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以後,我進步倒也不慢,每天認識方塊字,約近二十個字,不到兩個月,已認識了一千字了。這些方塊字,坊間是依著一部《千字文》而刊印的,倘再要認識生字,那就有一種在千字以外的方塊字了。這些認方塊字教法,隻認識它的字形、讀音,而不加解釋它的意義,這是中國舊式的幼稚教育。

認識了一千字後,陳先生便給我讀了一本《三字經》,因為三個字一句,小孩子易於上口。《三字經》讀完後,先生便給我讀一本《詩品》,這詩品是司空圖著的,也是四個字一句,如“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坐,時聞鳥聲”之類,比之《千字文》,似乎更易上口。讀完《詩品》後,先生說:可以誦讀長短句了,便教我讀一本《孝經》。

照平常的啟蒙書,那些私塾裏,總是先讀三、百、千。所謂三百千者,乃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的三部書。但我卻讀了一本《詩品》,一本《孝經》。《三字經》不必說了,《百家姓》與《千字文》,在實用上也很有效力的。以識字而言,也要識得人家姓什麽呀,讀了《百家姓》,那就便當得多了。《千字文》裏,一千個字,沒有相同的,於是人家便以此排列號數了,譬如“天字第一號”和“地字第二號”以次排列下去。不但如此,這與讀書人也很有關係,在小考、大考、鄉試、會試,也都以《千字文》排號的。假如在鄉試場裏,你的號舍是標明一個“來”字,你如果讀過《千字文》的便知道有“寒來暑往”的這一句,你的號舍,就在“寒”字與“暑”字之間了。

讀完《孝經》就讀四書了。照例讀四書的順序,先讀《大學》,次讀《中庸》,然後讀《論語》與《孟子》。但是陳先生卻不然,教我先讀《論語》,並不教我先讀《大學》《中庸》。可惜的是《論語》還沒有讀完,就離開了這位可愛的啟蒙教師陳先生了。

陳先生的愛我,簡直同於慈母。我身體小,爬不上椅子時,他便抱了我上去。每次到學堂去,母親總吩咐我小便一次,然後進去。放飯出來進去,也是如此。偶爾忘記了,在學塾裏內急了,麵孔漲得通紅,先生卻已知道了,問我:“可是要小便了?”便引我到庭院壁角裏去小便。這位先生,真像一位保姆。

但這位賴世兄賴少爺,卻常常侮弄我。把濕紙團裝在筆套管裏,做了紙彈射我。又用水盂裏的水,灑在我身上。因為先生是個近視眼,他避了先生之眼,就如此作弄我。我生性懦弱,怯不敢響。有一天,我臨睡的時候,母親給我脫衣服,卻見我後頸裏一個個的紙團,向我問起,我說:“這是賴世兄把濕紙團塞在我頭頸裏的。”現在那些濕紙團已經幹了。母親說:“那些濕紙團塞在頭頸裏不難過嗎?回來又不告訴人。”母親告訴了祖母,祖母恨極了,後來和賴大少爺的母親三太太說了,三太太把她的兒子罵了一頓,責令他到我家向祖母賠罪。

約在二十五年以後,有一位賴豐熙,做了我們吳縣知縣,我有—位盟弟李叔良(名誌仁),在縣考時,賴知縣取了他為“案首”(即第一名),非常賞識他,要把他的女兒配給叔良(後來沒有成功)。據叔良所談,我疑心這位我們的“父母官”,就是塞紙團在我後頸裏的賴大少爺。他是福建漢軍,又說住過劉家浜,更無疑慮。後來他就調任了,叔良進學以後,留學日本,也和他疏遠了,不曾問他。

我的離開我的陳先生,為了我們是遷居了。我家那時從劉家浜遷居到桃花塢。為什麽要遷居,我不知道,大概是家庭經濟緊縮之意。自從這一次離開了陳先生以後,從此就不曾見麵。我不知道陳先生的學問如何,但是啟蒙的時候,陳先生教我讀一本《詩品》,又教我讀一本《孝經》,是企望我將來成一詩人,又企望我為一篤行之士,我雖不成器,陳先生可知是有學行的人了。

後來知道陳先生做了外交官,頗為奇事,不知道哪—位駐美欽使(當時無公使之稱,官書稱欽使,俗稱欽差)到了新大陸去,陳先生當了隨員。難道陳先生懂得外國語言文字嗎?一定是不懂得的,他教我識字讀書的時候,年已三十多歲了,哪裏懂得什麽外國文?不過當時的出使外國大臣,也不必要識外國文,即如蘇州的這位洪狀元洪鈞,也出使外國,他何嚐懂得外國文,其餘的隨員,更不必說了。

據說:陳先生到了美國,在使館裏終日閉門家居,不大出來。有人說:他到了美國,好似沒有到美國,仍舊在自己家裏。又聽說他回國以後,曾經寫過一篇很長的文章,痛罵美國,從政治到社會。中國有許多諳洋務、講新法的人,都以陳先生的出洋為笑談,說他不通世務。我雖不曾讀到陳先生痛罵美國的文章,但不是我回護師門,必有精刻之論,至少比了那些“月亮也是外國好”的人,多少有些見識。

在辛亥那一年,陳先生放了新加坡領事。這時我的一位朋友畢倚虹(名振達,號幾庵)做了他的隨員。剛到上海就武昌起義了。陳先生不能到任,回到蘇州去了,而倚虹也到中國公學去讀書。我起初不知道先生的行蹤,經畢倚虹談起才知道,我那時已住在上海,幾次想回蘇州去拜謁陳先生,都蹉跎了,先生乃不久即逝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