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從在上海定居以後,即思往蘇州一行,遊子不忘故鄉,也是自然之理。況且現在蘇滬鐵路,早已通車,自滬到蘇,不過兩三小時,便利極了。這回到蘇州去,也有幾個原因。第一是掃墓:在前年冬天,辦理了祖母及雙親葬事以來,便接連兩年,到了青州,錯過了清明祭掃的時期,此次必須要去看看了。第二,蘇州有許多親戚故舊,幾年來變遷得很多,也要去探望一下。第三,當時我攜眷到青州府去的時候,我的老家仍在蘇州。本來我姊和我同居的,我姊丈也有職業在蘇,臨走時,我就托他們照管,所有家具器用,箱籠衣物,也都留在那裏,此刻也想去檢點一番,能否運一些兒到上海應用呢?
那一天,我們夫婦,帶了一個三歲多的女兒可芬一同去的。我們的老家,住在閶門內承天寺前地名西海島一條巷裏,不是前文曾說過,門前有一口古井,乃是鄭所南藏在鐵函裏的《心史》,就在這井中發現的嗎?現在我們回去,當然仍住在老家,也已經寫信通知了我姊的了,在我們住居樓上打掃了一下,以便安居。
這時候,正在春末夏初,天氣又是佳晴,如果作春遊,真是大好時光,不過我在上海也隻告假幾天,來去也殊匆匆呢。
到了先去雇船,那是我家一向雇用的熟船,停泊在崇真宮橋堍陸狀元住宅前(陸鳳石故居),一條小快船,有六扇玻璃窗的。船上沒有男人,母女兩人,依此為家,也靠了這條船生活。那個船婆是個孀婦,女兒名叫阿龍,年約十八九,生得白白淨淨,很討人歡喜。我們原是老主客,不必講價錢,她們的船,明天有空,便定下來了。本來蘇州城裏人家上墳掃墓,婦女、小孩都不大去的,婦女纏腳,行山路不便,婦女不去,小孩也不去了。可是現在也不拘了,反正是要坐山轎的,於是當夜即燒好了祭菜,備好了祭品,明天一清早,便出發了。
船出閶門,一路進發,過了鐵嶺關,全是郊區了。久不作郊遊,天氣又這樣的好,桃花還未全謝,東一簇,西一簇,也沒有人理它,隨意開花。一路上的菜花,又黃得使人耀眼睛。船到環龍橋,已有許多抬山轎的男男女女擠在那裏。有一個中年的鄉婦喊道:“那是包家裏的少爺,我前抬過他的。”又有一個半老婦人道:“他舊年也不曾來上墳呀。”他們的記性都很好的,一與他們接觸,總是牢牢地記著不忘的。
鬧鬧嚷嚷中,我們上了岸,從這裏到墓地,路不算近,總是要坐山轎的。那就是要兩肩山轎,我坐一肩,我妻和我女坐一肩。由他們支配下來,奇妙極了,兩個女人抬我,兩個男人抬我妻和我女。問他們為什麽如此安排?他們說:“你一人身輕,(我當時身體甚瘦,體重百磅多)你少奶奶還有個小姐咧。”我想想也有道理,何必一定要男抬男,女抬女呢。問了我妻,她也不反對。此外還加了一個十五六歲男孩子,挑了祭菜品等,一同上道了。
到了墓地,我們的墳客(蘇人對於看墳者的稱呼),早已得信,即來迎候,她是一個中年寡婦,我們叫她阿罩娘娘。便到墓地祭奠,見鬆楸無恙,掃除清潔,略可安慰。餕餘向例即送給墳客們。又分派了“添土錢”(添土錢者,墳鄰的兒童輩都來聚觀,各給以數錢使之勿來墳地踐踏)。於是墳客邀往其家小坐,燒了茶,請我們喝一杯,平時她家裏不吃茶,隻飲白開水而已。
那時她家中正養著蠶,也有小小的一片桑田,我和震蘇,都是見過養蠶的,我女阿芬,從不曾見過,看了那碧綠的桑葉上,臥著許多雪白的蠶,正想討幾條蠶,帶到上海去,其母嗬之乃止。
在我們這墓地白馬澗鄉村一帶,這些婦女,正是多才多藝。不但養蠶,而且還工於刺繡。蘇州那時有一種工業,專做神袍戲衣,城內開設這種神袍戲衣店的,不下十餘家。所謂神袍者,便是各種神像,穿上身的都是繡花的衣服。所以這種神袍戲衣店,生涯卻是不惡,各處都有到蘇州來定製的。這種神袍戲衣上繡品,都是粗線條,不要太工細的,所以都放到鄉間婦女去做。這裏鄉村一帶的婦女,卻正是做這種活的(鄉婦們對於刺繡,稱為“做生活”),所以她們放下細針密縷的刺繡工夫,又可以粗腳大手地去抬山轎了。不但是多才多藝,實可稱能文能武。
回到船上,時已近午後兩點鍾了,隨即開船回去,我們也就吃飯。飯菜是船上母女兩人燒的,什麽紅燒鯽魚、薺菜炒肉絲、蝦仁蛋花湯,這兩菜一湯,不脫蘇州風味,加著這時候,肚裏也覺得餓了,愈加覺得適口有味。吃過了飯,看看沿河的一帶農村風景,小橋流水,幽草閑花,這也正在農忙時期,農人卻覺得自由自在。夕陽影裏,已近市區,及至歸家,便到黃昏時候,和姊丈及我姊談談家常,即行安眠。
