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愣了一下, 對上嚴時律的視線,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不再避嫌,和嚴時律手牽手往下走。然而他剛轉過一個拐角,卻突然看到了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眼前的男人穿著黑西裝, 懷裏抱著一束黃綠配色的花束, 手裏拎著食盒, 正一步一步走上台階。

是提前回來的白文浩。

白念一怔, 笑容一點點僵在了臉上。

嚴時律率先反應過來,連忙鬆開手, 往旁邊讓了一大步, 維持在朋友的距離。

他們繼續往下,白文浩一步步往上爬,雙方距離越來越近……

迎麵相逢的那一刻,白念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也不知道白文浩看到他們牽手沒有,不過就算看到了, 牽個手而已,也不能看出什麽吧?

白念心頭一陣忐忑, 主動開口:“爸爸, 你上午就來了嗎?不是說有會議?”

“會議臨時取消了, ”白文浩說完,又看了眼旁邊的嚴時律, “小嚴也來了?”

“白叔叔好, ”嚴時律頷首, 主動解釋了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小時候受了謝央阿姨不少照顧, 這次聽說白念過來, 就想一起來看看她。”

白念擠出一聲幹笑, 連忙點頭:“嗯,這邊不好打車,他開車送我來。”

他本意是想彌補,然而對上嚴時律的眼神,這才知道似乎是說錯話了。

確實,他們得是什麽關係,才能讓嚴時律送他來墓地啊?還不如說嚴時律想來看他媽媽呢。

白念連忙閉上了嘴,神情有些慌張。

“好,我先上去了。”白文浩卻視若無睹,繞過他們上了台階,仿佛真的沒有看出來。

直到白文浩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道路盡頭,白念這才緩過神來。

“總算糊弄過去了,”白念鬆了口氣,忍不住問,“爸爸應該沒有看出來吧?”

“抱歉,”嚴時律垂眸,聲音低了下來,“剛才我沒有牽你的手就好了。”

“不是你的問題,如果要追究,那也是我的錯,”白念搖頭,有些鬱悶,“我不知道爸爸提前回來了。”

嚴時律拍了拍他肩膀:“別放在心上,隻是一場意外。”

白念點頭說好,但心情依舊受到了影響。

回家後,他旁敲側擊地詢問方競,自己爸爸最近有沒有什麽異常,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卻依舊放不下心。

“嚴時律,”這天吃完飯,白念突然一臉緊張地問,“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爸爸拿出500萬讓你離開我,我們要怎麽辦?”

“別擔心,”嚴時律揉了揉他的腦袋,緩聲道,“白叔叔不是那種人。”

白念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可他又總是忍不住,往最壞的方麵做假設。

而且……

“我突然想起來,”白念麵色突然一白,“之前爸爸做手術時,我曾經跟他說過我談戀愛了,等他出院後,就把對象介紹給他。那他這次回來,不會讓我把對象帶給他見麵吧?”

嚴時律沉默片刻,建議:“不然我去向他解釋?”

“不用了,”白念搖頭,“是我沒有處理好這件事,我不想讓你過去被他罵。”

嚴時律:“那你想找個女生假扮女朋友嗎?”

白念一時間沒有開口。

嚴時律也跟著沉默了下來,他知道白念有多渴望取得白文浩的認同,也知道他不想破壞這一段父子關係。

嚴時律掩去心底的苦澀,若無其事道:“可以問問樂樂和遲姐,她們知道我們的情況,應該會願意幫忙。”

“不用了。”白念卻搖頭,“雖然我不想讓爸爸生氣,但我不想用這種方式遮掩我們

的關係。”

嚴時律靜默了一瞬:“那你準備怎麽辦?”

“還沒想好,”白念搖頭,“算了,等真的發生了再說吧。”

白文浩剛做手術,他不希望自己出櫃這件事傷害到他;但嚴時律同樣也沒有錯,他也不希望自己因為照顧爸爸的情緒,就讓嚴時律受委屈。

應該還有時間,留給他解決問題吧?

但白念沒有想到,這一刻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掃墓回來的當晚,他就收到了白文浩的信息。

白文浩:我這幾天都會在A市,如果方便,想請你和你戀愛對象吃一次飯。

看到這條消息,白念腦袋有一瞬的空白。直到嚴時律從書房回來,他這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嚴時律,我爸想請我們吃飯。”

嚴時律動作一滯,聲音有些緊繃:“那你去嗎?”

