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沂也沒想到，自己居然站在客廳裏，聽完了明照的整場直播。
時針指向晚上十二點整。
明照唱了快十五首歌，已經口幹舌燥，嗓子過度疲勞。
直播間人氣最高的時候，同時在線兩萬人。
對於一個從不露臉的唱歌主播來說，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績了。
自然也得益於近一年來直播行業的快速發展。
明照看了眼時間，打算就此休息。
他將麥移開，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捏了捏有些疲勞的嗓子，才扶正耳麥對著屏幕說：“十二點了，今天就……”
他話音未落，直播間裏突然有位粉絲打了一大段情緒激動的留言——
“步步！你的《沼澤深處》被Y站一位百萬級UP主二改了！他視頻裏說是無意中聽到的旋律，覺得不夠完美，所以動手改動了一下。我說是甜橙FM的步履不停原創，而且說過禁止二改，他就把我拉黑了！”
“哪個UP主啊？說明白點。”
“我知道，Y站顏值區三百萬粉大UP，賀塵煙。評論區不止一位質疑的，事情有點鬧大了。”
“啊對方是直播還是發的視頻？”
“做的視頻，找了小樂隊伴奏，還搞了剪輯，看出來花了不少精力，就今天晚上發布的，說是以此紀念他去世三年的媽媽。”
“無語啊，紀念媽媽也不能用別人的東西改啊，還有什麽叫不夠完美？不問自取還貶低原創？”
“他視頻裏說了沒搜到原創，隻聽到了段旋律，覺得很有靈感就用了，還說可能是國外地下歌手寫的，不好聯係買版權，所以先做出來。”
“……不行了，好窒息。”
“啊這，真的是三百萬大UP嗎？還可以沒版權先用著？”
“嗯，因為今天是他媽媽祭日，他來不及買版權了。”
……
明照深深皺起眉頭。
今天原本是很開心的一天，沒想到出了這種事。
“大家先別生氣，我去Y站看一眼。”
明照沒有隻聽直播間裏粉絲的二手信息，他暫時關了麥克風，打開Y站，搜索賀塵煙的名字。
Y站是國內有名的剪輯二創視頻平台，最近兩年又推出了直播項目，直播板塊分為遊戲區，科普區，顏值區，舞蹈區等，穩定的數據庫和強大的流量給Y站吸引來無數人才，也孵化出很多極具影響力的UP主。
每個平台都有自己的受眾和遊戲規則，Y站直播區主打露臉直播，直截了當的視覺衝擊的確比甜橙FM這種保護隱私的聲音直播更有吸引力，所以Y站最近一年勢頭很猛，吸金很快。
賀塵煙就是Y站顏值區小有名聲的一位UP主，今年二十五歲，混血，長相英俊帥氣，哪怕他的歌唱水平一般，但光憑一張臉也吸粉無數。
平台與平台之間有著不小的壁壘，比如這位賀塵煙如此出名，可明照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而明照的《沼澤深處》直播唱過很多次，甚至在Y站也有音頻剪輯，但賀塵煙就是說找不到原創。
明照點進賀塵煙的主頁，發現幾個小時前，賀塵煙發布了一則視頻，播放量已經達到四十萬，評論兩萬，投幣八萬。
視頻名稱【媽媽在星星上望著我】。
明照點開視頻，單手按住耳機。
視頻一開始，是賀塵煙哽咽的自白。
“這是一則特殊的視頻，我做的很用心，希望大家也能用心聽。到今天，媽媽已經離開我三年了，她活著的時候，我太不懂事，從來沒送過她什麽禮物，所以想在今天，送給她這份禮物。”
“其實我並不像大家平時看到的那麽樂觀，小時候雖然爸媽開公司給我提供了很好的物質條件，但卻很少關心我的內心，隻把我一個人留在別墅裏。我很叛逆，甚至毅然決然離開家，逃離我的原生家庭，拒絕和他們聯係。後來我自己做視頻養活自己，很辛苦，但也覺得報複了父母，直到收到我母親生病去世的消息。”
“今年無意間聽到了一段旋律，給我很大觸動，讓我想起了媽媽，所以就想做一個視頻給媽媽，希望她在星星上能夠聽到。因為旋律上有些不符合我要表達的情緒，也不夠成熟，而我自己就是音樂學院畢業，所以小小地改動了一下。”
