今天遇見的女人。施主是什麽時候得到這些字的呢?”

“昨天。”

“昨天有沒有遇見什麽特別的女人?”

天壽眼前一片漆黑。

“難道廢後尹氏就是第一個女人?”

天壽臉上血色頓失。

“看你臉色蒼白,就知道的確存在這樣的女人了。”

“大師,請您幫我解釋一下另外兩個字。”

“依貧僧之見,‘順’字左邊的‘川’表示水,右邊的‘頁’表示頭,其奧妙也許就在於這兩個字吧。”

“表示水的川,表示頭的頁……”

“至於‘好’字嘛,則跟女兒的‘女’、兒子的‘子’密切相關。”

“女兒的女、兒子的字……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跟女兒的女和兒子的子相關呢?”

“貧僧無能,不過是略為拆拆字而已。”

“既然大師都弄不明白,我又怎麽能懂呢?”

“你還沒見到代表‘順’和‘好’的女子吧?隻有菩薩的慧眼才能看見你今後將要遇見的這兩個女人。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

看來再等下去也不會有準確的答案,於是天壽把紙放進袖筒,向大師合掌作別。

邁步走出一柱門之前,恰好傳來的木魚聲留住了天壽的腳步,他轉身回望剛剛離開的廟宇,佛像所在的大雄寶殿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莊嚴而燦爛。

有人推門進來的時候,天壽正在穿鞋。下半身仍然留在院子裏的莽石隻把上半身探了進來,他的臉活像一個裂開的西瓜。

“你沒事吧?”

天壽低著頭,默默地穿鞋。

“我知道,新君即位後,你一直惴惴不安,其實你的自責根本就是多餘。”

一隻蜻蜓落在門外的泡菜缸上,很快就飛走了。清晨的陽光新鮮而燦爛,溫暖而祥和,這是秋天將至的前兆。

“轉眼之間就過去了十四年,那些事情你也該忘了吧。”

十四年,天壽默默地念叨。都過去這麽久了嗎?然而他非但沒有忘記,那個夏日的正午反而日益變得清晰,就像一把匕首牢牢插在他的心上,這些年就是這麽過來的。

“你就聽信一個瘋老頭子胡説八道,四十歲的人了還不肯結婚,你到底想幹什麽?就算婚可以不結,可你為什麽對女人這麽冷淡,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聽完這話,天壽輕輕地笑了。

“可憐的人啊!即使忘掉過去成家立業,你也不會痛快的,你又要結束軍旅生涯?”

莽石越想越氣。而天壽全然不顧莽石的情緒,起身收起掛在牆上的軍裝,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對這身舊軍裝竟懷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原來你根本就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那你辭去軍官職務靠什麽謀生呢?”

“我要離開。”

“離開?去哪兒?”

“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什麽時候動身?”

“等最後的班值完了,第二天早晨就走。”

“你什麽時候值班?”

“今天。”

“真沒見過像你這麽沒有人情味的人。你呀你,你走了我怎麽辦呢?”

莽石做出滿臉哭相,偷偷去瞥天壽。

“上次鬧瘟疫的時候,我失去了妻子,這麽多年來我都是和你相依為命,你怎麽能這麽狠心,拋開我説走就走呢?”

聽著莽石的話,天壽感覺鼻子陣陣發酸。

“對不起……”

“如果你真感到對不起我,那就不要離開。你還能去哪兒?我們兩個留在這裏,相依為命,直到老死。難道非要跟老婆一起才能過日子嗎?”

“很抱歉,但我一定要走。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裏。”

“你這人怎麽這樣,那個瘋老頭的話比我更重要嗎?老頭兒不過是隨口説説,你竟然讓他嚇成這樣,還要拋下我一個人走?”

莽石感覺到天壽的毅然決然,索性糾纏起來。

“你太讓我傷心了!愚蠢的家夥!無情無義的家夥!”

“我無法忘記那個眼神。”

“眼神?什麽眼神?”

“廢後臨死拋向我的怨恨眼神。”

也許是想擺脫這眼神的困擾,天壽粗暴地取下軍裝,可是腰帶怎麽也係不上。

“要説聖上也真是的,殺頭鹿也就罷了,怎麽能連恩師也殺呢?想起這件事來,我全身直起雞皮疙瘩。”

好象真的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説到最後,莽石猛地抖了抖身體。

這段時期,燕山君的暴虐在百姓中間廣為流傳,其中有兩件事更是滿城風雨,首先是燕山君射死了先王珍愛的鹿。

燕山君與鹿之間的恩怨要追溯到燕山君還是世子的時候。有一次,先王成宗把世子隆叫到身邊教他為君之道。聽到父王的召喚,隆立刻跑了過去。剛要接近父王,一頭鹿突然跑了過來,伸頭舔了舔隆的衣服和手背。隆勃然大怒,忘了父王就在旁邊看著自己,便朝那頭鹿一頓猛踢。成宗大怒,狠狠地訓斥了隆。隆登上王位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那頭鹿,亂箭射死。

傳聞還不隻這些。隆有兩位師傅許琛和趙子書,他們兩個都是德高望重的學者,是成宗請來專門教育世子的。這兩位師傅的脾氣判若天壤,趙子書性情嚴厲,一絲不苟,而許琛則寬厚豁達,為人大度。隆動不動就逃學,嚴厲的趙子書經常嚇唬隆説,要把他逃學的事稟告大王。許琛的態度與之形成鮮明對比,他總是很和氣地微笑著,就連責怪也是和顏悅色。隆登基後,首先殺死了師傅趙子書。

莽石長長地歎了口氣,心頭依舊縈繞著難以排解的憤恨。

“你也聽説了吧?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竟然連自己的師傅都能殺,還有什麽人不能殺呢?”

豈止是聽説!正是因為聽説了這些事情,天壽才毅然決定放棄軍官身份遠走他鄉。

“對。如果那老者真是神機妙算的道士,為了你的安全,也許離開才是完全之策。”

莽石沮喪的話語重重地敲打著天壽的心靈。對天壽來説,莽石是值得生死相托的好朋友。

“別太傷心,隻要還活著,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會重逢。”

“想好要去哪裏了嗎?”

“唉!先到處轉轉,再找個落腳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罷了。”

“那麽,一定是個沒有女人的地方吧。”

“也許是吧。”

“哎呀,那肯定很無聊。”

“你又不在,就更無聊了。”

一個是鰥夫,一個是老光棍,兩個好兄弟彼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兩個男子漢的眼圈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