潿靈島常年多雨, 綿綿細雨中帶著海水腥鹹氣，海鷗在雨霧裏顛簸起伏。
島上些許道路碎石滾滾，被雨水一泡, 滿是泥濘，每個剛到的選手都一邊擦著行李箱上的泥點一邊抱怨。
抱怨傳到檸檬台製片辦公室，寧衾不屑一顧，毒舌道：“廢物開會。”
雖然節目團隊已經盡心盡力挑選，但選出來的五十人沒幾個能入寧衾的眼。
此刻，她正捏著一份檔案資料, 目光複雜。
薄薄一張A4紙的資料，已經被她捏的發軟發皺，但她仍然盯著上麵的幾行字出神。
【步履不停】
本名：明照
年齡：22
學校：中京戲劇學院
公司：千燈河岸
履曆：無
檸檬台綜藝團隊有權查看所有選手的詳細信息，以便及時調整劇本, 讓節目更有觀賞性。
是他。
寧衾從來沒忘過。
身為選手，他最耀眼的履曆該是MJC男團選拔, 他是總排名第一，他擁有十萬打投活粉，他登上過十六次熱搜第一，他差點在比賽結果出來之前，接到八個國民品牌的代言，甚至還有一張個人專輯，一台以他為絕對主角的演唱會在排隊，遞給他的偶像劇本子也成遝成遝地堆在了寧衾辦公室。
這該是一個藝人的絕對高光，也是無數娛樂圈老人夢寐以求的巔峰。
然後一切如夢幻泡影，煙消雲散了。
寧衾深吸一口氣。
兜兜轉轉, 兩年過去了，他又出現在自己麵前。
助理沒有察覺到寧衾的情緒變化, 反而調笑道：“都是廢物還不完了，您可指望著這節目更上一層樓呢。”
寧衾為檸檬台做出過數檔爆火綜藝，是業內鼎鼎大名的製片人，可兩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有坐上總製片的位置。
因為她是草根出身，毫無背景，而劉一媛樹大根深，站著位置不幹活，參與的項目無一例外全都撲了，還一心針對寧衾，到處使絆子。
這次上島前，台長偷偷找到寧衾，承諾隻要《麵具之下》成功，就把總製片的位置給她。
所以，寧衾萬分盡心，勢在必得。
可她深知，選秀節目最重要的是人。
節目環節再精彩，再別具一格，也隻能讓觀眾看個樂嗬，看完就忘。
想要擁有一顰一笑便拉扯萬千情緒，舉手投足就讓人臉紅心跳的頂級流量，得看命。
她曾經找到過那麽一個人，隻差一步，她就能捧他出道。
現在，命運又將他送了回來。
寧衾嗤笑，輕輕將明照的信息表放下，用訂書器壓平褶皺，淡淡道：“能讓我指望的，也沒幾個人。”
助理：“我看這次好多選手的履曆都不錯的，很多都有過五年以上的練習經曆。”
寧衾搖頭，目光平視前方的演播廳，偌大的演播廳此刻一片黑暗，巨大的舞台悄無聲息，環形的觀眾席也空無一人。
而這裏，就是造夢的地方，無數夢想在這裏騰飛和碾碎，它無比殘忍，也無比神聖。
高高的水晶王座是那麽遙不可及，遠遠望著，甚至看不清它的輪廓。
絕大部分人都無法親近它觸碰它，它隻等待一人，除了那個人，沒人值得。
寧衾：“能不能火跟履曆無關，要是履曆豐富多彩還沒火，不是更可怕，那說明天生就沒有這個命。反觀有的人，可以火一次，再火一次。”
“啊……再火一次不是意味著之前糊了？”助理不解地摸摸鼻子。
她總覺得，寧製片的工作能力無可非議，隻是太過現實冷血了，把他人命運看做一個個數據，用來總結經驗，推陳出新。
寧衾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她反問道：“其他三個評委都到了，秦淩什麽時候到？”
助理翻出手機看了看聊天記錄：“秦老師宣傳說，結束工作後會盡快。”
寧衾皺眉：“他還有什麽工作？”
助理：“他宣傳說是廣告拍攝。”
寧衾冷笑：“我給他打個電話。”
