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歌:

見信如晤。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在陌生的城市住下了。

或許你已經發現了我沒有參加高考。

不必為我擔憂,也不要去找我,我很好,從沒有這麽好過。

你也考完數學了吧,現在應該是我們每晚都會在圖書館裏相見的時間。

雖然我覺得我大概率會回來找你,但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既然如此,就把這封信,當作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吧。

很早之前我對你說過,我不答應你的表白,是因為我有更加重要的東西要去追尋。

你應該猜到了,這個更加重要的東西,就是自由。

這並不是我一時衝動做出的選擇,是我在很早之前就計劃好的事情。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為這個目標進行努力,自由幾乎已經成為了我的執念。

我是一定要走的。

憑你那麽聰明,應該早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了吧?

嘛,才寫下這麽幾個字,我和你的那些回憶便已經開始在我的腦海裏浮現,來回碰撞,揮之不去。

已經開始不舍了呢。

仔細回憶了一番,發現我們之間的相處大多都是你在說,我在聽。

我很喜歡聽你說話,聽你向我分享一些很瑣碎的事情,很溫馨,很有趣。

我從小就沒有朋友,在家裏說什麽話也不會有人聽,所以漸漸就沒有了表達欲。

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我應該會是一個很無趣的女朋友吧?

——本來還想再多寫一下我對你的感情,以此來證明我確實是喜歡著你的,可仔細想了想,既然已經離別,那說得再多,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徒增遺憾罷了。

能說的我在之前便對你說過,仔細想想,在信裏我能夠對你說的,大概就隻有‘抱歉’兩個字。

抱歉,王歌。

以前一直是我在聽你說,既然這是最後一次相見,那便換你來聽我嘮叨一下吧。

我家裏的事情你應該大致清楚,我就不再多提了。

我就隻向你表達一下我內心的感受——或者你把這當成傾訴、吐槽,也可以。

我很痛苦,王歌。

不止是家庭帶給我的桎梏,還有道德倫理與我個人意誌的強烈衝突。

我厭惡這個家,厭惡無能易怒的母親,厭惡沉默懦弱的父親。

可是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告訴我,這種思想是不對的,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生我養我的父母,我應該感激他們才對。

於是,我一邊對我的家人感到厭惡,一邊又對這種厭惡感到內疚。

滿是束縛的家庭在折磨我,愧疚的內心又在侵蝕我。

在強烈的痛苦中,我做出了現在的決定。

即:逃離現在的生活。

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在逃避問題,恰恰相反,我逃離,是為了更好的解決問題。

我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我所接受的道德觀念與我的個人意誌相衝突,那便說明它是錯誤的——至少對我並不適用。

這話大概有些太狂妄了,可是你知道的,王歌,我的思想總是和絕大多數人都不太一樣,總有些奇怪。

在我看來,觀念有可能會欺騙我,可我的感受不會。

我所感受到的窒息、壓抑、痛苦,它們是那麽的真實,深入骨髓,它們不會騙我。

人類的曆史上曾經出現過許多奴役別人的方法。

打上鐐銬,用以奴役行為;文字之獄,用以奴役言辭;八股取士,用以奴役思想。

但是啊,王歌,從古至今,五千年文明,從來沒有出現過哪一種奴役,可以奴役我們的感受。

感受之自由,是每一個人最底層、最自我、最無法剝奪的自由。

在我還沒有變得麻木之前,我的感受永遠不會騙我,痛苦就是痛苦,它永遠都不會變成快樂。

所以,我確認,我的觀念出現了一定的錯誤。可我依然內疚,依然痛苦。

因為,這份觀念,早已深入我的內心和思想,成為了我的一部分。

甚至連我的三觀都是依據這份觀念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現在要我否認這份觀念,那豈不是直接將我整個人都否認掉了嗎?

在經曆過最初的痛苦與絕望後,我開始逐漸意識到,我的思想,正在被我從小到大建立起的觀念所束縛、奴役。

即使我脫離了父母的掌控,這些年來形成的觀念卻不會被改變,這份束縛依然會存在,高高在上,淩駕於我的思想。

就像被施以黥刑的囚犯,即使刑滿出獄,被刻印在臉上的恥辱標記卻不會消失,會伴隨著他們的一生。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更加痛苦了,甚至曾一度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未來,無法忍受不自由的自己。

可凡事總有兩麵性。

在痛苦的同時,也讓我對自由、這個宏大的命題,產生了更深層次的思考。

到底什麽是自由?

現實世界如此諸多無法擺脫的枷鎖,該如何實現自由?

我想要的自由,又該是什麽模樣?

……

在不斷的閱讀與長久的思考中,我得到了一些答案。

可前路仍舊渺茫,迷霧重重。

但沒關係,我可以慢慢去摸索、去嚐試。

隻有嚐試過後,才會知道到底行不行得通。

我還年輕,我有試錯的機會。

人人生而自由,卻又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

物質世界擁有各種無法掙脫的束縛,那我至少要在精神世界中實現自由。

所以,我要嚐試,自我重塑。

我們每個人都是**裸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如同一張白紙,可隨著時間的流逝,白紙上開始出現字跡,這是外部世界沉澱在我們身上的印記與影響。

觀念由此形成,枷鎖也隨之浮現。

令我痛苦不堪的根源便來自於此。

即:這張白紙屬於我,可是在這張白紙上寫字作畫的,卻不是我。

這便是不自由。

所以,我要進行自我重塑。

重塑我的思想、我的理念、我的三觀,以及所有不屬於我、不來自於我的東西。

隻有這樣,我才有可能追尋得到那虛無縹緲、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

這也是我會不辭而別的原因——要做到這些,我必須與我過往的一切隔絕開來,徹底邁入全新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所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但我不試著走下去就永遠不會知道。

既然黥刑刻印在臉上的印記無法洗去,那我便剝下我的整張臉皮。

拋下所有過往生活帶來的枷鎖與印記,我的人生才能重新變回一張白紙。

到那時,王歌,我才能夠借著回憶起筆,在白紙上,認真寫下你的名字。

請相信。

我終將自由,我們終會重逢。

以上。

陳言希。

六月六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