“旋律的原創已經無從考證，我猜應該是國外的小眾地下音樂，或者民謠之類。時間上實在來不及，我就貿然先做了視頻，如果有天找到原創者，我會誠心購買版權。”
明照強忍著憤怒聽完了賀塵煙唱的整首歌。
旋律確實是改了一些，但更改的地方全都是細枝末節，無傷大雅，而最關鍵的副歌部分，根本一絲未動。
對一首歌曲來說，副歌是靈魂，也是情緒的頂點，所有創作者都會把最精彩的韻律和詞作留給副歌，因此副歌更具有傳唱度和記憶力。
賀塵煙仗著絕大部分聽眾沒有聽過《沼澤深處》原曲，所以將一首近乎完整抄襲的歌曲說成是自己的新編，實在是很可恥。
果然，明照點進評論區，就是鋪天蓋地的誇獎和感動。
“嗚嗚嗚我聽哭了，這首歌太好聽了，煙煙改的真好。”
“煙煙好孝順，是送給媽媽的歌啊，投幣啦！”
“好好聽啊，煙煙不愧是音樂學院畢業，好厲害。”
“心疼煙煙，子欲養而親不待，相信媽媽看到你現在如此優秀，一定會非常欣慰的。”
“投幣投幣，大家別忘了給煙煙投幣啊，煙煙好用心，也很尊重版權呢。”
“已經投啦，新粉，沒想到煙煙的童年也並不幸福啊。”
……
當然，評論區也並不全是誇獎，平台之間雖然有壁壘，但是受眾卻可以到處亂跑。
賀塵煙的粉絲當中自然也有人聽過明照的直播，最新評論裏就已經吵得很激烈。
“額……我想提醒下煙煙，這首歌好像不是民謠和國外小眾音樂，而是甜橙FM上一位聲音博主【步履不停】的原創，煙煙別造成誤會了。”
“想起來了，我就想說我好像聽過，確實是別人的原創啊，這有點尷尬吧。”
“或許我不是音樂專業的吧，也不懂編曲，我真沒聽出來跟《沼澤深處》相比改了哪裏，煙煙能出來解釋一下嗎？”
“什麽意思？煙煙聽到的旋律是國內原創歌手的？”
“是的，而且對方也有二十萬粉絲呢，不是小眾了。”
“大家別著急，我相信煙煙看到評論肯定就會去找那位原創解決版權了，煙煙一直很注重這塊的。”
“我說大家能不能別說了，這是煙煙送給媽媽的禮物，而且也是免費視頻，你們覺得煙煙看到你們在這裏討論那位原創能開心嗎？”
“啊這……知道是煙煙給媽媽的，也是免費視頻，知道煙煙沒有惡意，所以大家都很好言好語啊。”
“我們是怕煙煙被卷入爭議啦，畢竟Y站嫉妒煙煙美貌和流量的UP很多。”
……
明照再一刷新，發現這些有爭議的評論全部消失了。
他以為是平台出bug，可很快也有其他人疑惑自己的評論沒了，他才知道，那些提到他的評論，都被刪除了。
經曆太多事，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有太過激烈的情緒，可看到自己的作品被人盜用，他還是氣的血流加速，胸口悶疼。
明照用力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身體的溫度還是因為氣憤而升高，後頸一片熱紅。
謝沂在門外，本以為直播結束，他就可以走了，但突然察覺到明照的狀態不對。
他眯眼看了幾秒，邁步走了進來。
明照剛注冊好Y站賬號，通過後台私信賀塵煙。
因為自己被人不經調查地誤解過，所以他不想草率地誤解別人，他想聽聽賀塵煙的解釋。
【明照：“您好，我是《沼澤深處》的原創步履不停，我的作品不允許改編，請您刪除。”】
私信界麵很安靜，沒有任何回應，但質疑的評論卻一直在被刪除，他知道賀塵煙在線，並一直關注著輿情變化。
謝沂走到明照身後，隻看了一眼，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他沉聲道：“被抄襲了？”
明照緊緊盯著屏幕，指骨繃的發白：“被擅自改編了。”
他的用詞仍然是克製的。
謝沂瞥了一眼賀塵煙的名字，又看了看明照維權的話，直白道：“他不會回複你的。”
明照似乎也沒報太大希望，隻是低聲說：“我再給他一段時間，或許他後台消息太多。”
謝沂心中暗歎，不知道是明婉迎把明照保護的太好，還是明照個性使然，他對這個世界的惡意沒有絲毫戒備心。