白念心頭有些亂,他搖頭,實話實說:“我還沒想好。”

他本來計劃是一點點潛移默化,逐漸給白文浩打預防針,再過個幾年,等他和嚴時律關係都很穩定了,這才找個合適的時機告知。

萬萬沒想到竟然在現在就……

他和嚴時律才在一起一個多月,時間太短了。

但既然事已至此,白念也不想逃避。總是要說的,現在撒謊,以後反而會造成更多的問題。

白念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我決定了,我要去。”

嚴時律:“好。”

“但我想先和爸爸談談,”白念又說,“可以請你先不要露麵嗎?”

“你自己可以嗎?”嚴時律不太放心,“不要硬撐。”

白念搖頭:“不知道,但我想先試試。”

出櫃這件事,說到底是他和他家人的矛盾,是需要他自己解決的事情,他不希望把嚴時律也拉入這種風波之中。

次日中午,白念孤身一人前往赴約。嚴時律隱藏在餐廳角落的位置,決定情況不對就出麵。

“你來了?”白文浩見他獨自前來,似乎並不意外。

白念穿著白襯衫走過來,神情有些緊繃。

白文浩推過菜單,緩緩道:“這家牛排不錯,你可以試試。”

“爸爸,”白念在他對麵坐下,沒有看菜單一眼,隻是問他,“您知道我會自己過來嗎?”

“不知道,”白文浩搖頭,“但是不難猜。”

見白念不動,他直接點了兩份主菜,然後把菜單還給了服務員。

白念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你可以吃牛肉了?”

白文浩:“嫩一點的可以。”

白念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開口前一秒又猶豫了下來。

他想,也不必急於這時,爸爸胃不好,等他吃完飯再說也可以。

稍後服務員上了菜,牛肉很嫩,汁水充足,白文浩獨自吃了大半。白念卻沒什麽心情,隻是機械地咀嚼著,有些糟蹋這上好的牛肉。

見對方吃完,白念也放下刀叉,他準備好的話正要出口,白文浩卻抬手製止了他。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白文浩放下手裏的餐巾布,慢條斯理,“但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

白念抿了抿唇,試探道:“您都知道了?”

“你真當我沒談過戀愛?”白文浩抬頭看他,眼尾因為微笑,露出一縷縷細紋,“連你這麽明顯的表現都看不出來?”

白念一滯,眼睛亮了起來:“那您不反對?”

“我確實不反對你戀愛,”白文浩話鋒一轉,繼續道,“但我認為,你選擇目前這個戀愛對象,並不明智。”

白念眼睛黯淡了一瞬,但又很快抬起頭,反駁:“可喜歡就是不明智的

。當初你和我媽媽戀愛,你覺得你當時足夠明智嗎?”

白文浩有片刻恍神,隨即輕笑一聲,緩緩道:“你理解得很對,但正是因為我吃過虧,所以我現在才坐在這裏提醒你,不要重蹈覆轍。”

白念抿了抿唇,依舊沒有被他說服。

白文浩:“戀愛固然美好,但當這份戀愛遭遇磨難、挫折、為世人所不理解,甚至你們彼此都開始懷疑,你是否還覺得它很美好?”

“我會。”白念仰起頭,目光堅定,“在一起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並不需要外界的肯定。當然,爸爸你能理解就更好了。”

“或許你現在確實是這樣想的,”白文浩緩緩搖頭,“但現在的保證沒有任何意義,不到那一天,誰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白念:“那您可以和我約定一個時間,到時候再來看,我們能不能做到。”

白文浩沒有回答,隻是讓服務員撤了桌麵的餐具,桌麵霎時幹淨空曠起來,像是一張即將展開商業談判的辦公桌。

“我希望你有所了解,同性情侶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困境。”白文浩從包裏拿出一份打印文件,右手指間按著緩緩推了過來。

白念拿起一看,文件厚厚一疊,是一份性少數群體的調查報告。

包括國內針對這一群體的法律空缺,群體生活現狀,以及不同職業對這一群體的社會評價……

白念驚訝地抬起頭,爸爸是什麽時候準備這些的?

白文浩雙手合攏,身體微微前傾,緩緩道:“你要知道,這個世界的規則是為大多數人製定的,小眾的人注定要活得艱難。你們戀愛時,或許覺得自己可以戰勝一切,可當你們對抗外界的痛苦,超過了愛情給予的美好,你們是否還能堅持,一如既往?”