另一邊，秦淩懶洋洋躺在位於京郊的湖邊別墅裏。
宣傳給他剝著葡萄皮。
宣傳：“秦哥，《麵具之下》節目組催咱們趕緊過去呢，說是其他三個評委已經到了。”
秦淩看著電影，用牙簽插起宣傳剝好的葡萄，塞進嘴裏，漫不經心問：“番位上他們鬆口了嗎？”
宣傳苦哈哈搖頭：“沒，說是寧製片不同意。”
秦淩聽聞，猛地把牙簽一甩，暴躁道：“我這麽低價接了《麵具之下》夠顧念舊情了吧，誰不知道她想找個流量帶收視率，既然這節目是靠我就得給我一番，那幾個過氣的老東西憑什麽排我前麵？”
宣傳隻得安慰：“一番當然是最好的，更能體現咱們的身份，但那三個評委是老前輩，而且這節目確實有火的潛質，也能給咱帶帶流量，新造個導師人設，算是共贏。”
“我不管，從出道我就沒拿過二番，寧衾不同意讓她加價！”秦淩猛地一踢桌子，手機一震，從桌麵上滾了下去。
宣傳：“哥，手機響了。”
秦淩低頭一看，正是寧衾。
他等著手機鈴聲響了四聲，才慢悠悠地接起來。
“喂，寧姐，我這忙工作呢，有什麽事嗎？”
寧衾不跟他虛與委蛇，開門見山道：“秦淩，節目錄製之前，評委要開會，你再不來，讓幾位前輩等你嗎？”
秦淩陰陽怪氣道：“啊這……可我這工作真多啊，前輩們沒有工作嗎？錄製之前我肯定會趕到的，放心吧。”
寧衾笑笑：“我當然放心，我想你也不會那麽幼稚，拿不到一番就搞個壓軸出場，畢竟MJC已經不是兩年前了，你說呢？”
秦淩暗自磨牙。
限定團，出道即巔峰，然後就是人氣不斷下滑，熱度持續降低。
等投入和產出比達到一個臨界值，公司無法取得收益時，組合就會解散，無人關心命運。
所以影視公司做限定團，賺的就是快錢，畢竟偶像更新迭代太快，新人層出不窮。
MJC之所以能堅持兩年，也是因為起點高，粉絲基數大，但早晚有一天，會歸於平淡的。
其實現在，秦淩的代言已經不是那麽好談了。
他不肯降價，但是粉絲購買力已經遠不如兩年前，品牌方不是冤大頭，很多人幹脆放棄他，找一個性價比更高的糊咖。
秦淩強忍怒火，盡量心平氣和道：“寧姐，有句話說的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寧衾幽幽道：“秦淩，我還聽說過一句話，風水輪流轉，天道有輪回，誰能說得準，是不是今年呢。”
寧衾說完，直接掛斷了電話。
秦淩看著揚聲器中傳來的嘟嘟聲，心中鬱結，猛地一甩手，將手機摔了出去。
手機撞到陽台的欄杆上，發出“砰”的一聲，然後踉蹌跌在院前泳池裏。
宣傳平靜地看著麵前的一切，默默打給助理，再為秦淩買一個新手機。
秦淩在外是陽光憨厚的正能量偶像，但私底下，他脾氣很差，抽煙很凶。
因為連年數據下滑，粉絲流失，他的精神壓力很大。
兩年前，秦淩微博的轉讚評都過百萬，如今已經不得不買一半以上的數據維持虛假繁榮了。
秦淩總是罵粉絲看他資源好了，就開始躺了。
其實宣傳心知肚明，就是粉絲跑了，總數少了，做數據的自然就少了，買數據的她最清楚這一切。
但她不敢跟秦淩說實話，一旦說了，秦淩又要酗酒抽煙。
流量起起伏伏，本來就是娛樂圈常態，偶像做到一個階段，總要麵臨轉型的。
宣傳聽說，經紀人委婉勸秦淩精進演技，總有一天，流量會徹底消失。
但現在賺錢那麽容易，還有粉絲成堆成堆的送禮物，要狠下心來努力學習，太難了。
圈子就是這麽浮躁，大浪淘沙，很難說誰是被衝走的那一個。
一時的光鮮沒什麽，把時間維度拉長，誰是贏家還未可知。