關於訪問親戚故舊的事,真是思之惘然。最可悲者,我的兩位最愛好、最友善的異姓兄弟,一位表兄尤子青,一位盟弟戴夢鶴都逝世了。夢鶴逝世後,我從此便沒有到過他的家裏,他夫人甚賢慧,而青年守誌,我一向未見過麵,未便訪問。子青哥的兩個兒子,都是我的學生,年均幼稚,我們的這位表嫂,我也未見過,這是舊禮教和大家族的封建製度所限製了。再回憶到子青哥和夢鶴弟,生前有多少著作,我後死者沒給他們收拾整理一下,至今思之,實在很多愧憾呢。
親戚中,我的顧氏表姊也逝世了,她還死在我祖母之先,表姊丈朱靜瀾我師,續娶了一位夫人,曾到我家拜我祖母,認為外孫女,以慰老懷。但她的年紀比我還輕,我叫她表姊好呢?還是叫她師母好呢?朱師那時也很憔悴,他既不能再做教書先生,也不能再做職業慈善家,那個急救誤吞生鴉片煙的機構,也取消了,家計也日趨困窘。其時我家有個親戚,是我一個遠房表弟吳霞赤,得了一個什麽厘卡差使,請他相助為理,大約在浙江省某一處地方,不想朱師就在那裏得病,急即送歸家中,不數日便即逝世,此時我尚在山東青州府,還不能向我師撫棺一慟呢。
還有我師徐子丹先生,自從鄉試中舉以後,赴京會試時,我去送他,聯捷中進士,以即用知縣,分發山東。連任了山東三處地方的知縣官(縣名我已忘卻)。有一時期,我還在山東,但不相聞問。但徐先生卻歿於最後任所,自赴京會試送他後,從此便不曾見麵。這一次回家,知道徐先生已由其公子扶柩回籍安葬,在家擇日開吊。我知道了信息後,做了一副挽聯,那天從上海回去,拜奠了一下,徐先生是我巽甫姑丈的好友,也是我的恩師呀。
諸親戚中,隻有桃塢吳家,卻還興盛。我舅祖清卿公早已故世了,現在硯農表叔當家。他們家的產業,本來隻限製於蘇州本地,近來也漸有發展到上海之勢了。這有兩個原因:一則是蘇滬鐵路通後,交通便利,一天可以來回;二則是上海日趨繁盛,商業發達,獲利容易。清卿公在日,他是一向持保守主義的,也曾有人勸他在上海有所營運,他總是搖頭,他說:“上海是鬼子世界,我們也不想發什麽洋財。”
其實上海自開埠以來,最先到的便是蘇州商家,當時的大商業,如珠寶業、綢緞業、藥材業、參茸業、典當業,以及錢莊、金鋪,都是蘇州人來創始。說句可恥的話,因為蘇商的發展,妓館也借說書為名,號稱書寓,而成為蘇幫了。上海在一年一年發展中,於是幾個大商家,寧波人也來了,廣東人也來了,各省的人都來了。但是像寧波幫、廣東幫,都是從海道來的,不免帶了一點洋氣,而蘇幫卻是從內地來的,營業也就有國粹意味。
不過近歲以來,蘇人以近水樓台,也想分我一杯羹,因此在上海營地產事業,遷居上海的也就多起來了。
此外,還有幾位舊友,從前開東來書莊,出《勵學譯編》的同好,也都散處各方,謀求職業,隻有我的譜弟李叔良還在故鄉,在中小學校教書,約了他,在“吳苑深處”喝茶,以敘契闊。這個吳苑,是我在蘇時常去的地方,現在許久不來,熟友甚少,覺得“舊雨不來今雨來”了。還有我的嶽父母還住在蘇州,一位姨妹已嫁,我妻帶了女兒,亦必須去省視一下,以敘別情。這樣也有四五天工夫,便須要回上海去了。
至於家具器用,箱籠衣物,想運一些到上海的話,那隻是空想罷了。以家具而言,我父親從前置備甚多,從廳堂以至臥室,都是上好木材,比上海那些木器店裏的要好得多。以前沒有什麽外國家貨、沙發椅之類,可是中國式的太師椅、楊妃榻等等,我們也是應有盡有。後來屋子住得越來越少了,家具便成了供過於求。因此有的寄給人家,有的借給人家,有的老老實實賣給人家了。但是還留下不少,即如我結婚時的一張新床,雖不大考究,卻是照蘇州迷信的俗例,不能賣去的,可是這個龐然大物,如何搬運到上海去呢?還有箱籠等物,我母親的嫁妝紅漆箱四隻,我妻的嫁妝紅漆箱四隻(還是簇新的),還有白皮箱、黑皮箱,單是這箱子就有十餘隻,不管裏麵都是些舊衣服、破衣服,但是如何把它安頓呢?
還有我的書櫥、書箱,開出來一看,蠹魚先生已經據為己有了。無論新的、舊的,有用的、無用的,好像都不忍舍棄。我妻也是一樣,對於衣服器物,甚至廚房用具,都有戀情。我說:“除去木器以外,對於細軟,我們現在隻好揀最切要需用的帶一點去,以後不是常常要到蘇州來嗎?來一次帶點回去就行了。”有了這緩衝之法,便把此事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