謝沂很想告訴明照，這個圈子不是這麽玩的，甚至任何圈子都不是這麽玩的。
不能隻有向上爬的才華，更要有保護自己的警惕和戒備。
可轉念一想，明照最吸引他的，就是無法被生活和苦難摧折的仁慈。
況且恰好，他有這個能力，保護好他唯一的弟弟。
謝沂忍不住伸手，輕輕拂過明照的側臉，以示安慰：“如果他真的在意版權，就不會等著你來找他，而是會主動找你。放心吧，千燈河岸的法務部也不是白吃飯的，會有他後悔莫及的那天。”
明照感覺到了謝沂手指的溫度，敏感地繃緊了後背。
謝沂的手指幹燥，溫熱，因為學習過小提琴，手指根部會有一點點繭子。
明照輕闔上眼，謝沂手上的繭子不小心擦過他的皮膚，他也不覺得難受，反而貪戀謝沂可以多停留一會兒。
他心裏的憤怒和焦慮漸漸散去，仿佛謝沂的撫摸有淨化情緒的作用。
明照已經很久沒和謝沂有過這麽親近的肢體接觸了，他有些無措，但心底卻不受控製地湧上來充沛的安全感。
他很依賴這種安全感，所以他沒有躲。
——你會對特定的人產生精神和肉|體的重度依賴。
他知道，自己潛意識裏很相信，謝沂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他不必憂慮任何突然而至的壞事。
謝沂給唐寧夏打了電話，唐寧夏的辦事效率的確很高。
淩晨一點半，千燈河岸的官方微博給賀塵煙發了律師函。
【@千燈河岸：@Y站-賀塵煙您好，我司擁有原創歌手步履不停作品《沼澤深處》的代理權，現得知您最新發布視頻改編《沼澤深處》未獲得原作者許可，請您立即刪除，降低影響，並向原作者道歉，我們將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力。】
千燈河岸的微博直麵廣大觀眾，也有一群精神股東。
一年半以來，他們還沒見過千燈河岸如此正式發聲明。
“喲千燈河岸也要維權了，不過這個賀塵煙是誰啊？步履不停又是誰啊？”
“我聽說千燈河岸的法務部很厲害啊，這位UP怎麽敢的啊？”
“救命……剛在Y站吃瓜，這也太撞槍口了，誰能想到這首原創被千燈河岸買了啊，人家大公司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好倒黴，本來以為是二改了個小眾音樂，沒想到碰上冰山了，這下大家都知道賀塵煙沒授權改編了。”
……
千燈河岸喜歡囤積原創音樂並不是冷知識。
畢竟是投資影視劇的公司，千燈河岸對片中插曲，片尾曲，主題曲格外重視。
之前三部爆劇的原聲帶都是千燈河岸從自己的版權庫中挑選的，版權在公司，會方便後續的開發。
賀塵煙顯然也沒料到那首歌在甜橙FM小有名氣，以至於很多粉絲都聽過，更沒想到那首歌被千燈河岸買斷了代理權，擁有正經法律團隊的保護。
千燈河岸發聲明二十分鍾後，賀塵煙就回複了明照的私信。
賀塵煙：“你好，才看到你的私信，不好意思改編了你的歌曲，給你帶來困擾，但是請問你可不可以授權我改編呢？我可以支付版權費。”
明照知道，賀塵煙是想用錢堵住他的嘴。
千燈河岸的聲明上說公司擁有代理權，說明歌曲版權還在明照手上，明照有再次授權給賀塵煙的權利。
隻要賀塵煙補買了版權，就可以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不但不會被影響口碑，還能打千燈河岸一個措手不及。
明照冷著臉，輕輕敲了敲鍵盤：“不賣。”
賀塵煙：“……”
賀塵煙：“你也知道這是我送給我去世媽媽的禮物，兄弟，就這麽沒有同情心嗎？”
明照想笑，卻笑不出來。
這是自知理虧，所以開始道德綁架他了。
明照漠然打字：“你送誰的禮物和我無關，我的歌曲不允許改編。”
賀塵煙那邊沉默了十多分鍾，然後發了一個狂流冷汗無語的表情。
賀塵煙：“兄弟，但是我這個視頻是免費的，沒盈利，而且我也花費了很多精力。”
明照寸步不讓：“我不是法盲，相信你也不是，不然你就不會看到千燈河岸的聲明來找我了。”