白念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迎向白文浩的質詢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您之前也說了,現在保證沒有意義,隻能靠時間給你答案。但我特可以保證,我會承擔這次選擇的後果。而且隻要他不放棄,我也會堅持到底。”

他的目光熱烈又專注,仿佛長出了某種堅硬的外殼,再也不是之前那個,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內向男孩兒。

白文浩沒再開口,父子倆靜靜地對坐,仿佛某種無形的對峙。

嚴時律躲在餐廳角落裏,距離太遠,他聽不清他們的對話,隻得通過肢體動作,察覺氣氛越來越劍拔弩張。

他恨不得立刻過去和白念共同承擔,但又擔心擾亂了白念的計劃,心情焦躁地定在原地。

父子倆的對峙還在繼續。

看著白文浩銳利冷靜的眼神,白念心跳一點點加速,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無意識收緊。

對方一直沒有說話,但氣氛卻越來越緊張,就仿佛有誰抓住了一根弦,越拉越緊……

就在這根弦緊繃得快要斷裂時,白文浩卻突然笑了一下。

白念霎時一愣。

卻看到白文浩拿出了一份文件,再次推了過來:“你叫他過來一起看。”

叫誰過來?嚴時律?爸爸知道他也來了嗎?

而且為什麽現在讓他過來?

爸爸該不會是想讓他們簽什麽奇怪的協議,比如給你五百萬,離開我兒子之類的吧?

白念定了定神,開始裝傻:“您說什麽啊,我怎麽都聽不懂?”

“嚴時律也在餐廳吧,”白文浩往角落裏看了一眼,不疾不徐,“還是你要我親自把他叫過來?”

白念沒再堅持,但神情依舊沒有鬆懈:“出櫃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希望您為難他。”

“這就頂不住了?”白文浩挑眉,眼神銳利起來,“不是說要一起麵對困難?”

白念:“……”

嚴時律一直在關注這

邊的情況,直到他看到白念抬頭看他,表情有些為難。

他立刻起身走了過去,擋在白念麵前:“白叔叔,是我先喜歡白念的,也是我追求的他,更是我要和他在一起。您不要怪他,如果您不高興,可以直接懲罰我。”

“嚴時律!”白念急了,“我們當初怎麽說的?”

白文浩卻對這一番話無動於衷,隻是把資料遞給白念:“資料你們慢慢看,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怎麽就突然走了?不是要棒打鴛鴦嗎?

白念和嚴時律對視一眼,目光中透出了深深的迷茫。

白文浩卻已經拿著公文包,起身離開。

白念做好了準備,卻沒想到是這種展開,他仰頭看向嚴時律,眼中茫然更甚:“爸爸走了嗎?”

嚴時律:“先看看資料。”

白念這才反正過來,連忙打開了手裏的資料。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麽協議,也不是什麽威脅,這是一份建議書。

白文浩從法律和財務的角度,給與了他們生活、財務方麵的建議,注意事項,如何規避可能存在的風險,以及盡可能地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最後,這份資料後麵還附了一行手寫字,是白文浩的筆記。

“你走的這條路是窄的,法律不會給你們的愛情提供保護,社會層麵或許還存在偏見與敵意。你們之間所擁有的一切,隻能憑借愛情來維持。等到愛情破碎,一切也將化為虛影。

可既然你執意前往,我為人父,也隻能盡可能地為你提供庇佑。此建議書為我和我團隊總結成果,以及我詢問性少數群體的生活經驗總結,時間有限,且為我們不熟悉領域,尚顯粗糙。

但目前我已再無更好的辦法,且這是你自己選的路,終究要靠你自己趟過。我無法再傳遞你更多經驗。

前路坎坷,望你珍重。”

白念定定地看著這份建議書,久久不能回神。

本來,他以為白文浩這次是來讓他放棄的。但他沒有想到,爸爸明明不支持,卻依舊選擇了尊重他的決定。

白文浩是父親,所以會告訴他這條路難走。但他並沒有禁止他前行,而是選擇尊重他,以一種樸素且實用的方式支持他。

白念張嘴想說些什麽,喉嚨卻堵得難受。他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白念抬頭搜尋著白文浩的身影,卻透過餐廳玻璃窗,看到一輛車停在了白文浩麵前,這個發現莫名讓他焦躁起來。

嚴時律抬手推了他一把,白念有些驚訝地回過頭。

“去吧,”嚴時律說,“你不是想好好感謝他嗎?”

白念愣了一下,連忙推開椅子追了出去。

門口,白文浩已經半個身體都上了車,正當他準備收起另一隻腳關上車門,一個熟悉的身影卻突然撲進了他懷裏。

“爸爸!”白念抱著他肩膀,聲音帶著顫抖,“謝謝你理解我們,謝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

白文浩被撲得直接倒在了後座,不由得愣了一下。但最後,他還是就著這個別扭的姿勢回抱白念,表情逐漸釋然。

他的孩子,現在也已經長大了啊……