宣傳違心說：“什麽風水輪流轉，哥你肯定一直走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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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銳在碼頭與明照分別，明照戴著口罩墨鏡，登上了通往錄製場地的船。
等上了島，一路蜿蜒繞過泥坑，總算來到住宿區。
節目組接待人員給他分發了個人物品袋，又在他的衣服上別了刻著名字的胸針，等檢查了他的打扮確實沒有暴露長相的可能，這才帶著他去宿舍區。
因為節目組財大氣粗，宿舍是單人房，單人單卡，不允許竄舍換舍，房間麵積雖然有點小，但隱私性極強。
同時節目組會沒收手機，以免有人偷偷拍下別人的照片，發到網上，幹擾節目錄製。
上交手機之前，明照猶豫了一下，還是給明婉迎和謝沂分別報了平安。
一路走來，明照沒有碰到任何選手，據說因為這幾天陸陸續續來人上島，人多眼雜，選手都被盡量和外來人員隔開了。
就算不小心撞到，彼此也是戴著口罩，看不清臉的。
選手之間能夠交流溝通的地方就隻有走廊，衛生間和淋浴室。
七月二十九號，明照突然接到節目組通知，節目延緩半天錄製，評委之一的秦淩因天氣原因輪船取消，無法上島。
因為沒有手機，閑著也是閑著，明照走出宿舍門，打算早點刷牙洗臉睡覺。
一路上，卻聽到來往的工作人員也在抱怨。
“無語死了，明明前兩天所有人都到齊了，偏偏有人要遲到。”
“就是，天氣預報都說可能有大風，某人就要等到最後一刻。”
“讓我們晚放假一天，好煩他啊，濾鏡要碎了。”
“嗐，誰讓人家是大流量呢，成天宣傳自己敬業刻苦，從不遲到，我也不知道敬業在哪兒了。”
“通稿看看就算了，誰不知道ql什麽德行啊，他演戲連台詞都背不好，全組等著他現背台詞，背完再拍。”
“啊……這麽誇張啊。”
“我朋友當過《初戀》場記，說蘇常常都煩死他了，拍完吻戲一抹嘴轉頭就走。”
“救命，ql不是還發通稿，說蘇常常看上他了嗎？”
“拜托，別乳蘇常常了，蘇常常喜歡他對家那款，當年可是打投一員呢。”
“ql對家誰啊，隊友？”
“哎呀兩年了，說了你也不知道，反正當年他對家票數碾壓的，蘇常常看比賽上頭，用大號給他對家打call，出事後……刪博了。”
……
明照隨便一聽，也懶得糾結真實性，圈中所謂料大多偏離實情，越傳越離譜。
不過說秦淩耍大牌他是信的，秦淩確實是這樣的人，做出這樣的事也不奇怪。
他來到衛生間，看裏麵也有人在洗漱，因為正弓著腰刮胡子，所以看不清胸針，也看不清臉。
不過他一向對別人的身份不感興趣，讓開一點距離，將牙具放在架子上。
明照看不清對方的臉，對方卻看清了他的胸針。
胸針歪歪斜斜掛在他的寬鬆T恤上，上麵印著燙金的四個字——步履不停。
賀塵煙瞳孔驟縮，手上動作一頓。
來這裏兩天了，跟他打招呼的人寥寥無幾，畢竟他現在的身份陳彥，實在是名不見經傳，無人在意。
他想過是否能遇上步履不停，他甚至把那些身材一般，身高委婉，頭骨輪廓拉胯的選手看了個遍，都沒找到步履不停的名字。
賀塵煙還想過，對方是不是長相過於自卑，連胸針都遮起來了。
明照接好了自來水，擠好牙膏，這才想起自己忘摘口罩了。
他輕呼一口氣，放下牙刷，伸手摸向自己的耳骨，手指勾住耳掛繩，輕鬆地將口罩扯了下來。
他甚至還對著鏡子，捋了捋擋在額前側臉的碎發。
鏡子中，清晰完整的映出他素顏的臉。
賀塵煙迫不及待向鏡中看去，瞬間臉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