賀塵煙又沉默了。
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多。
明照一點都不困，謝沂也靠在另一張椅子上，陪著他，偶爾拍拍他緊繃的後背。
就如明照所說，賀塵煙不是法盲，他知道這視頻獲得了八萬多的投幣，擁有幾十萬的播放量，已經侵犯了步履不停的權利。
如果他不道歉，千燈河岸絕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個個人UP主，怎麽打得過大公司呢。
於是淩晨三點半，賀塵煙刪除了那則視頻，又正式發了個道歉視頻。
視頻裏，賀塵煙化著淡妝，垂著眼，眼睛紅紅的。
他抬眸看了一眼鏡頭，輕輕擦了擦眼角，然後又垂下眼，愧疚地繃了下唇。
他深吸一口氣：“對不起大家，我又搞砸了。我本意是想送去世母親一件禮物，沒想到造成了這麽大的誤會，給原作步履不停帶來困擾。”
“當時真的是聽到這段旋律特別喜歡，感受到了......與母親的感情，才衝動做了視頻，我剛剛也向步履不停誠懇地表達了歉意，並提出願意購買版權。可惜步履不停不太能理解我的感受，拒絕了。”
“我知道拒絕是人之常情，畢竟他不喜歡歌曲被改編，同為音樂愛好者，我充分理解。隻是很可惜，我不得不刪除了給母親的禮物。再次抱歉......對步履不停，對愛我的大家。”
賀塵煙說完，啜泣了一下，抬頭去關錄像，關掉的那刻，眼淚直直墜了下來。
這張好看的臉泫然若泣，實在是惹人憐愛，不忍再責怪他。
“啊……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也是想媽媽了，別哭啊。”
“我們原諒你煙煙，喜歡你兩年了，相信你的人品！”
“真的好無語啊，我沒學過法律，不懂什麽版權之類的，但是煙煙的本意不是侵權啊。”
“煙煙擅自用別人的歌是不對，可也把這首歌改得更好聽了啊。”
“好氣，那個步履不停的粉絲得理不饒人，還在甜橙FM的直播間罵呢。”
“太慘了吧，媽媽的祭日，還被罵，被大公司發律師函警告。”
“不能讓她們罵煙煙！煙煙都道歉了，她們還沒完沒了了？”
“對，給個甜橙FM房間號，我們去評理！”
……
被賀塵煙哭聲刺激到的粉絲頭腦一熱，就衝去了明照的直播間。
賀塵煙畢竟是Y站百萬級UP，憑借一張混血帥氣的臉，擁有眾多女友粉。
看到偶像被欺負得哭著道歉，她們也不想講道理，反正人多，就是可以仗勢欺人。
明照眼看著自己直播間裏的汙言穢語越來越多。
“步履不停能不能約束一下你自己的粉絲啊，煙煙都道歉了，你們在這裏陰陽怪氣什麽呢？”
“煙煙那個視頻沒盈利吧，你那麽大反應幹什麽？”
“？？？什麽東西衝到直播間來了？”
“你們哥哥自己抄襲，還不許說了？”
“那首歌是煙煙送給他去世媽媽的，煙煙童年過得那麽心酸，你們這種從小生活幸福的溫室花朵為什麽就不能共情一下？”
“這麽有意義的歌，無奈被刪除了，真的好可惜，步履不停你就把授權給煙煙吧，我們粉絲可以出錢買。”
“不是吧，道德綁架啊，送媽媽就可以抄襲了？家庭幸福欠你的？”
“三觀都沒了，無語，步步踢她們出去。”
“什麽抄襲，別說的那麽難聽好不好？說實在的，你們步步才二十萬粉，煙煙三百萬粉，用了他的歌不也是給他做宣傳了嗎，為什麽不能雙贏呢？”
“我知道你們倆都是唱歌的，肯定有競爭，同行相輕嘛，但是煙煙不隻是唱歌好聽，他是靠顏值火的，你以為斷了他唱歌的路自己就能超過他嗎？”
“就是，煙煙哪怕不會唱歌我們也喜歡他啊，以為這樣就能打擊到我們嗎？”
“這個甜橙FM好怪啊，都不露臉直播的，是不是長得普的都到這裏來了？”
“有病啊，聽歌看什麽臉啊，花瓶還沾沾自喜？”
“啊對對對，我們都普，步步長得好不好看關你們屁事啊。”
……
明照本不想說話，看到這，他抬手撥開麥，冷笑一聲，漫不經心道：“長得好有什麽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